从太平间走出来时,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陆邵阳的早已恢复了全部的理性。
从崩溃之中醒来,他如行尸走肉一般。
他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就是死水无波一般的平静。胸腔里那颗心好像感受不到任何心跳,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程谨错了。
如果要形容此刻的感觉,那大概就是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了心死。
谨错的病房在十七楼,他沿着楼梯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往楼上走。其实这个高度理应当乘坐电梯,但是他心中什么也不想,像个木头人一样一步一步走上去。
其实他一个人也会怕的,他害怕孤独、害怕被抛弃,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允许过他害怕,所以他就装得不在意、装得无所谓。
他有很多很多钱,但有些事情永远拿钱买不来。
比如生离死别,比如得到一个人的爱和陪伴。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陆邵阳想,他可真行,竟然做到了八苦全占了,他只有钱,除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钱,他好像什么也没有。
身后的太平间里,父亲的老管家趴在白布上哭得喘不上气,李树深和郑砚宁站在一边,老泪纵横的样子令人动容,但是邵阳已经没有了任何眼泪。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受这个现实。
大家都如此难过,可是那个女人在哪呢?父亲直到过世的前一秒都在等她,她又在哪里呢?
陆邵阳不期然想到晓晓,也许几十年后,他像父亲这一天,她应该也不会来的。那时候他一定不像父亲一样临死还挂念她,他就要享受放纵的人生,人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是怎么,他又不傻。
他不光不傻,他还有钱啊,有钱什么女人买不来,也就父亲死心眼,非得死等一个人。
十七楼的病房里,程谨错乖乖地躺在床上。
陆邵阳推门进去,坐在儿子身边,默默地看着儿子熟睡中的脸。
谨错,你妈妈不要我了,你爷爷也丢下我了,所以你能不能陪陪你爸爸,别再睡了,好不好,算爸爸求求你了。
你妈妈太狠心了,不要我就算了,她也不要你,不都说子女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么,说割舍就割舍,说不要就不要。
你奶奶也是这种无情无义的女人,谨错你说说,就这种女人,我和你爷爷凭什么要爱她。
陆邵阳坐在那里毫无表情,病房里漆黑一片,眼前的男孩子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时间仿佛静止,只有墙上的时钟在转动,秒针扫动出间歇匀称的声音,陆邵阳伸出手,轻轻握住儿子的小手。
陪陪爸爸吧,爸爸不喜欢灯红酒绿的生活,爸爸只是想逃避现实而已。
静默许久,手心里儿子的小手轻微动了一下,陆邵阳猛地感觉呼吸一滞,他死死盯着儿子的手,可是等了很久,那只小手再也没动,仿佛方才是他的幻觉。
……哎,又是肌肉的正常痉挛而已,每一次的希望之后,都是一模一样的失望。
陆邵阳耷拉着头,将儿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旁,闭上双眼感受丝丝微不可闻的温暖。爸爸对不起你,爸爸本身就没有妈妈,现在害你也没有妈妈了。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病床上微弱的一声气音……
“Ba……Ba……”
就像一瞬间被咒语定住,陆邵阳感觉呼吸和心跳全部静止,他甚至不敢睁眼,不敢确定声音是不是儿子发出的,他害怕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方才听到的是幻觉。
“爸……爸……”病床上的气音变得清晰,不是幻觉!
陆邵阳唰地睁开眼睛,墨色的瞳仁在黑暗中透出精光,身旁病床上一双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强撑着睁眼看他……
“谨、谨错?”陆邵阳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不敢眨眼。
“爸……爸……”稚嫩的声音吃力地发出。
陆邵阳瞬间清醒,回身使劲拍身后的按铃。走廊那一端的值班休息室冲出来护士和医生,肃静的十七楼陡然变得嘈杂……
他好不容易平静的心泛起惊涛骇浪,儿子没有离开他,儿子没离开他!他还有亲人,他还有儿子!
医生冲进来,看见半睁着眼睛的程谨错也是顿感惊喜,回身朝着护士吩咐,“上仪器,快点,查心跳血压还有脑电波……快点!”
陆邵阳刚想抽出手,给医生让出位置,谨错条件反射一样拼尽全力握了一下邵阳的手,陆邵阳登时明白儿子的意思,他赶紧握住儿子的小手……
“爸爸在,谨错要坚强……”
仪器夹在孩子的另外一只手上,每一项示数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谨错在昏迷五个月后,终于醒过来了!
郑院长推门而入,声音焦急,“小错醒了?”
陆邵阳红着眼眶回头看向郑院长,使劲点点头。
一口气舒上来,郑院长放任自己靠在墙上,喜极而泣,“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醒了就没事了……没事了,建东能瞑目了,陆家有接班人了……”
因为来时匆忙,郑院长年纪又大了,熬夜加上跑上楼梯导致他喘得厉害,靠在墙上缓了半天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身边的医生露出笑容,谨错的瞳仁能够聚焦,脑电波的图式没有问题,现在可以说除了长期卧床导致身体机能出现一定程度的退化和僵硬,其余的几乎没有任何问题。
郑院长从医生手里接过报告,一边看着一边说,“具体的情况还得明天白天时检查,今天晚上邵阳你先休息……”
“……我在这里陪谨错。”
“身体吃得消吗?距离上次失血才过去半个多月。”
“没事,我撑得住。”
郑院长看着邵阳,先是笑了,紧接着老花镜后浑浊的双眼留下泪,辛亏老天还给他留下一个孩子,辛亏。
“邵阳……”郑院长哽咽,摘下老花镜,牵起白大褂的衣角擦拭镜片,拼命掩饰内心的激动,“你不是一个人了……”
郑院长又哭又笑的样子让陆邵阳心酸,他红着眼眶点头。
“你陪小错,我走了。”
病房里再次恢复安静,陆邵阳趴在床上看着儿子,谨错眨眨眼睛,天真笑起来。
“妈……妈……呢?”
陆邵阳的笑容僵住,神情变得不自然,“她……”
“她……是……不……是……走……了”
嗯?他怎么会知道晓晓已经走了?
“是……对不起……你听我说谨错,是爸爸不对,爸爸做了错事,妈妈只是不能……”
谨错吃力地说,“我……做梦……妈妈说……要我……照顾你……”
陆邵阳错愕地看着谨错,“你说什么?”
“我做梦的……时候,妈妈来过……她说……她要走了……要我……好好照顾你。”
因为刚刚苏醒,谨错的话说得异常费劲,气息不稳,声音也很小,但是竟如滚滚雷鸣在陆邵阳脑海中盘旋,晓晓说要谨错照顾他。
“那……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