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五年,七月。
闽中。学院东路。
烈日当空。这是这个海边小城,一天中最热的时分,万里碧空澄清得连一片云朵都看不见。马路上黑黝黝的柏油都快要融化成黑色的冰淇淋了。
陡门公交总站旁的一个冷饮小店里,江,坐在靠窗边座位上,悠闲地喝着一杯冰镇的绿豆汤。此时的冷饮店里,就江一个客人。满面倦容的老板娘,坐在一张蓝色的塑料凳子上,一边照看着清冷的生意,一边靠着墙壁,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瞌睡。
空荡荡的马路上,一个瘦高瘦高的女人进入了江的视线。
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蓬乱,烈日下满面菜色,粗布衣衫又旧又脏。她右肩上挎着一个白蓝红三色相间的那种塑料袋,左手拎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塑料桶里胡乱装着几个晾衣架和一些锅碗瓢盆等杂物。那模样,江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从外地来闽中务工的农村妇女。
女人光着一双大脚板,走在此时滚烫的柏油马路上。她一边低头匆匆赶路,一边还时不时地回头张望,神色好像有些紧张。
没一会儿,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从女人的身后疾驰而来,然后吱的一声,一个刺耳的急刹车,在女人前面的不远处停了下来。
一个三十多岁,脖子上带着一串又粗又亮的金项链,穿着白色运动背心白色运动短裤和白色运动鞋,身材特别健硕的光头男人,一把推开车门,下车,怒气冲冲地走向女人。
女人站在那里,望着走向自己的男人,满脸的惊恐和不知所措。
徐凤仙,老子说过,不准你辞工不准你辞工!谁让你偷偷跑的?男人离这个叫徐凤仙的女人还有一米多距离的时候,就边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边怒不可遏地拿手指指着她,恶狠狠地喊道:从老子厂里跑出来的员工,你以为在闽中还有工厂敢要你吗?!
王老板,你那工资实在是拖得太久啰!工资低不说,每天还要那么个样子加班,加班费又没有!你每天都加班到一两点,我的身体确实是吃不消啰。女人操着贵州的口音,弱弱地委屈地低声道。
别给老子废话!上车,马上跟老子回厂里!王老板根本不理会徐凤仙,他的态度十分的嚣张和蛮横。
面对强势的老板,徐凤仙满脸的惧怕,但她又打死都不愿意跟王老板回去。所以,她就站在王老板面前,倔强地低着头,既不走,也不说话了。
老子再问你一遍:你走还是不走?
还是低着头,倔强地站着,既不走,也不说话。
王老板怒气更盛了,他猛地飞起一脚,踢在女人手里拎着的红色塑料桶上。随着啪的一声脆响,塑料桶应声四分五裂,一个不锈钢碗滴溜溜地滚到马路牙边,桶里的晾衣架衣服还有几只破鞋子也是四散纷飞,散落了一地。
离他们的不远处,一辆黑色山地车,正慢悠悠地朝他们骑过来。其中那带着桶底的半截塑料桶,飞去十几米远,径直砸向骑手。
山地车的骑手,二十来岁的样子,身材魁梧,平头,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身迷彩服,黑色的运动鞋,黑色露指头的薄皮手套。
见有东西砸向自己,山地车骑手不慌不忙地一个刹车,左脚尖点地,右手轻伸,那半截塑料桶,已被他稳稳拿在手中。
而徐凤仙的手里,就只剩下一个锈迹斑斑的塑料桶的铁提手。
你给老子上车!王老板极其粗暴地伸手,一把抓着徐凤仙挎在右肩的塑料袋,就要往面包车上拽。
徐凤仙扔掉左手的铁提手,双手紧紧抱住塑料袋,然后一屁股坐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
王老板,我的工资你不给我,我不要了!我的身份证你也不给我,我也不要了!你还要哪样嘛!?她双目含泪,可怜又无助地仰望着眼前这个强势的老板,乞盼他能放过自己。
你他妈的给你脸你不要脸是吧!王老板见拖不动女人,便放开塑料袋,抬手,啪的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脆生生地打在女人毫无血色的左颊上。
王老板,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你回去的!女人将怀中的塑料袋抱得更紧了。她含着泪,但那眼神依然倔强。
你他妈的说真的是吗?!狂暴的王老板再次扬起了他强壮的手。
但这次,他的手在半空,便被身后的一只更加有力的大手,给稳稳地抓住了。
王老板有些惊愕地回过头。
江微笑地望着他:王老板,你这样当街殴打一个打工的女人,有损你的形象,也有损这个城市的形象吧?!
王老板用力抽回他的手:你TM谁啊!我管理我的工人,关你屁事啊?
江依然微笑着,不紧不慢说道:即使她是你的工人,你也不能这样殴打她!更何况,她已经不是你的工人。
那你想怎样?王老板挑衅地盯着江,表情似笑非笑。
江转身拉起还坐在马路上的徐凤仙:这个老板欠你多少钱的工资?
到昨天为止,欠我刚好六个半月的工资,一共是一千九百五十块。我半年就领了六百块钱的饭票,还剩一千三百五十块钱的工资,他一分都没得没有给我。
一分都没有给你?你是说整整半年多的工资都没有发给你了?江也知道,在很多城市很多地方,在最初高速发展的阶段,也是所谓的野蛮生长的阶段,难免会有一些灰暗的东西。但在这个城市,一个老板,足足半年不给员工发工资,还不允许工人离职,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我是今年的正月初七到闽中的,正月初八牛山劳务市场把我介绍给了这个王老板。我交了一百五十的中介费后,身上就一分钱都没得了,所以,初九我就到他厂里上班了,一直做到现在。
那当时劳务市场是怎么跟你说的?江又问道。
每个月工资三百块,包住不包吃。工资押一发一,加班也有加班费。可是我在这个王老板厂里干了半年多了,工资一分钱都没有发到,休息也是都半年了,一天都没有休息过!厂里生意忙,几乎是天天加班到晚上一两点,宵夜就发一包几毛钱的方便面,还没得开水泡只能干吃。我身体实在是抵不住啰!徐凤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滚落。
嗬!审案呢!?你这是把你当成了包青天了呢还是救世主呀?!身后的王老板不屑一顾地冷嘲道:是,我欠她工资,还没有给,可是!你想咋地呀?!你能咋地呀!!外地佬!!!
江转身,直视着王老板:你应该把工资给她,把身份证也还给她!
王老板侧过头,掏掏自己的右耳,完全一副无赖的嚣张模样: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把工资给她,身份证也还给她,没有身份证,你让人家接下来还怎么找工作?江双目炯炯,但语气依然克制。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王老板瞬间目露凶光,他突然转身,一记左勾拳,又快又狠地砸向江的右脸。
啊!徐凤仙一声尖叫。
但见江不慌不忙地后退一步,同时左手如风,将王老板的左勾拳借力拨了出去,同时嘴里好声相劝道:王老板,不要和我动手!
王老板到底是练家子。他也借着江将他右臂拨出去的力道,加速一个旋身,左脚狠狠地踢向江的右太阳穴。
江不再手软。他倏然欺身而进,左手一招凤点头,狠狠地击打在王老板左腿的大腿内侧,同时右肩一沉,一招铁山靠,肩头狠狠地撞在王老板的心口。
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
啊!王老板一声惨叫,硕大的身躯飞去两三米远,然后跌落在他开过来的面包车旁边。
这时,面包车两侧的中门推开了,六个彪形大汉,人手一根棒球棒,一个接一个从两侧车门里钻了出来。
清一色的黑色T恤,黑色的运动长裤,黑色的运动鞋。T恤的胸前,几个红色的粗体字:龙飞武馆。
徐凤仙一看这场景,简直是吓坏了。她一把抱住江的右臂,满眼的惊恐:大哥,王老板家两夫妻都是武术教练,老板娘就是开武馆的,你惹不起他们的,你赶紧跑吧,你不用管我,你赶紧跑吧!
徐凤仙话说道最后,都带着哭腔了。
江微笑着用左手轻轻拍拍徐凤仙紧抓着自己胳膊的手:放心吧大姐,没事的!你离我远点,去,去那边树荫下呆着去,我会把该你的东西给你要回来的。
七个人,很快围了上来。
你们几个给我往死里打!王老板凶狠地盯着江,咬牙切齿道。 说罢,他率先冲向江。
等等,等等。江伸手拦住王老板。
王老板拿手指指着江:你他妈的怕了吗?告诉你,你他妈的现在怕也迟了!
江笑笑,指指围着他的那几个人:这些都是你武馆里的徒弟?
怎样?!王老板杀气腾腾的双眼瞪得浑圆。
江依然轻描淡写地微笑着:如果我倒下了,你们中至少有一半的人,会先我之前倒下。如果你倒下了,你想想,以后,你的武馆还怎么开下去?这个女人,千里迢迢的,来你厂里都干了半年多了,也就才这么千把来块的血汗钱。干活给钱,本该天经地义吧?为了赖掉这么点钱,你把动静搞得这么大,值吗?你是生意人,应该更懂得权衡利弊,眼前的这笔账,你怎么算,都既不占理也不占便宜,是不是?
你他妈这是教我做人还是教我做事呢!王老板大手一挥:上!
王老板腾空而起,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左虚右实,一套连环腿,踢向江的面门。
围着他的六根棒球棒,也几乎是同时向江恶狠狠地砸来。
这完全是要置江于死地的架势啊。
就在此时,一辆山地车如出膛的炮弹一般,径直飞了过来。
大家都慌忙闪身避过。
你TM的又是谁啊?王老板指着面前高大威武的山地车骑手,骂道。
我就是去你TM的外地佬!骑手直视着王老板,火光霹雳的虎目似笑非笑。
江回首,从骑手似笑非笑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一丝莫名的凶狠和戾气。
又一个多管闲事的外地佬!打!随着王老板的一声暴喝,一个络腮胡抡起一根闷棍,狠狠地砸向骑手的后背。
兄弟,后背!江在缠斗之余,转头冲骑手高喊。
骑手却是不慌不忙,只见他一含胸,一弓背,络腮胡的那记凶狠的闷棍,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身上,就像是打在厚厚的铁板上一般。
硬气功。江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此人的功夫应该不会在自己之下。
兄弟,这货是我的!骑手一脚扫翻络腮胡,然后指着王老板,对江笑道。
好!江边笑答,边一个鹞子翻身,躲开一根拦腰砸来的棒球棍,然后飞起一脚将另一根迎头袭来的棒球棍踢飞。
王老板冲向骑手,一记凶猛的直拳,直取骑手面门。
骑手非但不躲避,反而竖起右掌,五指如钩,迅猛地迎向王老板的拳头。
江一边腾挪,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骑手。
江看出来了,骑手的这一招叫单刀赴会。是北派唐门的功夫。北派唐门内外兼修,尤以硬功见长。骑手这一掌,虽不见得能开碑裂石,但王老板这只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拳掌交接的刹那,只听一声骨头的脆响和一声嚎叫,王老板痛苦地跪倒在地上。
而这还仅仅是这招单刀赴会的前半式,而真正厉害的,还在它的后半式。
只见骑手右掌一沉,五指如钩,如鹰隼般牢牢地抓住了王老板的右肩。
江知道,只要骑手一发力,王老板的这条右胳膊就算是彻底废了。
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江冲着骑手喊道。
可就在他分心的瞬间,一记闷棍,狠狠地砸在他的脑袋上。鲜血霎时间流了个满脸。
江但见眼前一片鲜红,什么也看不见了。
闷棍更是雨点般凶狠地落在他的身上。
江蹲下,下意识地双手护头。
又是几声惨叫。
落在江身上的闷棍忽然停了下来。
来,仰躺在地上。是骑手的声音:记住!对坏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清凉的液体流过江的面颊。
睁开眼睛,把眼睛里的血冲洗一下。还是骑手的声音。
慢慢地,江的眼睛能看见东西了。骑手拿着一个空的矿泉水瓶站在眼前。
谢谢兄弟!江坐了起来。
王老板的那几个人,一个个都躺在马路上痛苦地呻吟着,不是断了胳膊就是断了腿。
徐凤仙从自己的蛇皮袋里翻出一条干净的黄T恤,按在江的头上。
骑手转身,走到王老板身边,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就往江的身边拖。
兄弟,别打了!我认输!我错了!我错了!!王老板杀猪般嚎叫着:兄弟,别拖,痛!痛痛痛!!真痛!
骑手把王老板丢在江的面前,然后弯腰捡起一根棒球棒。
兄弟,别打!我求你!我认错,我认错还不行吗?王老板惊恐地望着面无表情的骑手。
把工资给人家。江淡淡的声音。
行,行行行!王老板用左手从运动裤兜里掏出一大叠大钞,好几千的样子,递到江的面前:这些全给你!
你拖欠人家的工资,就应该亲自发给人家。一千三百五十。多一分都不要,少一分也不行。江扫了一眼王老板,依然淡淡道。
王老板一边疼的直打哆嗦,一边单手凌乱地数着钱:徐凤仙,这是两千,你拿走吧。
徐凤仙接过钱,数了数:你欠我一千三百五十,你这里都是一百的,我也没有五十找你,我就拿一千三好了,剩下的七百还给你!
说罢,徐凤仙将多出来的七百块钱,丢在王老板的面前。
骑手拿棒球棒指着王老板的额头:狗生,你看见了吗?我们外地佬不占你们本地人的便宜,只有你们本地人在占我们外地佬的便宜!说完,将棒球棒狠狠地扔在他的身上。
江站起来,拦下一辆出租车:徐凤仙,你赶紧走吧。
徐凤仙笨拙地数了一些钱塞到江的手里:大哥,谢谢你们救了我!这五百块钱给你去看医生吧。
江把钱重新塞到徐凤仙的手里:赶紧走吧!以后进厂要小心,有事就找警察或者劳动监察部门。
这个憨厚的农妇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进厂了!我现在有车费了,我现在就回家了!我再也不出来打工了!
看着徐凤仙的车驶过几个红绿灯,走远了,骑手也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走吧兄弟,送你去医院!
那你的山地车呢?江问。
不要了。走吧!轻描淡写地。
附二医。急诊室。
江的头,整整缝了二十针。
从医院出来,站在马路边。
兄弟,今天的事,感谢了!江抬掌:我叫江。长江的江。
骑手抬手轻击江的手掌:彬。彬彬有礼的彬。
留个联系方式吧,日后相见,你我就是兄弟了。江说。
彬微笑,向江伸出右手,右手成掌,四指弯曲成7字状,拇指竖直。
绿林扣?江一愣,猛想起之前曾听师傅讲过,绿林扣是绿林盟的入盟礼。绿林盟这个武林帮派,成立于清末乱世,是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某个武术协会的这样的一个组织。其首任盟主便是北派唐门掌门唐一飞。唐一飞内外兼修,尤以外家功夫见长,特别是那一手霹雳掌,开碑裂石,名震江湖。但唐一飞这个人,武功修为虽极高,可性格却是阴晴不定,亦正亦邪,下手也是极为狠辣毫不留情。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所以,当时他领导下的绿林盟,虽多行侠义之事,可江湖上,对它的评价却是褒贬不一。
江望着彬严肃的眼睛:绿林盟?他试探着问道。
你知道?!?彬讶然,然后微笑,点点头:我是七哥。希望加入!
江很认真地想了想:很抱歉,七哥,我们可以是很好的兄弟,也感谢你的抬举。但……可否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
当然。彬微笑着收回手。
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
彬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先撤了。兄弟,江湖见。
江湖见,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