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古城入了九,寒风裹着冬雪直拍面门。十八岁的卓湘凌背着大大的行李包,左手牵着弟弟,右手拽着妹妹,迎着北风踏上南下的列车。
嘈杂的车厢里乘客挤挤攘攘,行李胡乱堆放,甚至还充斥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即便在这样的环境中,你仍能一眼瞧见卓湘凌。她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个子还生得高挑,在车厢中甚是显眼,可若细看,你会发现她眼下一片乌青,眉眼间尽是悲伤。深色棉衣袖子上的黑纱说明了这悲伤的一切缘由…
身边的妹妹卓湘语扯了扯头上的皮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了她的肩上。小妹今年十岁,身量与五官虽未长开,但眉眼中已能看到一些父亲的影子,卓湘凌低头看着的妹妹,怜惜的摸了摸她的头,眼中又泛起一股酸楚。
弟弟卓湘忠前几天才过八岁生日,是家里五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打小被父母溺爱,性子胆小懦弱。如今出门在外,见车厢里人声鼎沸,便生了惧意,躲在大姐的怀里不敢抬头。
“大姐,叔叔婶婶会喜欢我们吗?”小男孩低垂着脑袋细声询问。
卓湘凌搂紧怀中的弟弟,轻轻的揉搓着她的小手,温言回答:“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过阿忠不怕,有大姐在。”
卓湘忠像是得到什么保证一般,用力的点头。
卓湘凌望着窗外,愣怔的看着火车慢慢穿过秦岭,一路开向那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父亲告诉她,秦岭淮河将中国分成了南方和北方,他是在秦岭那边的一个南方小城长大的,那里山清水秀,烟雨朦胧,江南小城的美与古城完全是两种模样。十八年来她从未回过老家,这是她第一次去江苏,那个令父亲魂牵梦萦的故乡,却没想到是这样一般光景。
入了夜,车厢里的乘客和身边的弟弟妹妹都已沉沉睡去。车窗外一片漆黑,除了火车的轰隆声再无其他声音。卓湘凌却睡不着,她盯着窗外,手里攥着一张纸,脑子中的万千思绪如一团乱麻,理不清思路。
卓湘凌手中攥着的,是一张录取通知书,一张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卓湘凌兄弟姐妹五人,她是老大,双胞胎妹妹卓湘慧去年高中毕业就下乡了。她自己因为生病晚上学一年,有些事说来也巧,虽因病耽搁一年却赶上了恢复高考,学习成绩优异的她一下考上了大学。三弟卓湘华今年十三岁,还在读初中。再就是四妹卓湘语和小弟卓湘忠了。
两周前,当她收到了那张她梦寐以求的、承载着她对未来的无限憧憬与渴望的通知书时,全家人高兴极了。爸爸骄傲的说我家阿凌可真是出息,妈妈在一旁边流泪边重重点头,就连弟弟妹妹们也都在一旁欢呼雀跃,虽然他们可能并不明白爸爸妈妈和姐姐为何又哭又笑。
然而,这份兴奋与喜悦却如此短暂。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家中给弟妹做饭,院子中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她跑出门去,只看到了让她至今无法忘怀的一幕:妈妈跪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喊着爸爸的名字,晃着爸爸的身体,爸爸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父亲在与邻居下象棋的时,突发心梗,虽然最终在邻居们的帮助下送到了医院,却仍是为时已晚。
自那天起,卓湘凌的生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离开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卓湘凌在邻居和父亲单位的同事们的帮衬下,完成了父亲的葬礼,虽然略显仓促却也还算顺利。父亲在弥留之际安排了自己的身后事,他一半骨灰留在西安与母亲合葬,一半骨灰送回老家,葬进祖坟。
她这次带着弟妹南下江苏,便是为了了却父亲的身后事。再者,家中一直只有父亲是国企建筑单位的正式职工,母亲只是一名临时工。随着父亲的去世,家中的生计就成了重大问题。父亲生前帮扶老家弟弟多年,每个月都往家中寄钱甚至还借过他们几笔不小的数额,母亲想着今时不同往日,不说让他们帮扶,欠债还钱总是应当的吧。
卓湘凌眼前浮现起临出门前病倒在床悲伤过度的母亲,心中一阵难过,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前贴身挂着的项链。这是肖权送她的第一个礼物,一个再普通不过甚至有点寒酸的项链,但她就是能从中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支撑着她熬过漫长的黑夜。
今年秋天送肖权从军时时候两人约定,他在部队好好干,她努力考上大学,等她大学毕业,他们便领证结婚共度余生。如今,她如约考上了复旦,原本只需静候岁月增长,几年后便能过上他们憧憬了千百次的生活,可眼下家中的境况如斯,她甚至不敢细想下去……
下了火车,卓湘凌领着弟妹站在火车站外,一边打量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一边等着叔叔来接站。直到看到一个与父亲有着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手里举着褐色纸牌上面写着卓湘凌三个字,她心中方才长舒一口气,总算是见到亲人了。
卓杰一大早就起来,在村里搭了顺路的拖拉机才及时赶到火车站。大哥的突然离世令他心中十分悲痛,看着面前三个瘦弱单薄,满脸倦容的孩子不由红了眼睛。他伸手环抱住卓湘凌他们,低声道:“好孩子,到家了,到家了……”
卓湘语和卓湘忠是第一次坐拖拉机,好奇地左顾右盼。卓湘凌则紧紧的拽着他们两个,生怕颠簸的路途有什么意外。
卓杰见侄子侄女望着路边景色,出声说道:“你们在城里长大,没怎么见过农村的景象,这个时节来不够漂亮,若是春夏秋三季,那才是美不胜收。你们肯定喜欢。”
卓湘凌点点头,如果换了平日她定会满心欢喜,但如今这样的情境,她又怎会可能生出喜欢?
卓杰今年三十七岁,比大哥卓强小六岁,现今在乡里的学校当老师,在四里八乡很受人尊敬。他看出大侄女心事重重,寻思不如说说家里的事,好让他们先熟悉熟悉,也分散一下大侄女的注意力,于是开口说道。
“你们婶婶是庄稼人,性子直,不比你们城里人,一会儿见着万一她说话不好听,你们千万别介意。家里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老大湘文今年十三岁,老二湘楠今年十岁,老三湘平六岁,他可是比咱湘忠还小两岁呢。”
卓湘忠听到还有一个比自己小的弟弟,兴奋地站起来欢呼:“我有弟弟了,终于有人叫我哥哥了!”,谁承想恰巧拖拉机开过一个土坑,卓湘忠一下摔倒在车里。卓湘凌连忙将他拉起来,拽进怀里担忧地问:“摔疼了么?”
“有点疼,大姐你抱着我,我保证不乱动了。”卓湘忠也被吓得够呛,老实地窝在大姐怀里不再动弹。
等到家天已经昏昏暗了下来,卓湘凌感觉浑身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弟弟妹妹也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卓杰领着三个孩子拎着行李推门走进自家小院。说来他们一家五口能住这么大的院子,还得感谢他大哥卓强,卓强当年从部队转业去了古城七建。这一走十几年不曾归乡,家里的院子也就成了他们一家所有。
卓湘凌跟着叔叔走进堂屋,只见一个身材矮小容貌普通,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正从厨房走出来想必这就是他们的婶婶了。卓湘凌拉了拉身边的弟妹说,“叫婶婶”。湘忠和湘语轻轻地唤道:“婶婶好…”好字还没说出口,只见二婶重重把手中端着的两碗稀饭放在木桌子上,抬眼看了看他们三个,招呼都没打就转身回了厨房。
卓杰极为尴尬,孩儿他妈连面子都不顾了,心里一阵不悦。再怎么说那也是自己大哥的孩子,如今他们带着骨灰归乡安葬,他身为长辈无论如何都要善待几个孩子。
卓湘凌见叔叔胀红了脸,不欲令他为难,善解人意的岔开话题:“叔叔,哪间房子是我家的?我先带弟弟妹妹过去规整规整。”
卓杰刚要答话,只听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响声,卓湘凌猜测是锅被重重放在灶上的声音。弟弟妹妹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双双扑进她的怀里。
“大姐,我怕!”卓湘忠闭上眼睛搂住卓湘凌的腰。
卓湘凌望向叔叔,手轻轻地拍拍弟妹:“别怕,是锅掉下来的声音,没什么好怕的。”
卓杰深深吸了一口气,搓搓手道:“是你们婶婶拿锅没拿稳,摔灶上了,别怕!先洗手吃饭,旁的晚上再说。”
卓湘语和卓湘忠毕竟年纪小,跟着卓杰就去院中的水管洗手准备吃饭。但卓湘凌则感受到婶婶对自己和弟妹的不欢迎甚至可以说是厌恶。她忧虑地看着院中几个上锁的房间,那种迎面而来的拒绝令她怀疑,这真的是父亲口中亲切的家乡吗?
坐上桌子,她看着自己和弟妹面前那碗甚至捞不出几粒米的稀饭,不解的再次看向叔叔。
卓杰看了看自己和三个孩子盛着只能称为米汤的碗,低声质问:“秋霞你什么意思?孩子们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吃点这哪能够啊,快去做点好吃的来。”
王秋霞并不在意丈夫对自己的质问,头都没抬两口喝光自己碗中的稀饭,放下碗说道:“好吃的?家里锅都快揭不开了?我到哪里给他们做好吃的,我把孩子们都送回娘家去混吃混喝,卓杰你让我拿什么做?别当了几天老师就拿款装胖子?咱们庄稼人可不兴这个!”
卓湘凌没想到这个婶婶会当着他们姐弟几个的面让叔叔如此难堪,毕竟在他们家中母亲性格软弱,事事皆由父亲说了算。城里人注重体面,大院里没有秘密,谁家吵架拌嘴发生点什么事情,转眼间整个七建都会传为笑谈。父亲爱面子,家中断断不会出现这种大呼小叫的情况。
眼看着卓杰的脸色越来越差。从进屋开始王秋霞就让他很没脸面,大哥帮扶自己多年,如今孩子们回乡探亲,他是打定主意要尽长辈之责好好看顾。谁成想这女人一点面子都不顾。家里什么情况他怎么会不清楚?这年代家家都口粮紧张,但自己在学校教书待遇尚可,庄稼地由王秋霞操持得收成也不错,再加上多年来大哥每月寄钱归家,可以说他们的日子在村中也是过在人前里的,怎么就只能给侄女侄子喝碗稀米汤?
卓杰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大声吼道:“你当婶婶的,哪怕就是去借都得做好这顿饭,别忘了这日子是谁帮衬我们过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