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手里拿着标尺根据何亮的指挥四处定点。
卓湘凌拿起记录本正准备开始记录工作。
金慧雯把手里的包扔到地上，一把夺过卓湘凌手上的记录本：“我来记，你去给周楠帮忙。”
卓湘凌看着被抽走笔和记录本的手，愣了下然后无奈地耸耸肩：“师傅，我去给周师兄帮忙啦，你这边有啥事就喊我。”
何亮正专心的盯着测量仪器，随意的朝她挥挥手。
卓湘凌走到周楠旁边手脚麻利的开始给他帮忙。周楠推却了几次让她去休息，卓湘凌执意要在一旁，周楠也不再多说，一边配合何亮的指令，一边给她讲些注意事项。卓湘凌听得认真，觉得这个周师兄是有两把刷子的，不觉看他的眼神充满佩服。
忙忙碌碌中何亮把整个基坑和桩位的点从新放了一遍，面色也随之沉重了起来。
周楠跟卓湘凌收拾好东西回到何亮身边。
周楠：“师傅，怎么样？”
何亮语气下巴往记录册上一扬：“自己看。”
周楠接过金慧雯递过来的册子，快速浏览完眉头也紧紧的皱了起来，顺手把册子递给一旁的卓湘凌，示意她也看看。
卓湘凌见师傅师兄都面色不佳，心里略微紧张赶紧仔细查看，又拿过之前二建给的单子一个点一个点的对了遍：“怎么会这样！”
金慧雯心里对卓湘凌存了不满，自然看见她就想怼她，嗤笑：“怎么就不会这样？师傅测出来的点还能有错？就是那个桩基出了问题，偏差刚刚超过六分之一。这个桩算是废了。”
“怎么就这么巧呢？桩基的标准，边桩不能误差超过二分之一，内桩基误差不能超过六分之一。但这误差准准的刚超标准五公分。属于用了违规，不用差的可惜。”卓湘凌说出在场所有人心底都在感慨的事情。
卫工为难的看向何亮，点了根烟递给他：“何工你看，这就是我们觉得为难的地方，标准放在这里，但钱也放在这里。重打补桩，没钱。继续用，我们测量组可不敢担这个责。”
何亮接过香烟用力咂了一口：“这个桩肯定是不能用的！补桩吧！姑且不论是不是古城第一高，就是任何一栋普通的楼，如果桩基都出了问题，那就等于从底子就坏了。质量铁定不会过关。就算顺利封顶交工了，但几十年后的哪天万一塌了，咱们身上背的可都是人命！”
卫工用力的抓了抓自己为数不多，甚至都照顾不了中央的几根头发，直言自己的难处：“这我当然知道，可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咱们现在整体情况都紧张，哪儿来那么多钱补桩？”
“没钱就先停了，啥时候要到钱啥时候再干，难倒你想以后每晚睡觉都提心吊胆的睡不踏实吗？”何亮坚定的望着卫工，向他表明自己的态度。何亮干这行几十年，安全和标准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刃，时刻提醒他严谨遵循不可大意。
何亮把话都说到这步了，卫工没什么能再反驳的，几口快速的把烟抽完扔到地上，抬脚用力的碾灭红着的烟蒂：“我去打报告，重新补桩。”
得到卫工的保证，何亮满意的点点头：“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担忧，我也仔细看了，别的点位都没问题。以周边的地质环境和桩基点位来看，不是自然原因产生的偏移。你大可以放心，只要补了这个桩就行。”
卫工苦笑：“何工啊，得了你这句话我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发愁。”
卓湘凌不解的看向周楠，悄声问：“他咋这么说？”。
周楠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解答：“如果是自然原因导致桩基偏差，测量组就没有责任了。但是摊子铺开了，楼是肯定要盖的，那就得找出自然环境原因再去解决，耗时耗力会非常麻烦。可如果不是自然原因，只是单纯一个桩基的问题，则只需要补桩就可以，但这个责任很明显就是出在测量组身上的。”
金慧雯见他们二人在说悄悄话，心里一阵不悦：“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的直接说？非得偷偷摸摸？”
卓湘凌也没觉得尴尬，坦然一笑：“我就是觉得有些不符合常理，既然自然环境没有改变，测量组也觉得没问题，那会不会是有人动了桩基点位的标记？”
她话音一落，何亮跟卫工的脸色瞬间一变。
何亮：“小孩子不懂事，乱说的。”
卫工面色郑重的看向卓湘凌：“倒也不是完全没这个可能，只是咱们没敢往那想。”
金慧雯被这个大胆的猜测惊到了，立马跳起来，声音尖锐：“动桩基点位？谁疯了吗？不要命啦！这得多大的责任！这辈子都不想干了吗？”
“闭嘴！小点声！”何亮见金慧雯反应太大，出声制止。
金慧雯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表示自己知道的。好在他们附近没有其他人，谈话当然也不会被别人听去。
何亮见卫工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你心里是不是有怀疑的人？”
卫工心绪复杂的叹了口气：“我觉得有个人有动机，但若真要去问她又不知道该咋开口。万一再不是她，我连人都不是了！”
“这么大的事放在眼前，既然她有被怀疑的理由，听她说说，彻底洗掉被怀疑的动机对她也有好处。可以先私下里问问。”周楠突然发声说出自己的想法，在他的认知里凡事泾渭分明，是处理问题最简洁的方式。
卫工点点头，刻意压低了声音：“不瞒你说，我们二建这个工地确实不怎么顺。前段时间刚开始打桩，有个临时工家里没人看孩子，就把她一岁多的儿子带到工地来了。那天也是背的很，她干活的时候把睡着的孩子放到了一边地上，没想到小娃提前醒来自己乱跑找妈妈，一不小心给掉到桩洞里了。刚开始没人知道孩子在桩洞里，四处找孩子。直到第二天才发现掉进去了，等弄上来孩子早没气了。领导嫌晦气就把这事给压下来了。”
何亮指了指远处：“是那个偏了的桩？”
“不是，偏了的那个桩当时还没打只是个标点。是一开始打的一排桩，在最东边。那女工人也是可怜家里没男人，一个人带个孩子，孩子还死这么惨，精神就出了点问题。”
卓湘凌听完心头异常沉重，这也太惨了，难怪师傅一直说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人家孩子都死了，你还怀疑她！给人家赔偿了吗？”金慧雯撇撇嘴觉得这事二建也太不地道了，压的这么死。
卫工老脸一红，自己心里也觉得单位处理的有些教条，不太近人情：“赔是赔了，但也没多少。”
“小王，去把吕红叫来。”只见卫工朝基坑上的一个年轻男人大喊。
何亮挑眉：“人还在你们工地？”
卫工头疼：“说是家里没人了，出了这事没地儿去，一直待在工地不肯走，还想以后继续工作。”
几人都不再说话静静盯着脚下的土地发呆，想着这事。
小王很快把那个叫吕红的可怜女人带来。她身材瘦小，比金慧雯还要低半个头，站在卓湘凌跟前才到她的下巴。皮肤粗黑，头发凌乱随意的扎在脑后，身上的衣裤脏旧的基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双眼红肿无光、表情呆滞的看着他们几个人。
卫工尴尬的搓搓手给他们介绍彼此，却被吕红打断。
“我一个临时工，干啥子要认识别个公司的人。”
金慧雯原本心中对吕红很是同情，却被她无礼的话气到想要开口理论。
周楠看出她脸色不愉，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示意她控制自己的情绪。
何亮这些年经历的多了，面色淡定温声问：“吕同志你好，我是七建测量组的何亮，因为咱们项目地基里有个桩基的点位出现了偏差啊，就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吕红原本空洞的眼神因为何亮的话而产生变化，她双目紧紧的盯着何亮，嘴角微微抽动，接着一个冷笑，笑声凄厉：“特殊？对你们这些人啥叫特殊的事儿？我的娃儿死了算不算特殊？”
金慧雯跟吕红站的很近被她突然的变化吓到，向后退了一大步。卓湘凌看着眼前近乎失智的可怜母亲，心里不由刺痛。
吕红歪着头打量他们每一个人的表情，讽刺说：“收起你们害怕又同情的表情！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只见她陡然瞪大双眼，哭笑到满脸眼泪：“那个桩位么？不怕告诉你们是我弄的！”
卫工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近乎发狂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吕红牙呲欲裂转身，右手指向东边大喊：“我早就疯了！在我知道我娃儿死在那个桩下，你们甚至不肯停工，连我娃儿头七都没过就给桩里灌了混凝土。他那么小万一想回来都找不到离开时候的地方！我恨死你们了！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动了一个桩位的标记！我让你们没心没肺！我要让你们通通不得好死！”
这个可怜的女人越喊越疯，整个状态已经崩溃失控，扑倒卫工身上狠狠咬在他的胳膊上，力气大到已经有血低了下来。
金慧雯和卓湘凌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场景，惊吓呆愣住。金慧雯更是惊叫出声。周楠和小王上去费了一番力气才将挣扎中的吕红控制住。
何亮扶着站不稳的卫工，他抱着受伤的胳膊，额头渗出汗珠，疼的不住呻吟：“快送我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