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将军府回来之后,连十九的脸色就一直不好,封涔走进来懒洋洋的说。
“还是不肯理你?”
这话其实是不用问的,他主要就是想给连十九添堵。
连小爷也懒得搭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半片衣角。那是宁初二身上的布料,他上前去拉她时,被她伸手撕下来的。
她一直不肯吭声,没有发怒,也没有歇斯底里,却越发让他难受。
这事怨不得宁初二会怨他。
如果换做是他,前一刻还在跟自己温存的人,下一刻便跟别人订了亲,他也是要翻脸的。
连十九也真的没想到那个程元会那么沉不住气,便是这事早晚要跟初二讲明白,也该是他亲口说与她听。
封涔看热闹似的瞧了他一会儿,歪头道。
“今儿还给你未婚妻扔了块玉呢?连爷正经是大手笔啊。”
话才刚落,眼前便飞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他漫不经心的伸手去接,想说砸我也不换块结实点的,却被那里面飞出的墨汁溅了满脸。
“连十九!你居然拿笔洗丢我?你甭想着老子帮你说好话了!!”
连大人压根看也没看他,径自迈步出了书房的门。
程元这些天,一直没再去过大牢。
连十九这块玉的意思,就是块绊脚石,她去了,就是驳了他的面子,她不想让他不痛快,也不敢让他不痛快。
现如今,她虽说有了庞家这个靠山,但也只是个名义上的。
庞炎是个莽夫,除了打仗时不要命的往前冲,半点脑子也没有。
而她,也只有真的跨进了连家的大门,才能真正坐实了这个连少夫人的身份。
宁初一的一日三餐,她虽说没给太好的,但大抵比之旁的牢饭,算是开了小灶了。
丫鬟云锦端着一盘果子走进来的时候,程元正坐在窗边的小几上对着光照赏玉。
巴掌大的蓝田古玉,质地是极通透的,刻着凤穿牡丹的花纹上,边缘入手温润,是难得的玉中上品。
云锦瞧着程元心情不错,就凑上前来逢迎道。
“县主,要说放眼整个大堰朝,真格也就咱们连爷有这份手笔了。北通蓝田,那是万两银子都难寻得的,可见咱们连大人对县主,那是一百个上心的。”
程元闻言,含笑下手中美玉。
“你也这么认为吗?可是……”
她抬手示意她凑近些,突然挥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咱们连大人?连十九什么时候成了咱们的了?而且云锦,你难道不知道本宫要同他成亲了吗?还称他为连大人……是想本宫嫁不出去不成?”
程元骤然加重的语气,吓的云锦浑身都是一哆嗦,连连俯首叩拜。
“不不不,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言语有失,是要称姑爷,驸马爷的,奴婢知错了,主子息怒,莫气坏了自己个的身子。”
程远淡笑,挑了缕发丝在指尖绕着。
“……北通蓝田要花万八千两银子才能买到的事,你一个伺候人的丫头怎会知道这许多?”
了解的这般透彻,是想做二房姨娘不成?
云锦伺候程元也有些年头了,也知道她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只没想到如今越发乖张多疑了。也不敢多说什么,唯有不断的认错。
“奴婢这等低贱的身份,怎么敢打驸马爷的主意。奴婢也跟了县主这么多年了,知道什么身份该做什么样的事儿,断不敢有不该有的念想的。”
程元朱红色的嘴唇微微掀起,倒似满意了这答案,蹲下/身来摸着云锦肿起的半边脸蛋。
“长得好的,就是惹人生厌,别乱打主意哦。让本宫知道了,这张脸怕是就保不住了。”
那一张如花容颜还带着笑,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如利剑。
云锦当然知道这话不是说说而已的,硬着头皮强笑着说。
“主子您说的这是哪里话。奴婢,一心都是扑在主子身上的,绝对不敢对驸马爷有半点非分之想的。便是舍了这张脸,能让主子安心,奴婢也是愿意的。”
“你长了张巧嘴。”
程元笑的开心,摸着云锦的脑袋。
“会听主子话的狗,都能长命百岁。”
她曳着过地的长袍,走回小塌上。
摆弄了一会古玉,又道。
“只是十九会不会对宁家的人太上心了些,一个大舅哥而已,至于他这么劳师动众的吗?”
云锦尚在方才的惊吓中没回过来神,一听到程元如此说,又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不说出一个让程元满意的答案,少不得又要挨打,便思量着说了一句。
“或许……驸马爷也是做给旁人看的?毕竟宁家同连家结过亲,此时不管,难免落下个薄情的名声。只是说来也怪了,这个当哥哥的入狱了,倒是没见到那个妹妹来看上一眼,可见这兄妹二人的情分……”
“你方才说什么?!”
程元呼的站起身,吓的云锦又是一惊。
结结巴巴的道:“奴婢,没有说什么啊。只是说驸马爷是不想落下薄情的名声。”
“下一句。”
“自宁家哥哥出事,也没见宁,宁初二过来看上一看,想来……”
就是这一句了。
程元挥手,示意云锦不用再说了,低头看着手中古玉。
她怎么就没发现呢?
宁初一和宁初二这两对兄妹,好像从来没在人前一起出现过。
两人是孪生没错,闺中女子不宜出门也没错。
但是再一想宁初二那日在观星台的举动,完全就是打击过大受了刺激。
宁初二假凤虚鸾,去钦天监替宁初一任职的这个想法也着实荒唐。
但云锦说的对。
如果宁初一犯上,是因为犯糊涂为他妹妹出气,那么连十九来大牢那次,宁初二就该跟在他身边。
而那日宁初二根本没有出现。
那宁初一伸手打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如果她的猜测没错,那么宁初二又为什么要替他哥哥任职,宁初一又去了哪里呢?
很显然,这件事情远不是表面上那样简单了。
程元自己也是女人,宁初二那样的眼神她懂。
是讶异,震惊,也是不可置信。
她闭眼,将宁初二和宁初一的脸重合。
这对兄妹,真的长得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宁初一身量略高,眉目英挺,若说是画的,也不难说的过去。至于身量,程元冷哼,多在脚下垫高几层鞋垫便是了。
跟在他们身边的封涔,江湖上人称鬼医圣手,做出一个相似度极高的喉结,也绝非难事。
程元越想越觉得此事蹊跷,抬步便想去探个究竟,行至门槛前复又停下了。
这件事情如今只是她的猜测,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将事情闹大,若这事证实并非如她所想,反倒失了分寸。
她坐在屋内的盘花塌上思量再三,命云锦附耳过来,如此这般交代之后,才扬声对外面候着的人吩咐道。
“去请连大人,就说本宫今日在庞府摆晚宴,请他下衙之后过府一叙。……有要事商谈!”
*
都说宴无好宴,庞府大宅内,程元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一身霞色藕丝宫裙,衬得脸色白皙粉嫩,自领口开出的娇艳牡丹更是贵气无比。
她在眉心描了一点朱砂,淡扫峨眉,妆容精致,嘴角笑意若隐若现,可以看出心情不错。
她今日,总有一种势在必得的优越感。
庞炎下衙之后来转了一圈,觉得私下里宴请这种事他还是别跟着掺和了。最主要的是,连十九上次那一遭,让他颇有些心有余悸,索性称病
没有出席。
然而,诺大的一桌菜品,等的都凉透了,这席面的正主也都没有出现。
今日程元的耐性却好的很,慢条斯理的吹着指甲上刚染上不久的红艳蔻丹,姿态悠闲的很。
云锦小声请了个示下。
“主子,这菜……还要再热一热吗?”
这都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程元唇角微抿。
“……不急,想来驸马来了,这心思也不见得在吃上。”
放在平日,她请的宴,连十九十次有九次会找理由推脱。
但是今日,她敢断定,他一定会来。
果然,茶换过三壶之后,中庭响起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门口伺候的人赶忙掀了帘子,哈腰唤道:连爷。
带起的微小的冷风,晃的烛光轻闪了两下,连十九的脸就那样映在光照下。淡然的,含了几分笑意。
他的身上,着着一件玉色长衫,绣着织锦缎纹的竹叶钩边极其考究。刚一入正厅,便随意脱了外头的袍子。
“下朝之后还有些事情要忙,便来的晚了些,劳县主久等了。”
上朝会穿常服?
这话连四九城的孩子也不会信。
连十九话说的体面,语气却漫不经心,敷衍的意味摆的那样明显。
程元却还是忍不住在那张玉雕般的俊脸前失了神。
她张了张口,含笑倒了杯热茶给他。
“你原本就是个忙的,我也本不该这会子约了你来。只是宁舅爷……”
她卖了个关子,放下茶盏。
“……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还未用过膳吧?不若咱们先吃再谈?”
这是要吊他的胃口呢。
连十九轻笑,当真拿起了筷子。
“即是不要紧的事,那便先用膳吧。”
面上一派坦然,不由让程元心里又犯了嘀咕。
整个席面上,只有他二人各坐一边,安静的没有任何交谈。
连十九不吭声,是懒得应付。
程元不语,则是不敢断信自己的猜测。
席宴过半,有安排好的丫鬟进来通传说。
“钦天监的冬官正秦大人过来了,正在偏厅候着,来问县主这边可是现下就让过去?”
程元看了连十九一眼,没直接应声,而是轻咳一声转向连十九。
“前些时日,本宫因着些小误会让宁舅爷下了牢,这心里头一直过意不去。虽说之后的一应吃食本宫都照顾的妥帖,但那牢里终究是有些阴
冷的。丫鬟说,现下正值春寒,正是潮气重的时候,本宫担心宁舅爷数日未曾梳洗,沾了湿气,便想着让他在府内的汤阁中沐浴一下。”
她顿了顿,接着说。
“只是这府里的下人,难免粗手粗脚的,本宫担心伺候的不周,就唤了秦大人过来。他跟在宁大人身边的时日最长,有什么习惯也都记得清
楚,定然比旁人伺候的好,连大人以为如何?”
她不可能直接命人脱了宁初一的衣裳,不光这话传出去不好听,一旦验明正身,同自己想的不是一处,更是颜面扫地的事情。
所以这汤阁沐浴,无疑是最合适之举。
那个秦欢又是个傻的,一接到消息能“探监”,立马愣头青似的应了下来,没过多一会儿就赶过来了。
届时府中下人也会拨几个打杂随侍的,想要瞒天过海,根本不可能。
程元的一席话,一直都在端详连十九的脸色,看见他放了筷子,便住了口。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却只是径自倒了盏参茶漱口。
“县主想的周到,让底下的人照做便是了。”
好像这事,根本无关紧要。她要做好人,便随她。
程元长袖之下的手不由紧了又紧。
她不知道连十九此番是佯装淡然,还是当真自己猜测错了。
若是此时将此事罢了,也不过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
但是宁初一的举止,又实在可疑,错过了这次机会,她更是不会甘心。
她打得就是当着连十九的面戳穿这件事的主意。
她不相信宁初二代宁初一任职,连十九会不知情。她要有个把柄能拿捏的住连家,这无疑是最好的砝码。
程元面上微顿,笑道。
“本宫也是瞎操心的命罢了,连大人若觉得好,那便让他们去吧。免得宁大人当真染了什么病,本宫岂不是罪过。”
连十九没说什么,低头把玩着手上的扳指。
程元索性命人将冬官叫了进来,轻声嘱咐道。
“你们家大人是个精细人,等下仔细伺候着些,洗的时候,顺便看看他身上可有什么蛇虫鼠蚁咬过的痕迹。要是有,可记得马上来告诉本宫
,万不能拖着。”
程远的话,说的当真是滴水不漏,还卖着几分人情。
冬官老老实实的应下,还拱手说着。
“县主仁厚,下官先替我家大人谢过您的恩情了。宁大人平日对下官不薄,下官到时定然会仔细查看的。”
连十九放下扳指,似笑非笑的扫了冬官一眼。
“秦大人这般耿直,当真不像是官场里出来的人。须知圆滑,永远比不谙世事走的长远。”
秦欢脑子里,全想着去看看自家大人怎么样了,根本也没听进连十九的话,胡乱点头应了两声,就抱着自己的小包裹朝汤阁去了。
那包裹里面,有他娘烙的热乎乎的饼子,和几件干净的长衫。剩余的,皆是钦天监的同僚送上来的。
他们说了,若是大人过的不好,让他别跟个木头桩子试的杵着。掉两滴眼泪,也让大人知道咱们是惦记他的。
秦欢却并不想哭,因为他只想他家大人好好的。
可是,真到了见着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哭了。
只是哭的原因嘛……倒是跟想象的不同了。
*
将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有丫鬟慌里慌张的从汤阁跑出来了。
这些人都是屋外伺候的,程元另拨了两个小厮给秦欢,可以想见,这两个小厮是去干什么的。
只是这屋里的人没出来,屋外的人倒是跑出来了。
程元听见声音,本来面上一喜,又碍于在连十九面前不好表现的太过急切,便刮着茶碗,慢条斯理的应了句。
“……做什么慌慌张张的,连点子规矩都不懂,没看见连大人在呢吗,没得叫人笑话了去。”
停了一会儿才又说。
“有什么事儿便说吧,慢慢的说,不用急。”
她正好也能看清了连十九脸上的变化。
丫鬟却是急的出了一头的冷汗,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奴婢们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事了。……只知道,秦大人在里面又哭又喊的,还看到有火光和鼓声。里面的两个小厮也没见着出来,奴婢们担心出了什么事儿,就赶紧来报主子了。”
哭喊?鼓声?!!
这个结果真是让程元意外的很。
若说那里面的人是宁初二,面对这样的情况,便是她不哭,也不该是秦欢哭啊。
再退一万步,那秦欢是个胆小的,见状吓了一跳,哭也就算了,那火光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宁初二打算烧死里面的人不成?!
程元焦急的站起身,生怕去晚了赶不上热闹。又一想……堪堪柔弱的挪过去,咬唇对连十九说。
“这……这可是想不着的事儿啊,怎么里面会闹的这样热闹?本宫倒是有几分怕了,连大人陪本宫一块过去可好。”
却是无论何时都不忘借着些机会。
“好啊。”
连十九站起身,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虚手比了个请的手势,便抬脚过去了。
两人的脚还没踏过汤阁的大门时,程元便听到了一阵高过一阵的鼓声和哭喊。
只是那哭腔里,又像是在有人在念叨着什么,细碎,却并不杂乱。
外头一干仆从急的跳脚,都伸长了脖子往里望着。
但是这格子的窗棂,乃是镂空石纹所铸,里面遮风的是东岳的帛锦,外头的人就是想看,也没人敢在那上面戳个窟窿出来。
程远见状,不由黑了脸,厉声斥道。
“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个的这都是在干什么?还不把门打开?”
外头的丫鬟回说。
“县主,里面有哭声的时候咱们就想开门了。只是秦大人进去的时候好像随手把门拴上了,咱们就是想进去,也打不开啊。”
人头猪脑的东西,打不开就撞开啊!还给宁初二留什么体面不成?
然而这话,程元自然不会说出口的,就想转头问问连十九的意思。
耳边却只听到“啪”的一声闷响。
汤阁的门,已经被连十九踹开了。
尚在煽动的门扇,发出吱嘎吱嘎的‘垂死’之声。屋内潮湿的水汽,伴着淡淡的桂花香气骤然扑面而来。
在程元看来。
面前的画面该是十分精彩的。
窝在墙角,死死搂住自己衣衫瑟瑟发抖的宁初二,因为诧异而被吓哭的秦欢。再加上他们庞府的两个‘人证’。
定然是不错的段子戏码。
坊间流言,远比想象的要可怕,惊动了上头,连十九便是不想求她,这个头也得低了。
然而,真正看到里面的情形之后,她愕然了,震惊了,继而只想大吼一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汤阁的墙角,确实瑟缩着两个紧搂衣衫的人,却并不是宁初二,也不是秦欢,而是她府上的两名小厮。
那哭声,倒确实是秦欢传来的不错,却是个手持符纸,腰带明鼓,不停‘做法’的状态。
她的两个小厮,被他逼在角落,满屋都是烧的焦黑的符纸。
而宁初二,从头至尾都坐在不远处的小塌上,盘腿磕着瓜子。
秦欢的口里,一直像是在念叨某种驱鬼的口诀,手指头不停哆嗦着,面色僵硬。直到看见站在门口的他们,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就见他一个箭步扑倒在连十九近前,抱着他的大腿道。
“连大人,我们大人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下官觉得他定是中邪了。而且方才进去的时候,他还……还……”
秦欢清秀的脸涨得通红,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
想想一个干净小书生,被吓的鼻涕眼泪直流,还下意识的抖着自己手上的小鼓,着实凄惨了些。
连十九挺温和的踢开他,含笑走到宁初二近前。
“冬官伺候的不好吗?”
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将人吓成这样。
宁初二没动,及至认真的嗑完最后一粒瓜子,才拍拍手掌站起身。
她弯起一双杏眼,眉目含笑,白皙的脸蛋因为水汽的氤氲,泛出一抹淡粉。
“自然是觉得他不好的,既然县主开恩让我沐浴,不如……你伺候我?”
这话并没有征求的意思,就是一个肯定句。
让连十九伺候?!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程元听后瞪大了眼珠,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
但是正主还没说话,轮不着她来接口。
连十九懒洋洋的靠在门边,笑了,语带轻佻的说。
“我很贵的。”
“是吗?”
宁初二挑眉,上扬的眼角颇有些挑衅的意味。
“……那你肯不肯呢?”
“却之不恭。”
*
直到丫鬟将破碎的扇门重新换上新的,连小爷轻卷袍袖走进门内程元都没想明白。这里面的人,究竟是宁初一,还是假凤虚鸾的宁初二。
如果是宁初一,那冬官为什么会被吓成这副德行。
如果那里面的人是宁初二!
她紧了紧拳头。
那也……太不要脸了!!身为女子,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个男人伺候她沐浴更衣?
隔着一扇大门,她也懒得再在人前装娴熟,抬脚狠狠踹了秦欢一脚。
“没用的东西,这点事情都伺候不好,你倒是说说到底看见什么了?就慌张成这样?”
冬官却并不说话,瘫坐在汤阁的一角,傻傻抱住自己的小鼓。眼神放空,神情若有所思。
程元看他那副不成器的样子就一阵光火,再要问他,他居然已经擦着额角的细汗站起身,闷声不响的走了。
这钦天监的人,到底还知不知道什么是规矩了?!
程元脸色阴沉的厉害,只恨满头的气恼无处发泄。
正巧云锦低着头送上一盏热茶给她败火,被她连着托子一起掀翻,烫的整个手背都红肿一片。
主子发火找茬,即便是没来由的迁怒,底下的人也是敢怒不敢言的。
云锦双手不停哆嗦着,也不敢现下就下去用冷水敷一敷。
外头的仆从皆屏息垂首,只求不要引火上身。屋外寂静无声,程元不死心的靠近木门,将整个耳朵都贴了上去。
可叹这汤阁,当初建的时候是分内外两间,外间只做更衣休息,内间虽只摆了一面绣着紫气东来的屏风,到底太过宽敞了些。
纵是整张脸都贴上去,也只能模糊听到几声低语。
正常的交谈,自然不比冬官的那种哭嚎。程元约莫听见几个音色,接着便是有人入水的声响。
她扯着刚才屋里伺候的小厮说。
“都看见什么了?”
得到的答案却只是。
“咱们还没等上前呢,冬官正大人就发了疯,围着屋内开始烧纸。”
这简直跟没说一样。
程元深吸一口气,她哪里这样就能甘心?!
柳眉倒竖,思量再三。又侧耳听着对方当真开始沐浴了,一咬牙,命人猛的将门再次撞开。
“方才未及说,这池子里的水可要换过?”
随便找了个由头便冲了进去。
伴随着那话的尾音,是一声惊吓所致的呼喊。
低沉的,又有几分尖细。
程元心下多了几分计较,抬袖佯装害羞的遮了自己大半张脸。
“已经洗上了?……本宫才刚想起来,这屋内烧了纸,池子里的水难保干净。宁大人还是等下人换过再洗才好。”
这样的瞎话,便是当真如她所说,也犯不着让她一个县主来亲自通知。
男女授受不亲,程元堂堂县主,这样堂而皇之的闯进一个“大男人”沐浴的屋内,着实失了身份。
但是,她孤注一掷了?
即便丢了颜面,她今日也要知道这个‘宁初一’,究竟是男是女?!
水汽氤氲中,‘宁大人’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水中。脸色潮红,眸色闪烁。若隐若现的,是她挡在胸前的一块厚帕。
程元干脆又上前了几步。
“本宫的意思,宁大人还是出来的好,等下人换过了水,再行沐浴。”
程元的心思,全部摆在了明面上。再僵持下去,也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宁初一”看着程元,程元亦是半分不肯松懈的看着她。
“县主当真是细心。”
良久,宁初一突然笑了,略有些柔媚的眉眼,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不过……下官好歹也是个男人,县主当着连大人的面这样盯着下官,怕是有些不妥吧?”
话是这般说的,却是倏的站起了身,胸前的帕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滑落水中。
他的肤色于男人而言,确实太过白皙了,骨骼略微瘦弱,但是那精壮的臂膀,平坦而紧实的胸肌无不昭然若揭着一个事实。
那就是,面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擦着身上的水珠,踱到程元近前,勾出一抹微笑。
“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嗯?”
那个“嗯”字的尾音,带着耐人寻味的百转千回,像是猫儿的爪子,似温顺又似尖锐的抓挠在程元的心头,竟让她瞬间红了脸,张狂的甚至有些放肆。
程元怔楞在当场,眼睁睁的看着那张分明熟悉的脸,便做另一幅模样。
她似乎能够明白,冬官为什么会烧纸了。
宁初一倒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抬手披了件长衫认真打好扣结。
再一抬头间,又恢复了往日宁初二那副呆滞到死板的样子。
“县主还不出去吗?”
县主要出去,因为县主觉得自己一定是见鬼了。
程元一步步的后退,想给自己找补一个台阶下,却尴尬的不知怎么捡起这张脸皮。她揪着手里的帕子,干涩的说了句:“本宫这就出去。”
言罢提起裙摆,灰头土脸的跑走了。
不久之后,汤阁里的水,当真又重新换过了一遍。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程元给自己硬贴的一张面皮。
宁大公子倒是不介意再洗上一次,一面惬意的泡在池水中,一面对一旁拿着书本消磨时间的连十九说。
“你就是这么伺候我的?”
他可是自从接到他的飞鸽传书便马不停蹄的赶回了上京,跑死的马儿不给赔便算了,连顿饱饭都没吃上就住进了将军府的大牢。
坑人也不是这个做派的。
你道连十九那日在牢房之举只单纯的是在敲山震虎,卖庞炎人情?
他能舍得宁初二呆在牢里才怪。
将军府的大牢是什么?再不起眼那也是重兵把守的地界。
那日不闹成那般,如何能趁乱将宁初一塞到牢里换了初二出来。
再到庞炎赶到的时候,初二早已换做户部禁卫的衣服隐在了人群之中。
清一色的鸦青软甲,不仔细分辨,哪里会注意到这偷梁换栋。
再者,那大牢被砸成那样,庞炎还会有心思再顾其他么。
宁初一吃了几天牢饭,浑身上下都觉得自己个儿受了委屈。程元一走,那不着调的惫懒样子更是尽显。
“给爷们儿搓搓背。”
没见过哪个大舅哥被妹夫逼着受这个窝囊气的。
连十九却是连头也没抬,慢条斯理的说。
“洗完了就出来,仔细把皮泡皱了。”
这世上他除了给他们家宁初二装孙子,在旁人面前都是爷。别说你是舅哥,就是舅老爷连爷也照常不买账。
宁大公子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拿过冬官带来的桂花茶饮了一口。
味道清香,带着些甜。并不喜欢,就又放下了。
“人家要喝你手里那盏。”
那一双柔顺的杏眼又变作娇憨,俨然就是活生生的另一个宁初二。
这换来换去的戏码,普天之下的双胞胎,估计也只宁大公子热衷于此道了。
连十九闻言却是放下了手里的书,一步步走到水池边,单手托起他的下巴。
“如果你再用我老婆的脸说这么恶心的话,我就让他们一日三餐只送胡萝卜。”
蛇打七寸,要说宁初一喜好有多怪异,胡萝卜一事真值得大书特书。
若说咱们寻常人,不喜欢吃的东西不吃就是了。但这位爷,自己不吃还不准旁人吃。最变本加厉的,是不准自家的兔子吃。
那个东西是他七岁讨狗嫌的年纪从河边捡回来的,正经宝贝的不得了,还巴巴的冠上自己的姓氏,给丫起名叫宁蹦蹦。亲自给顺毛,喂食,采青菜,就是喂吃胡萝卜。
可怜那东西从小到大,胖是正经挺胖,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胡萝卜。犹记得蹦蹦八岁那年,宁大公子抱着他去会兔友,险些就被冲到兔子堆里猛啃胡萝卜的蹦蹦活活气死。
这场面就像什么呢?
旁人家的孩子都锦衣玉食,自家的孩子粗茶淡饭。突然沾上点荤腥,便觉得过往都如烟云,只恨不能随了有胡萝卜的主子就这么去了。
旁的兔友待要送几根萝卜给蹦蹦,都被宁大爷黑着脸甚不给面的拒绝了。
为此,宁初一也成了京城公子哥爱兔界最为人不齿的主子,宁蹦蹦也一连绝食了好些天。宁初一更是再没带蹦蹦出过门,也不许府里的人提任何有关胡萝卜的话题,真格任性到了极点。
此时连十九这话一出,宁初一彻底没了玩笑的兴致,挺嫌弃的挥手打落他的手。
“滚远些,真想不明白初二那个傻子到底看重你什么了。”
要是封涔那个傻子在该有好啊。
想当初他还用这个表情,得了一次封封的表白呢。
虽然自那之后,那个东西足有半年没给过他好脸色。
连十九对宁初一各种不着调的恶趣味早已习以为常,站直身道。
“再磨蹭也得回牢里呆着去,我先走了。”
磨磨蹭蹭打量他不知道他这点心思呢?
“你也知道爷不想回去?”
宁初一咂舌。
那么个阴冷潮湿的鬼地方,呆的他身上都快长蘑菇了。
连十九却压根没觉得有什么对他不住,抬脚就往门外走。
那日他往他头上丢石头的时候,不是也没手下留情吗。
宁初一也没再拦着,只是歪着头说了句。
“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比如,关外的情况,和他们今后的胜算会有多少。
连十九脚下不停。
“你的事,我本就懒得管。”
家国天下,于他而言不过一场繁华,他没有怜悯苍生之心,也没有海纳百川的气魄。初二的小家,便是他的大家。
宁初一的嘴角,逐渐淡去了他习惯的微笑。
他自问,自己也并非是什么侠肝义胆的人。
关外的百姓,饿死在塞外的骨瘦嶙峋,他不是不想自私。多少年前,他也是无拘无束的洒脱性子,想要恣意纵马,仗剑江湖。
但是当老天爷突然丢下来一个可以让百姓吃饱穿暖的机会,强压在他身上时侯。
救与不救,都是一个极其残忍的答案。
他弯起一抹苦涩的笑,神色晦暗不明。
他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所做的,能对得住这天地,却惟独对不住自己的家人。
宁初一对连十九说。
“……若当真有那一天,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皇家的赐婚,连家宗族上百口人的性命。没有人敢说,此战一定会胜。一旦做出了选择,便是难以预料的艰难与凶险。
连十九停下脚步,并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睨着宁初一,一字一顿的道。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也不打没准备的杖。……但是为了宁初二。”
他失笑,似乎也觉得有几分荒唐。
“……即便倾家荡产,我好像也认了,所以你最好别让我赔的太多。”
两个男人两两对视之间,皆是笑了。
两人都是这世间最精于算计的人物,一个骄傲,一个放纵。却都无比坚定的知道,自己要守护的是什么。
连十九爱财,取之无道,不论礼法道义,不问天地良心。
连家不是忠臣,也不算奸枉,。
连十九在祖辈学来的为官之道,却早在遇见宁初二那天开始,便打破了所有既定。
“连十九的妻,到死只会是宁初二一个。”
*
是说一生富贵荣华,观星台下,谁的笑颜如花。
莲池初见梅花树下,是谁为谁算的卦,血染江山的画,纵使为她倾了这天下,何惧纷杂。
一世风流不假,却只愿同她,白了这一头的青丝长发。
*
连十九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
门房听见外面的动静,赶忙上前给他撩了帘子。虽未入夜,府里的烛火却已经熄了大半,影影绰绰只留了两盏孤灯引路照明。
连十九见状不由蹙了下眉头。
连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霜青之前不熄烛。宁初二的眼神不太好,多次撞树之后,府里的灯笼从来都是过夜方熄的。两人和离之后,虽然那撞树的人不在了,连十九却依旧有点着整院灯
烛的习惯。
恍若这样留着,那个傻乎乎的姑娘就能自己找到回家路。
他瞧着这一院子的乌起码黑,松了松朝服的领口。
这会子就将灯熄了……不是底下的人疯了,就是他那惜金如命的老子来了。
一连几日的繁杂,让他多少有些不耐烦。再加上自己媳妇一直不肯见他,也就更没了接待连喻的耐性。
转而问招财。
“哪个屋歇着呢?”
招财四下瞅了瞅,小声道。
“在您屋里歇着呢。”
倒是会找地方。
连小爷哼了一声,抬腿就去了书房,一面推门一面吩咐。
“等下有人来唤便说我睡了。”
孰料一只脚刚踏进门里,书房的烛火便亮了起来。
灯火通明中,是连喻抬手饮茶的悠闲样子。
连阁老今日着了件盘领右衽常服,领口绣着暗金竹纹,端得隽雅闲适。
这位大晏第一才子,上京万两黄金难求一纸的妙手丹青的气派。不得不说,气韵一事,无关岁月年龄。
分明已经年过四询的男人,就那样安静的坐在那里,眸子微垂,便可入画。
许多人形容连喻的长相,都会说两个字。
干净。
这种干净,如闲云野鹤般淡然,芝兰玉树般风雅。仿佛这样的人,就不该长在浊世之间。连十九的眉眼就长得极像他,性子里却多了些世家公子的随性不羁。
屋内气氛自不必言诉。
连十九状似无意的扫了招财一眼,看到他连声‘退’也没告,转脸就跑了个没影。
他轻笑,看向连喻。
“这府上,倒是不缺您能用的人。”
连他身边的人也打点的这般妥当。
连喻并没吭声,又倒了一盏茶喝。
方才他就一直渴着,黑灯瞎火也怕灌进鼻子里,无端糟践了好茶。
过了一会儿才道。
“坐吧。”
父子二人都是打惯了官腔的,看来怎么玩这个心理战,就是各凭本事了。
连十九抿唇,乖觉的坐在他对面,没说话。
不多时便有丫鬟端了瑞脑销金炉燃了一块明檀香,价钱自不提,连喻打老远就能闻着一股银票味。
他单手叩了两下桌面,没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丫鬟又端了盏桂花血燕羹上来给连十九。
连阁老的眉头就皱了,瞅着那只青瓷金缕的羹碗,终是忍不住先说了一句。
“碗我要带走。”
这玩应儿可是东晋时期的古物了,外头的市价正好。转手卖个二百五,价钱还能再翻上一翻。
若说这房里,还有连府以外的人能瞧见这一幕,定然会以为自己瞎了。
那么个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物,能说出这样市侩的话来,着实让人有些‘神祗’幻灭的苍凉之感。
但事实上,连喻也就这张脸长得不沾铜臭了。没娶方婉之那会儿,就是个能捞的,一笔也不少捞。不能捞的,也没少往兜里面划拉的主儿。
朝堂上的大人们都知道,这位三十出头就坐了内阁阁老的连大人,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往自己的官袍上打补丁。
哪个衙门要是敢张口问他借银子,那就是割袍断义的架势,恨不得下辈子都老死不相往来。
但是连喻也有个毛病,那就是跟连十九一样,喜欢陶冷些古玩玉器。
以至于许多朝臣们前几日刚听他‘哭’完穷,第二日就带着颗顶金贵的扳指在手里面把玩着。
再然后……大家就都这只铁公鸡习以为常了。
连小爷听了这话,压根没想搭理,双手捧着羹碗径自坐到床头小塌上去吃。
“您这个月一共封我六家铺子,拿了十四样东晋古瓷,这会子再要?”
是不是有点不要脸?
连喻也只做没听见,有一些每一下的抠着瑞脑兽上的东珠,漫不经心的说。
“近些天朝廷不太平啊,我的俸禄都不够花了。”
连十九笑道。
“您本来也不够花。”
他们连家的人,什么时候指着朝廷的俸禄活过?
再者。
俸禄不够花就封自己儿子的铺子,上哪找这么慈祥的亲爹去?
话虽这样应着,连十九心里却明白,连喻想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果不其然,他将那颗东珠抠下来揣到怀里之后,张口道。
“我今儿打龙五门过的时候,刚巧瞧见临湘楼的掌柜在搬铺子。他同我说,岭阳的银子比上京好赚,铺子也便宜,打算带着一家老小搬到那边去。我便问他,岭阳人的口味,可吃的惯湘菜?
便是当真吃的惯,又如何能确保比上京更做的稳妥?就说这洞井乌龙,没有京郊枫林泉的水,就泡不出滋味。上京近些年是不景气,但是比之冒着赔本的风险去做未知的买卖,我倒是更愿意
守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他说完,饮了一口茶。
“这人上了年纪,便越发觉得安稳比什么都重要。舒坦日子过久了,稍有一点不舒坦,就浑身都不自在了。”
知子莫若父,连十九打的什么主意,从关外传了动静回来,他就知晓了。
而连喻的态度,也没有比这话说的更清楚明白的了。
他不同意。
连十九早知连喻会是这个态度,也没觉得意外,舀了两下碗里的羹汤,直截了当的说。
“国丈的俸禄,可比尚书要高出许多。”
“是么?”
连阁老眉头一挑,挺坦然的说。
“我倒觉得未必,下次抄家的时候多捞些就是了。”
坐到连喻这个位置,说坐在那里等着人送钱给他一点都不夸张,何必费心思做那劳什子的国丈。
连十九瞧着他。
“现在朝廷能捞的不过就那几个了,上头的不理朝政,眼瞅着大半个上京都垮了,您倒是合计一下,还能捞几年?”
这确实是实话,国富则民强,扒了几头王八绿豆的官服,左右就那么点银子。
真正养着这个国家的,还是老百姓。
连喻自然也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只是懒,懒得去冒风险,懒得凑热闹造反。
连家算上宗亲百余口,攒下的银子下半辈子都吃不完,何必受这份活罪。
连喻说
“我封你的铺子,你该知道是什么意思。宁家如何,我不想管,你也别跟着趟这趟浑水。”
语气依旧淡然,并未见严厉,但是连十九知道,他若当真逆着他的意思来,那就是另一个做派了。
只是。
连十九掏出一把房屋地契放在桌面上。
“这个银子,儿子已经押上了。”
他是三代单传,又是连家唯一的嫡长子,多数房产都在他婚后记在了他的名下。便是连家的老宅,也都在这里面。
这厚厚的一沓,可抵得上半座城池的钱了。
连喻皱眉看着那上面的地契,面上表情称得上寡淡,熟知他的人却知道,他被气的不轻。
他娘的混账王八蛋,他居然真的敢将这些宅子给卖了!!!而且,还是在半年之前就已经着手在做了。
但是他是有身份的阁老,格调必须要有读书人的大气儒雅,平息良久之后,缓缓吐出三个字。
“银子呢?”
甚有云淡风轻的姿态,但是拿着地契的手指已经白的发青。
连小爷盘腿,剥了颗花生扔在嘴里。
“银子啊,到用的时候您就知道在哪了。”
现下说出来,还有的‘买卖’做吗?
那一晚,连喻并没有宿在连府,而是冷着一张脸怒气冲冲的回了自己的宅子。
连方氏尚在屋中瞧着新做的屏风,满眼喜庆。乍一见到这样的脸,也是一怔。
“你这是,怎么了?”
做什么一脸被劫了银子的臭脸。
连阁老默不作声的捧着从自己儿子那儿抢来的羹碗坐在椅子上,温润道。
“婉之,你上个吊给我看看吧,我现下心情很不好。”
没过多一会儿,连尚书家的后院就响起了。
“哎呀,我不活了,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啊~~!!!”的哭喊声。
*
连喻嘴上没说,其实态度多少是默许了的。如果他真有心断了自己儿子的出路,有的是手段方法。
用方婉之的话说,都是从年少轻狂的年岁过来的。连喻少时做的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儿,可不比连十九要少。
如今这个刁钻货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连十九的先斩后奏,以及无端卖出去的那些房产。
在他看来,不论宁家成败,他们都没必要投那么多银子。
连喻此时气儿不顺着,有人比之他的更要不顺。
只不过连阁老生气,顶多让自家媳妇上个吊过过眼瘾。
程元的气,就没那么容易消了。
将军府的大宅内,一树迎春已经开了花,香味清雅却如何也遮不住那一院血腥。
迎春枝头,粗壮的树杆上高高吊着一个侍女,就连府内的侍从都有些不敢直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程远却犹自让人泼了整整一盆盐水。
院内,是一声凄惨至极的惨叫,程远看着疼到抽搐的云锦,也只将嘴角勾了一勾。
“下贱东西,现下知道的人可都看着本宫的笑话呢,你可满意了?”
什么假凤虚鸾,什么冒顶官职,宁家那两兄妹分明都在京城!别说借此抓到什么把柄了,便是沐阁一事都不知因何不胫而走,传的大街小巷人人皆知。要不是云锦这个贱人出主意,她怎么会
想到这些?!
云锦被鞭打的奄奄一息,干裂的嘴角哪怕一个抽动都是数道血痕。
她说:“主子,消息真的不是奴婢传的,您就看在奴婢跟了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放过奴婢吧。”
况且她也从未说过这两兄妹是同一个人,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程元自己的猜测。
只是这话,云锦自不敢说出口,唯有低声认着错处。
若说这个丫头,却是遭了无妄之灾,无端承受程元的气火。但要说全然冤枉,也不尽然。
深宫里出来的奴才,都没有绝对干净的。
秦欢过来伺候,汤阁沐浴,也有她的主意。如果那日的人真是宁初二,可想而知那将是怎样一场名誉扫地的灾难。
云锦心里明白的很,程元这是在迁怒。
那日在场的人,将军府的占了大半,这话是如何传出去的,谁传出去的。程元刚来庞家,不好上来就拿府里的人出气。
此番做派,不过是在杀鸡儆猴罢了。
她在心里不知将程元骂了万遍,表面上也只撑着力气讨好。
“主子,您别气坏了身子,若是还不解气便再将奴婢鞭打一顿就是了。那日的事情,却是奴婢思虑不周,奴婢心里也委实难受的紧。若不是想着,今后还能给主子出谋划策,当真就想这么去
了,来生再报您的恩情。”
程元霸道,动就将下人折磨的半死不活。要说唯一在她身边能呆久的,还真的只剩云锦了。
这丫头也是个激灵货,不触霉头,专挑好听的说。再加上程元本来也没想弄死她,眉头挑一挑,示意人将她放下来。
“筹谋划策……本宫确实是需要,只要看,你还有没有那个让本宫用的着的脑子了。”
云锦趴在地上,浑身疼的如被车碾过一般,咬着牙赔笑。
“自然是有的,奴婢贱命一条,也就脑子稍微活泛些了。”
“哦?”
程元含笑睨她。
“那你觉得,本宫现下在想什么?”
明白人都知道,这话就是个死局。说的对与错,全看程元的心情。
莫说这本就是个不好猜的,便是真猜中了,她说一句‘错’,也是没奈何的。
云锦微顿。
“请主子屏退左右。”
不多时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奴婢粗鄙,说不出什么文雅的话来,但也知道生米做熟,熟鸭难飞,这熟透了的东西,可就跑不了了,您觉得可对?
*
黄口小儿都知道,生米煮成熟饭,得要个锅子。熟鸭煮透,得先将活鸭抓进来。至于后面的,好菜,自然是要放些上‘好香料’才闷的香的。
皇宫大院旁的不多,这些侍弄人的东西可是从来不缺的。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只可惜咱们连爷可不是鸭子,那是尊大佛,抓不得,唯有请。
庞府又是几张拜帖下去,照旧被各种理由搪塞回来了。程元待要亲自去连府请,传将出去又要说她堂堂一个县主太不矜持,无端掉了身价。
她为此恼火了好些时日,好在云锦倒是在这时候又出了个“好主意”。
是说“龙头节”这一日,于大晏而言是大节气,家家户户都要奉碾子,吃‘鼓撅’。
而这‘鼓撅’,其实就是咱们常说的手擀面。
碾子又被称为青龙的化身,为母者为家中幼儿做上一顿手擀面,寓意孩子今后的路健康平顺。
连家那个圆咕隆的孩子,就是平日也要哭上几嗓子来找娘。遇上着节气,肯定是要拉着连大人过来的。
在这日赶到宁府做客,定是不难见着这位爷的。
事实上,连大人也确实带着儿子去了。
不过不是奔着这鼓撅来的,而是。
宽敞的马车内,连小爷歪在软垫上,一连郑重的问他儿子。
“等下你娘要是不让我进去,知道该怎么做吗?”
“哭!”
“……等下若是进去了,又不同我讲话呢?”
“使劲哭!!”
“若是讲话了,不肯留咱们爷俩过夜呢?”
连小兽揉了揉耳朵。
“爹,您怎地就混成这样?”
也太丢人了些吧……
连大人神情不变,只是作势将手里的糖块揣回怀里。
连小兽赶忙接了句。
“儿子往死里哭!!!”
连大人满意了,放了两块在连小兽手里,又瞅了瞅他吃黑的门牙。
“要是今后你娘问起来,断不能说糖是我给你的,可记住了?”
连小兽傻啦吧唧的点头。
“儿子肯定不说。”
在连胖墩的认知里,只要给糖的,那都是亲爹。
尽管经过一番‘教育’,父子俩依旧在宁府门口吃了闭门羹。
准确的说,是连大人吃了闭门羹,连小兽顺利进了府。
可能是还记挂着自己爹给的那几个糖块,熊孩子在里面好吃好喝之余,还不忘抽空嚎上几嗓子。
“娘啊,让我爹进来吧,也是怪可怜的。”
其内容含糊不清,鼓着腮帮子啊唔啊唔的嚼着东西,还真听不出来有几分真诚。
连大人低头看着手里头所剩无几的糖块残渣,辛酸的怪不是滋味的。
程元穿的花枝招展从马车上下来时,正看见傻傻站在门口的连大人。
于她而言,这样的场面无疑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硕大馅饼,香气四溢,酥脆可口,紧赶着走上前来唤道。
“倒是难得见连大人得了空闲,怎地站在这里?孩子呢?”
这话问的真心够瞎。
孩子还能在哪?
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东西奶声奶气的跟宁初二谈笑的声音,明显是将连十九孤立了的。
要说连大人此刻的心情,真的不是很好。又闻不得这女人熏的太香的脂粉气,随意拱了拱手,道了句。
“县主金安。”
脚下却是退后了一步,并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程元瞧着他的动作几不可闻的挑了下眉,面上也没说什么。
她今日的香却是熏的重了些,只因着这里面,还有些不为人道的特殊异香。
“本宫路经此地,听说前门处有个地界糖糕做的甚好,就想着给翕儿带上几块,赶巧就遇上连大人了,也算是缘分。既然孩子现下还在宁姐
姐这里,不若连大人便陪本宫去买两块糕点,顺便喝两盏热茶吧。”
虽说天气转暖,到底屋外的风大了些,她这香,要热气腾起来才更显效果的。
这话说的顺理成章,再加上之前程元几次相邀都被拒,如今遇上了,连十九若不去,便真有点拂了皇家的颜面了。
连大人面上的神情不变,语气里多了几分歉然。
“县主如此赏识,下官自然是该去的。只是家中小儿尚在屋内,等下找不见下官,只怕又要哭闹了。”
哭闹?
程元心道,宁初二生的那个死胖子,眼泪说掉就掉,说收就收,有了糖块就能笑眯眯的自己呆上一整天,打量谁不知道吗?就算搪塞也不给
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再加上她今日本就有备而来,哪里肯轻易放过这样的机会。
“左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不会耽搁多久的,还是连大人嫌弃本宫,不肯赏脸?”
一退一进,程元是打定了心思要他同她走的。
连大人却是嫌弃的,再要推脱下去……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不过。
他对着面前的朱漆大门莞尔一笑。
“既然如此,下官自当……”
“既是来到大门口了,奴家若不请县主进来喝杯热茶,如何说得过去?!”
随着那声话落,宁府的大门应声而开。
宁大姑娘一身藕粉色勾兰花的瓣叶裙,俏生生的站在那里。不施粉黛,眉目清朗,带着暖暖的笑意。
连小爷斜倚在门边摸了摸鼻子。
就知道她在听着呢。
程元,乍一见到这样的宁初二也是一怔。
她鲜少看她穿的光鲜,多数时间这女人都是一身布裙,随手用木簪挽个发鬓了事。
今日这身虽也不算顶好,但那份清丽却是耀眼非常。
她看见宁初二含笑朝她伸了手,‘热情’的就将程元请到院中道。
“不知县主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家中并无好茶,却是比外头的茶盏杯子都要干净,您请上座。”
说着,回身就自丫鬟手里端了壶茶上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虽是突兀了些,但行为都很得体。
程元云里雾里的被扯进来,只觉荒唐至极。
要说她跟宁初二哪有这样的交情,往大了说,她才刚让她的哥哥下了狱,不说势同水火,也好不到哪去。往小了说,两人还算是情敌,跟她
喝的哪门子的茶?
屋内的气氛一时僵硬,
唯一活跃在‘战场’上的连小兽也就抬眼瞅了瞅,确定是那个讨人厌的程元之后,就继续跟碗里的鼓撅奋战去了。
连小爷乐得坐收渔利,闷声不响的坐在宁初二身旁,老老实实的装乖。
反正这屋子他是进来了,再要赶他就没那么容易了。
再说宁初二这边,这些时日也并非真的就恼了连十九。
皇家赐婚并非儿戏,岂非如拒了坊间三姑六婆的说媒那般推辞。
况且在这个节骨眼,这场赐婚的价值,远不止硬生生将两个人配在一处那样简单。
期间厉害,宁初二都懂。
她是个剔透的姑娘,虽然偶尔喜欢佯装糊涂。但是在这个时候,桩桩件件都如明镜。
所以她不见连十九,也不问他是否会弃她而娶程元。她亦说不出“事关连家九族,你娶她,我不会怪你。”的这种屁话。
她不哭不闹,是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连十九添堵,但该说话的时候,她一个字儿都不会少说。
就比如程元在她家门口要拉走她的丈夫,你想带走?做梦!!
宁初二看了看程元手中一动未动的茶水,轻声道。
“县主是觉得这茶不好入口吗?说将起来眉山老乌却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
就连她在家也不喝这个茶。
说来这东西还封涔在外地时被个茶农给坑了的,十两银子买了一车,喝不完的都用来泡脚了。
就这些还是泡剩的茶叶末子,顺手抓了来的。
程元当然不想喝茶,她压根就没想进来。
奈何宁初二那张嘴就跟连珠炮似的,生拉硬拽的就给拖进来了。
她说:“本宫,却是除了洞顶喝不惯其他,宁大姑娘莫要见怪。”
她多数时候都要称宁初二一句大姑娘,坊间成了婚的妇人要冠夫家姓称一句夫人,和离或是被休除了夫姓的,也该唤声娘子。被称作姑娘的,要么未出阁,要么一直出不了阁。
程元这一句大姑娘,无疑带着贬义。
宁初二闻言面上依旧笑盈盈的,抱起还在吃面条的大胖小子。
“县主说笑了,奴家都跟十九生了这么大的儿子了,哪里还称得上什么姑娘。您人随和,性子又好,当真不计较这些礼节,不若还跟先时一样,唤奴家一声宁姐姐吧。”
你算哪门子的姐姐?
程元先前不过做个表面功夫给连十九看,叫她一声姐姐。如今她跟连十九都要成亲了,再叫她宁初二一声姐姐,怎么听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要来做妾的。
她抬手刮了两下茶盖子,也懒得应声,瞧了宁初二一眼,抿唇不语。
架势端得足足的,也叫宁初二心里明白,自己这个身份是不屑于同她这等出身的人一般见识的。
然而宁二姑娘更是无所谓,你不应,我便笑看着你,指着茶盏说。
“您当真不尝尝?这茶之前十九可是喜欢喝的紧,看着不甚精致,细品之下,倒是多出几分滋味的,是吧?”
初二说完,对着连十九笑了一下。
这一笑,水嫩娇俏,带出两只梨涡,连小爷会摇头才怪。
连十九喜欢?
这就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了。
程元少不得蹙眉抿了一口,茶味寡淡,泛着一股子酸腐的霉味,她自饮茶开始便没喝过这么差的茶。
这哪里是请她饮茶,分明是明着给她排场吃呢!
若不是碍于连十九在,只怕程元这茶就要泼到宁初二的脸上去了。
她重重放下茶盏,还是笑着。
“宁大姑娘这茶,还真是待客用的!!”
语气已然不快。
宁家小二却是弯起一双笑眼。
“县主所言极是,真格也就是您过来,不然咱们都是喝院外那口井水的。奴家这儿还有些新做的糕点,您可要尝尝?”
再尝?
她这里的东西她敢吃吗?
程元瞅着那张笑的娇憨的脸,恨不得冲上去划上几刀。
“东西本宫就不吃了,宁大姑娘还是自己留着吧。”
宁二姑娘有些为难的垂头。
“这样啊,那您就再喝两口茶吧,总不好让您就这么坐着不是。”
客人进门,要么叙旧,要么吃茶,本就无可厚非的。
你一个客人,进来不说话又不吃茶?
……那还坐在这里干嘛?
逐客令下的真的不是一点半点的明显。
程元袖子内的手攥起又松开,也知道再坐下去无甚意思,裙摆一划道了句。
“茶就不喝了,本宫有些不舒服,连大人送本宫回去。”
面色冷然。
很明显,这是命令,并非商量。
宁初二笑着点头。
“这自然是应该的,那十九你便送县主回去吧?这春寒料峭的,是容易有病!”
语气是挺尽地主之谊的,面上的神色也好。
但是真上了马车,隔着梨花木的小几,程元眼前依旧晃悠着宁初二那张讨人厌的脸。
她挨着连十九坐在对面,自告奋勇的说。
“县主,奴家会些推拿的手艺,您是哪不舒服啊?奴家给你揉揉,免得连大人粗手粗脚的,怠慢了。”
程元几番深吸气。
“本宫就是有些气闷,出了你们宁府的大门就好些了,也不知是不是命格同这里反冲。”
最后几句的语气,几乎咬牙切齿。
宁初二认真想了一会儿,埋头在袖子里抓出一大把符纸郑重的送到程元手中。
“奴家祖辈世代都在钦天监任职,最会驱邪避凶了。这些是散邪气的,这是防中风的,这儿还有防灾防难防小三的,对于窥觊他人相公,专挖墙脚的……”
“宁初二!!!”
程元猛的拍桌。
“县主有什么吩咐?”
“本-宫-到-了!!!”
程元的脸色,真的差到了极点,几乎同庞府门口两座石狮子一般无二。
宁初二弯起眉眼同她挥手,也只看到一个急步远离的背影的。
战斗力还是不行啊。
初二姑娘摇头,将脑袋伸回马车里,又觉得几分尴尬了。
刚才为了气程元,她是特意挨着连十九坐的,马车虽然宽敞,到底不自在了些。
这辆骚包的檀木顶车驾是连十九的,车夫在外头请了个示下,问要去哪。
连大人就脸不红心不跳的回了句。
“去我丈母娘家。”
车夫在外应了一声,甩起鞭子就朝宁府去了。
马车内又归于了寂静,诚然两人自又在一处之后多数时间都是寂静的。但是这时的气氛,就有些怪了。
宁初二身子动了动,原想着坐到对面去,又担心万一马车一晃悠,自己闹出什么投怀送抱的傻事,实在有些丢人,就僵着后脊坐着。
常年熏着玉檀香的车里,清雅的淡木香气不知怎么总闻到一股子甜腻的香料味儿。
她用鼻子嗅了嗅,好像是程元身上的香,就想将两边的帘子都撩开散散味道。
只是刚撩开一边,再撩另外一边,少不得要碰到旁边那位。
她微微侧了身子,转脸之际才发现,连十九的脸色有些不好。
方才在车里,他就一直懒洋洋的歪在一边,这会子更是连动弹也不愿。像是极不舒服,面颊泛着些许红晕,就连额头也沁出了细汗。
宁初二琢磨着,莫不是刚才在门外冻到了?
但是连十九的身子骨,也不是那么容易生病的,忍了一会儿,还是问了句。
“你不舒服吗?”
他却只是摇头,看了她一眼,又神色淡淡的瞟向窗外。
“有点热罢了。”
热?
宁初二搓了搓有些冰凉的手指,盯了他好一会儿,直到下车都没再听到连十九说过一句话。
马车稳稳的停在连爷的“丈母娘”家。
他说。
“我去你屋里歪一会儿。”
也没征得她的同意,抬腿就进去了。
连小兽本来躺在床上玩儿布老虎,一看见爹跟娘一块儿进来,兜着小短腿就跑走了,还顺便将门给带上了。
在连大人潜移默化的教导下,这孩子已然将爹,娘,床,等于妹妹,联系了起来。
他在这儿,就是碍眼。
如此有眼力见的孩子,放眼三到五岁的孩童界都已经不多了。
这要放在平时,宁初二肯定是要追着孩子去的。
只是今日连十九实在有些怪异,脚下便没动,抬手倒了盏热茶给他。
这人本是个矫情的,木头划伤块皮儿都要自怨自艾很久。感慨一代文人才子的手指,就这么被块朽木给糟。蹋了。
如今日这般不声不响的,那就是真不舒服了。
古朴的内室并未见得多暖和,但是连十九的身上依旧出了一身细汗。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打在他的脸上,红的有些不自然。
宁初二不由凑近了几步,将茶盏放在他手里。
“喝两口?”
担心之余又不禁疑惑,这症状倒不像是受了寒的。
连十九虽不是流连花丛的主儿,但是对香味异常敏感。刚开始遇上程元时,便觉得那味道不对了。
宫里头的东西,也不乏三教九流,真格腌臜起来,比之坊间不干净的地儿还要厉害几分。
着了这样的道儿,也是避无可避的。
他多少是觉得有些丢脸的,就默不作声的忍着。
只是自家那个傻婆娘一直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看着他,倒叫他心思活泛起来。
再说程元所用香料,乃是宫内一品调香师杳然的手艺,女子闻来就同一般香料无异,对男人来说就是要命的东西了。
但这东西又迥于春药,并非要在床上滚一滚才能保了性命,不过受些活罪罢了。
宁初二眼见着连十九的面色越发潮红,眉头皱的更深了,留下一句。
“我叫封涔过来给你瞧瞧。”
就要出门。
连大人本来在床上看着茶盏发怔,反应过来之后连忙伸手拉了宁初二一把,没好气的说。
“唤他做什么,我没有不舒服。”
真要封涔来看,他还能呆在这屋里吗?
再者,那个东西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宁初二没提防被拉了个趔趄,半边身子都靠在连十九近前。
那身上香软的滋味就像是长了脚一般,窜入他的四肢百骸。
连大人微定了定神,不禁伸手又将她推远了些。
“你出去!”
语气有些生硬,音色里透着说出的沙哑。
宁初二被他这么一推,直接摔到了地上。
连十九见她没事,便也不去扶,歪在兰花床塌上看着帐顶发呆,忒是傲娇。
宁初二瞧某人这架势,也是一阵气火。
心道我还未同你计较先时的事儿,你倒是端了架子,打量谁是好欺负的?
女子有的时候,都会有些小脾气。嘴上不说是一回事,不代表这气就消了。就说赐婚这档子事儿,左右不过一句解释,没听到对方说出口,到底还是委屈着。
宁初二沙包似的被推了两次,当下也来了脾气,抬脚就往屋外走。
开门,关门。
简单的两个动作,带着主人的怨气被甩的啪啦啪啦乱响,但是身后却半点没有追上来的意思。
宁初二站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觉得挺没出息的,黑着张脸找连小兽玩儿去了。
她倒是要等着看看,里面那位爷今日这出到底是个几个意思。
然后这一等,就等到了月华倾斜,光照枝头。
宁初二几次从内室经过都没听到什么动静。
屋内没有点烛火,黑漆漆的一片,若不是知道人没出来,还真以为是间空房呢。
她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跺了跺脚,还是推开门进去了。
要说大多数女子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任那嘴上再怎么不饶人,心里还是担心的。
只是这刚进了屋里,就又闻到那股熟悉的甜腻,再好的脂粉也存不了这么久的香啊。
她的眼神不好,借着火折子的光亮摸黑去找烛台,哪知才碰到桌案就听到一声茶盏坠地的轻响。
好在今晚的月光还算透亮,让她模糊能看到那个蜷缩在床边的身影,像是倦极,又像是有些恼火,正低头踢着脚边打碎的茶盏碎片。
她觉得事情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简单了,几步上前问道。
“你到底怎么了?究竟哪里不舒服?”
手掌也顺势摸到他的额头,刚触了上去就被他偏头躲开了。
虽是如此,宁初二依旧感受到了他额头上烫人的温度,脸上的汗水更是如水洗一般。
“不是让你出去吗?”
良久,他说了这一句,别别扭扭的语气,气的宁初二又蹙了眉,瞪眼道。
“这是我的房间,作甚你让我出去我便出去?”
身子不舒服了又不说,这是打算死在这里让她出殡吗?
“你要不说哪里不舒服就出去,我还要歇着的。”
连十九突然笑了,接过她手里的火折将烛台点亮。
“我若是说了,就能不出去了吗?”
摇曳的火光中,是男人慵懒至极的脸。清俊的眉眼之下,眸色深谙,伴着几分沙哑的嗓音无端生出些许暧昧。
她笑看着宁初二,缓缓伸手解开领口的盘扣。
“我今晚就睡在这儿,你也陪我吗?”
烛光之下,精壮的胸膛随着他手间的动作露出大半,额角的汗珠也顺势缓缓滑下,说不出的惑人。
宁初二的脸颊腾的红了,无端就觉得这屋子狭小了许多,待要转身却被他强势的拖了回来。
“不是问我哪里不舒服吗?现下不想知道了?”
她慌的不敢乱看,张口“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宁初二并非闺阁的姑娘了,看到连十九现在的状态和屋里这份散不去的甜腻,哪有不明白的道理,额头也沁出了一层薄汗。
连十九却并未为难她,只是隐忍着将她拥到怀里。
“奉儿,上次的事是我不对。”
程元的事情,他该事先同她讲清楚的。
他太习惯安排好一切,却还是有顾虑不到的地方。
他本不欲再见到她的眼泪,却几次三番的让她伤心。
宁初二心里明白的很,这根本不是连十九的错,现如今这样的局面,任是谁都难以预料。
于她自己而言,也不想多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
“你……身子不舒服,就不肖说这些了,我都明白的。”
简单的几个字,也道明了自己的态度。
连十九手上使了点力让她靠的更近,贴着耳根轻声道。
“不恼我了吗?”
哪里还恼什么,她本就……。
宁初二叹息一声,也没直接回答,只是拿了手里的帕子给他擦汗。
他是心疼她的,她又如何不是呢。
淡淡的兰花香气徜徉在他的鼻间,那手指无意抚过之处便是如山边清泉,清凉的那样舒服。
连十九闭着眼享受这份伺候,骨节分明的手指着了魔一般拢上她的,只想让她顺着自己的动作摩挲的更剧烈些。
从额头到颈项,再到半裸的胸膛,连十九只觉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都在叫嚣着想要更多。
怀中人儿不自在的动了一下,小小声的道。
“我,让人打桶水来给你沐浴吧。”
这粘腻汗湿的滋味,定然是不好受的。
虽说两人成亲许久,到底这话说出来有几分不好意思。
宁初二说完便扭了脸,但身边那道灼热的视线却一直紧随着自己,不由连耳根都红透了。
“要洗的,你陪我么?”
她咬唇嗔了他一眼,板着脸道。
“冷水是不是好一些?”
夜晚的风缓缓吹起,带起屋外树叶的沙沙声,扰乱一室静怡,无端躁动了许多。
连大人似笑非笑的将唇勾起,长臂一伸就将人扑倒在了床上。
“你更好一些。”
这般呢喃着,已经不由分说的吻上了那抹朱唇。
他早就想这么做了,从下午进房时开始。
只是宁初二是什么性格,他怎会不知。
先不说两人许多话没有说开,贸然滚了床单,少不得要被她发一顿脾气。万一恼起来,直接一声不响的离开,那真的就得不偿失了。
因此他就只耐着性子等着,等这人再回来了,就是有余地了。
所以说什么时候该攻城略地,什么时候该欲擒故纵,这位爷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这一夜缠。绵,直到清早方休。
早春的阳光迎着朝露晒进窗棂时,夹带着独属于晨光中的清爽,早起的鸟雀也凑热闹似的叽叽喳喳的在枝头跳跃,像是非要吵醒屋内酣睡正香的人一样。
但是宁初二并不是被外头的鸟儿吵醒的,而是被某个折腾了一夜还神采奕奕的某大人晃醒的。
晨曦之中,不得不承认,那张温润的笑脸恬足的有些欠揍,所以她也就是揉了两下眼睛,就将身子转过去继续睡了。
经过昨晚那一夜,她已经没有力气抬手指责他是一个混蛋了,只是有气无力的说。
“我还要睡的。”
宁初二含糊不清嘟囔了这么一句,抬手卷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了一个圆球。
连小爷好笑的睨着她,连同被子一同拢在自己怀里。
“我要去上朝了。”
“嗯。”
她应了一声,想说你便去嘛,意识又陷入一片混沌。迷迷糊糊间却感觉他的手正一点点掀开被子往里面探,倏地一惊。
“你做什么?”
她紧张的抓住他的手腕,看到他对着自己轻佻一笑。
“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要是再做,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怕这怀里的小东西要炸毛了。
宁初二红着脸不肯说话,深深横了他一眼,看见他指着不远处的浴桶说。
“洗完再睡吧。”
这一夜又是汗又是……,总归不舒服的。
原来他一直没走,是担心她自己沐浴不方便呢。
要说宁府并非没有下人,但是宁初二这一身……确实不太好意思唤人进来伺候。
她本想着他走了以后,自己再爬起来的。
不过既然他说了,她便也红着脸点了点头。
屏风之后,沐桶里的水一直温着。连十九试了试水温,转身回来轻柔的将人抱了进去。
宁初二整个人都懒懒的,眼中还有疲惫的困倦,进了木桶之后还在打着瞌睡。
连大人这次难得没有占便宜,温柔的撩起她的长发在手中顺着。
说实话,连爷实在不适合伺候人,整个过程的手法也无不笨拙的像个孩子,但是手下轻柔的力道都透着宠溺。
他说。
“朝中事忙,等下晚间下衙我就不过来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我不在的时日也不要乱想。”
“程元的事情,没那么好解决,毕竟有数十双眼睛在盯着。”
她低头看着水面的花瓣,心底没来由的一酸。
她不想问他,如果真到了那个关头会不会真的迎娶程元,只是回头定定的看着他。
“我不怕的。只是希望你答应我,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出了什么事情,都让我同你一起承担。”
她不想让他一个人抗着。
他一直含笑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傻瓜。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他们只是,要暂时再分开一下下而已。
*
连大人的一夜春风,自是舒坦的紧,就连早朝时尚在回味期间甜蜜。莞尔之间,对朝中同僚越发温润不少。
要说这位活祖宗虽说平日也与人‘和善’,但如现下这般神色当真少见。
自从圣上赐婚之后,朝中想要巴结他的朝臣数不胜数,瞧着今日苗头正好,那嘴边讨好的话更说得动听了。
这期中,独数从五品翰林院侍讲袁绍杰最为殷勤。
你道这人是想升官发财,蓄意巴结?
其实不然。
说到这位长相不算出挑的小哥儿,倒是有些故事的。先时这人还是世家子弟出身,祖上是也曾在京任过正三品的文官,很是过了一段公子爷的日子。
只可惜袁绍杰十九岁那年,家里那牛脾气父亲因实在不满圣上骄奢淫逸的作风,脑袋一热在殿前顶撞了几句,生生给罢了官。
袁绍杰少年失意,在萍乡老家不知做了多少首酸诗,含泪上吊的以为自己前程已尽。
其后还是他老子娘的亲眷想法子给宫里塞了好些银子,才让袁绍杰又回了京城。官职也并不大,堪堪做了个从五品的侍讲,又是个没实权的,成日伺候着翰林院的老家伙们做些抄录。
这么个稀里糊涂混日子的东西,自然跟连爷扯不上什么瓜葛。只是这人,却是跟程元县主有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故事说起来并没有多郎情妾意,无非就是那时太后娘娘刚蹬了腿,程元失了皇室的倚重,迫切想找颗大树攀着。
而当时身为三品大员之子的袁绍杰,成为了那颗入了程元眼的能往上攀爬的大树。
朝廷里的人,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程元那时候的身份也就挂着个好听的名头,没人正儿八经会敬这位外八。路的县主。
程元正二品以上的指望不上,自然就将眼睛瞄到了三品文官的身上。
袁绍杰的爹是宗人府府丞,论家世财力都不算太差。程元也就当将就了,荷包玉佩的甩了几次,生米熟饭这么一煮,没费多少工夫就钓上了袁绍杰这只金龟。
哪里承想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米饭刚熟透,袁峰那个老糊涂就被贬了官。
程元那个恼啊,不知摔碎了多少破碗,骂了袁峰多少句混账。
然而就是再恼,这事儿也板上钉钉了,泼出去的水跟破了的身子一样也收不回来。
端说咱们程县主是个想得开的呢,就是姑娘成了老姑娘,也断不可能跟着袁绍杰去乡下啃窝窝吃去。
干脆将情丝一斩,从此萧郎是路人。
过去软诺的一声‘袁郎’也生生成了不相干的人。
可叹这个袁绍杰却是个痴情的种子,连哭带闹的求了家里亲戚买官回来,竟还是为了回来多看程元几眼。
前些时日圣上赐婚,小哥儿更是跑到酒馆喝酒买醉,赶巧去的就是咱们连爷的铺子。
要说京城根就是‘小’啊,想找几家不是连家开的铺子也却是不容易。
连大人凡事算计,送上门的买卖想也知道不可能不接。
就在昨晚,连小爷躺在自家媳妇床上闻着被子闹心的当口也不忘吩咐招财,将袁绍杰顺着将军府墙头扔进去,送到程元屋里。
这可是个大礼,不亚于天山童姥送给小和尚梦姑的情分。
对于连大人如此‘仗义’之举。
袁绍杰感恩戴德,程元惊慌失措。
实是前者窃喜,后者担忧。
她当然是想不认账的,然而袁绍杰手里还握着当年那一大把互诉衷肠的私信。她就是再如何想翻脸不认人,也不能当下就叫人将这个东西给捆了。
袁绍杰是什么人?
最是个酸腐胆小,口头还爱嚷嚷的窝囊废。当年她还觉得这样的人好拿捏,如今看来,正是因为这烂泥一般的性子,成就了今日的局面。
这事要是传将出去,她的脸面,皇家的脸面,都得丢的渣都不剩。
袁绍杰说。
“心肝,你就可怜可怜我跟我睡吧,一觉起来,这些东西我都还给你。”
她心底思量着,左右这桩买卖也不算太亏,也就半推半就的应了。
然而,同样是春风一度。
袁绍杰脸上多了重重的两巴掌,整张脸肿如猪头,却是越发食髓知味。
他告诉程元,自己手里的信件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都在连大人那里呢。
虽说佳人当场变脸,巴掌甩的山响,好在这冷饭又吃上了一回,他觉得挺满足。
袁绍杰不知道连十九缘何要帮他,只是觉得这样的好事,多一次是一次,无疑是赚着了的。且由衷佩服连大人的深谋远虑,下朝之后特意找了处没人的地界千恩万谢,只差唤上一声“亲爷爷”了。
袁绍杰这厢梦圆了,程元自那夜之后却是夜不能寐起来。
老话说得好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失鞋。年少轻狂也需计较几分后果,玩的太大了,这事就不那么好收场了。
程元心里明白的很,袁绍杰的出现,和手中那些信件都如她平步青云路上的绊脚石,早晚让她摔的万劫不复。更遑论这人还是连十九送进来的,摆明是在她面前竖起了一面重重的围墙,进退不得。
云锦进屋的时候,程远只着着一件单衣坐在桌前发怔,脖子上暧昧的痕迹红的发紫。
被‘狗’啃了一夜,换来那句:信我都交给连大人了,但是你放心,他答应过我说不会将事情说出去的。消息的时候。天知道她有多想杀了他!
云锦端着避子汤走到她近前,战战兢兢的道。
“主子……先,趁热喝了吧。”
生怕她把这一腔怒火发到她的身上。
程元这次却并没有动怒,只是很平静的站起身,淡然拿起药碗自云锦的头上淋下,含笑看着她隐忍着巨大痛处一动不动的样子。
“再去熬一碗来。”
这受制于人的滋味,真是糟糕透了呢。
*
宁初一犯上的案子,没有一直压在将军府。隔日早朝,圣上不知怎么来了兴致,说要亲审他的案子。
这可是罕有的事儿。
说到大堰朝这位以三十四岁‘高龄’即位的皇上刘凌,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捡漏王了。
论起帝王之子,没有真才实干的真的是极少数的。
可巧刘凌就是这极少数中的一个。
前面几位皇子虽不说个个都有治国之才,但相比刘凌那都算是人中龙凤了。只可惜已故太后,当时的皇后娘娘太有手腕,将一干‘小娘’生出的儿子打压的颠沛流离,摸爬滚打的在老皇帝咽气之前将刘凌扶上了皇位。
明眼人都知道,这位太后也是存了旁的心思的。
一个女人太能干,太通政,少不得也想换个名头试试。
比如垂帘听政,比如李代桃僵,再比如……登基称皇。
而想要达到这两点,都需要有一个关键人物来配合。
那就是,一个或体弱多病,或才思为负的傀儡皇帝。
诚然,太后娘娘是有这份福气的。
因为她跟先帝一共也就生了刘凌这么一个儿子。虽没有嘴歪眼斜,身体赢弱。但胜在膘肥体胖,游手好闲。于后宫之中是招猫逗狗的一把能手,万千花丛中亦是穿梭流连,沾得一身庸俗女儿香。
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吗?
若说初时陈太后也恨过其不争,又胸无丘壑。
如今想来却是欣慰,觉得能够把亲儿子养残也是一件旁人羡慕不来的本事。
但是她并没有考虑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自己能活多久。
刘凌无疑是‘残了’。
在一众被灭的七七八八的皇子之中脱颖而出,于众大臣国之将亡的声声哀戚中,汗流浃背的迈上九十九层高台祭天,顺利成为一个混吃等死的冤大头。
依照刘胖子的想法,他实是愿意将朝政奏疏全部交给自己的亲娘的。因他但凡思量些难解的事情时都会掉头发,再加上自己本就稀松的长发,更不愿意多费一点脑子。
很大程度上来说,刘凌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外貌的。
虽然他长得丑。
只可惜没过多久,太后娘娘也残了。
一年又三个月,没能熬过四月牡丹盛放的季节就两眼一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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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都说,陈太后是被累死的。
作为一个过了更年期,又在后宫力争上游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她吃得了红花,扛得住麝香,为了威逼陷害还时不时吞点少量砒霜,她拼的确实有些太过了。
陈太后要强了一辈子,害死那么多小娘养的儿子,最后也只换得个‘孝懿康太后陈夭朱’的封号。
后面那两个字是她儿子亲手刻上的,‘笑’字忘了写艹头,‘珠’字没了王字旁,逼的史官羞愧之余还是得硬着头皮记载。
‘昔孝懿康陈太后殡天,帝深感起恩,跪与泰康殿前痛哭不止。泪模糊,哀痛刻太后名讳,指颤抖,如是几次仍刻不完全,足可见帝后母子情深。’
实际上,那日的皇帝陛下只是晚间同妃子折腾狠了,还没有睡醒。能迷迷糊糊的把个‘笑’字刻成‘夭’而非‘大’,已然是功德一件。
不然陈大朱这个名号,只怕太后她老人家躺在棺材里亦是不能瞑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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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凌是在老子娘都死干净了之后才学会看折子的。
隔三差五上一次早朝,除非后宫佳人需要换新,鲜少过问朝中之事。
是年外戚当权,陈太后的靠山,先帝御口钦点的托孤重臣张思中,开始吃里扒外了。
为此,刘凌很是掉了两缕头发。
前段时间关外得到的消息,桩桩件件苗头直指张思中。
在这个时候他能想到拉拢连家,也算是他所剩无几的帝王之道里,残存的唯一智慧了。
这日,偌大的勤政殿内并没有留侍从,圣上搂着新得的妃子笑闹之余,只招了连十九和连喻两个人来旁听。
过程也无非走个样子,宁大公子也甚是顾忌皇室颜面的低头认罪,刘凌却只看着连喻轻笑。
“说来宁初一还算是你儿子的舅哥,依连爱卿看来,此事当如何呢?”
彼时连阁老尚在打着瞌睡,听到这话之后,慢慢悠悠的拱手。
“此事毕竟是圣上的家务事,微臣不好参议。”
要说连喻是头老狐狸呢。
这话明着去听等于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却是将这件事情的后果压到了最低。
犯上这种事儿,不扯上皇家威仪,都不至于掉了脑袋。
刘凌也知道这老东西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也不拆穿,只当着他们的面假意沉吟。
“那便斩了吧,左右今后连府同宁府也不会再有什么瓜葛。十九即将迎娶程元,便是朕的妹夫,朕自当拿你们当一家人的。”
砍头啊?
连家父子听后谁都没动,甚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
刘凌皱了皱眉头。
“朕说,要把宁初一拖出去斩了!”
连家父子躬身。
“圣上英明!!”
没人求我么?
刘凌在桌案底下拍了两下大腿。
三日前,程元曾来找过他一次。说是冷宫里的舒太妃同她说,宁初一的长相,极像之前被斩首的禄昌侯岳深的夫人。
舒太妃当年常伴帝侧,也算是享尽了人家富贵,帝王之宠。于皇宴之上见过岳深的夫人也并不稀奇。
可最关键问题是。
如今的舒太妃,是个疯子啊。
这个得以在后宫存活下来,比太后还要长命百岁的女人,是个连狗屎都敢涂在脸上的主儿。
她说的话,能信吗?
如果宁初一是禄昌侯的儿子,那关外的八十万禁军就都是听命于他的了?
刘凌觉得这消息实在荒唐。
于他而言,钦天监的人就如京城脚下翻着白眼算命的瞎子一般。除了出行问问天气,逢年应个吉凶,根本没有半分用处。
又有谁会相信,一个钦天监的小小灵台会跟造反谋逆扯上什么关系呢。
但是这事儿摆在那儿了,少不得要试探一番。
若连家真跟宁家有什么瓜葛,那他要对付的,就不只是朝中一个不安分的张思中了。
刘凌靠在软垫上,半眯着眼睛似无意道。
“要说你们家啊,也真算是奇了的。堂堂一个尚书之子,竟是娶了个钦天监正的女儿做正室。别说门不当户不对了,便是糊窗户纸都是不够格的。”
连阁老听后满认真的点头。
“正是的。”
本来他看好的是京城根粮油铺的老秦的闺女,赚的钱多,大灾之年又不担心温饱。
只可惜。
“犬子觉得那是真爱。”
“……咳。”
刘凌被呛的有些咳嗽,心里又觉得不甘心,敲着桌面道。
“要说宁家啊,小门小户,除了会摇个签算个卦,还真不知道你们这桩亲事图什么。就不说十九吧,毕竟还年轻。便是连爱卿,精明如你,怎么会同意了这门婚事的?”
难不成宁家这对兄妹真的是岳深的儿女,连家会选择他们,也是想坐在九龙椅上试上一试?
连阁老面上一片坦荡,字正腔圆的回了四个字。
“因为便宜。”
娶宁初二的时候,连十九就提出婚礼置办不用他管。
因为连小爷很有自知之明的觉得,依照连喻那抠的要死的性子,定然不会置办的太过排场。
只要花的不是自己的钱,连阁老都会觉得划算。
这确实是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