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自克林来石关镇起,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之前尽管也紧张过,但也只是担心而已,而现在赵丁宝的死,明明确确地告诉他,此前的担心已经成为最坏的事实。
雨不大,飘了一阵便雨霁云开晴起来了。太阳刚一重新露头,树上的知了又稀稀拉拉地叫开了,随着阳光越来越烈,蝉鸣声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响。和此前的蒋翠芳一样,克林听到这聒噪的声音也是厌烦得想骂上几句脏话。
在石关镇镇民的眼中,陈殿新和赵凤霞的殉情事件总算是有始有终。虽然最终没有避免“鬼魂复仇”的悲剧,但好在渡过了一场“危机”。何况,遭遇复仇的是赵丁宝,那个老家伙没有人在乎他活得好不好或是死得惨不惨。
然而,自克林来石关镇起,从未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之前尽管也紧张过,但也只是担心而已,而现在赵丁宝的死,明明确确地告诉他,此前的担心已经成为最坏的事实。他曾一度想要把这个案子报到警署,公开调查,但一想到孟雅纯,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克林曾在国外留学心理学专业,擅长心理分析和情感捕捉,对罪犯微表情和微动作方面的研究颇有造诣——简而言之,他是有能力的。因回国后一直没有合适的工作,他被在警署任科长的舅舅苗定安拉到了自己的侦查科做警探,专门负责审问罪犯。尽管克林用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帮苗定安破了不少案子,但在克林看来都是小打小闹。既不能升官也不能发财,他一直在等待着一次能让自己大显身手并名利双收的大案。而之所以他迫切地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其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不想让别人认为他这个警探的头衔是靠关系得来的。尽管他破过很多案,但功劳几乎全安在了他的科长舅舅头上,只要一提起诸县神探,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苗定安,其次才是他。这让克林心里极不平衡,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也感觉矮一大截。
一想到自己来此的初衷,克林决定继续瞒着警署。接下来,他展开了新的调查计划。
吃过午饭,大概是一点钟模样。按照计划,克林让包庆喜去城里洗照片,自己则出发去了程山村……
依着马向南的画,克林很快找到了程笑石的家。他的家由几间土屋构成,敞开的院子,院里喂了一些鸡鸭。四周没有围墙,只是用竹篱笆简单拦着。整个房子看上去显得很是简陋,还散发出各种动物粪便的味道。克林认为,即使是陈家的那两间草房子看着也要比它顺眼得多。
对于他这样性格乖僻还不怎么爱干净的怪人来说,有房子住恐怕已经是个奇迹了。看着眼前的房子,克林不禁如是想道。
克林上前敲了敲那扇稍微一动便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门其实是虚掩的,敲门只是克林的礼貌而已。
很快,程笑石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克林,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这让克林内心一阵暗喜,他觉得今天会很顺利,至少有了一个好的开始。
“你知道我要来?”克林是研究心理学的,所以说话时从来用不着拐弯抹角。他一向认为拐弯抹角的隐瞒其实是最愚蠢的坦白。
“当然知道,”程笑石把克林让进屋,然后指了指一根木板凳,“而且我知道你来的目的,不过你可能要白跑一趟了。”
程笑石家的板凳并不比包家的干净,不过这次克林却只是稍微抖了抖灰尘就坐下了。
“镇上的人都说你是个怪人,”克林坐下后说,“不过我就喜欢跟怪人打交道。而且听说你喜欢研究动物昆虫之类的东西,对各种人为和非人为的痕迹很有研究,我希望——”
“你希望我能帮你对不对。”程笑石抢过话头接了下去,随后一转身坐在一张竹椅上,正对着门口,侧对着克林。和那扇门一样,只要他身子稍微一动椅子也吱呀作响。
克林没说话,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程笑石却摇头:“对不起,我对查案没有兴趣,至少现在还没有。”
“不白帮,你可以提条件。”克林直截了当说,他不喜欢过于低姿态,所以把请人帮忙的语气换成了谈条件合作的口吻。
“你觉得我这种性格的人你可以用钱来打动我?”程笑石笑笑。
克林说:“我只说可以提条件,没说一定是钱。而且——我也不认为像你这样的人会为了钱去做什么事。”
“好,不愧是学过心理学的留学生。我要你答应我三件事,如果都能做到我就帮你——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合作。”
尽管很好奇程笑石为什么知道自己这么多事情,但相比这个克林更在意他即将提出的条件。
“说吧,哪三件事?”他问。
“第一,”程笑石开始伸出手指说,“我要一本荷兰文版的《物种起源》。这是最重要的条件,如果这个办不到,下面两件也不用说了。”
“这个可以,不过只有城里的书店有。因为外来书籍不好买,以后我可以找人给你带回来。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信任我,如果事后我办不到,你可以随时到诸县警局拆我台。”
“第二,”程笑石又伸出一根手指。继续说,“合作期间,不准试图去改变我的生活。”
“这更没问题。”
“最后一个条件,我想吃正宗的叫花鸡。”
“那你算是找对人了,”尽管对这个要求感到奇怪,但克林还是喜形于色回说,“我不会做别的,就会做我妈教的‘叫花鸡’,我外婆是江苏的,保证正宗。”
“那就没问题了。”程笑石说,“但有一点,你必须做到。”
“什么?”
“别动我院里的鸡。”说完程笑石起身往后院走,还特意招呼克林一起。
“那我做‘叫花鸭’行不行?”途中克林看了眼院里的鸭子开玩笑说。
后院是一个改用木栅栏拦起来的院子,看起来比前院牢靠很多。院里放着很多笼子,喂着兔子、田鼠、松鼠、黄鼠狼等动物。靠后门的地方还有一个养鱼的水缸——应该也不是用来吃的。那只闯过陈家院子的鸵鸟在靠墙的一角站着,警觉地看着跟在主人身后的克林。
“你带我来这里看什么?”克林问。他似乎已经没办法再装作不在乎的样子,院子里各种动物粪便夹杂在一起的味道让他实在恶心得紧,不得不拿领口捂着鼻子。
“别担心,”看到克林的反应,程笑石笑了,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才是那个被镇上人人笑话的怪人,“以后有你闻的时候。花丛里待久了你会闻不到香味,同样,在这里待久了结果也一样。”
“道理我都懂。”克林苦笑,“不过我可不想去习惯这个。”
程笑石没再回他,而是从一个篓子里拿了一个核桃,穿在地上的一颗钉子上,之后把仓鼠和松鼠的笼子打开。
“它们都是坚果的忠实爱好者。你猜他们会合作共享还是打成一团,然后胜利者享用?”程笑石此时蹲在地上,转头问一旁的克林。
克林也蹲了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两只鼠类朝核桃跑去。“我猜他们一定会打成一团。”他说,“虽然都是鼠类,我想他们不会像人类一样懂得礼让。”
程笑石笑着摇头:“再猜。”
克林有点不自信了:“难不成他们会懂得合作共享?”
程笑石继续笑着:“都不是,你看。”
此时仓鼠和松鼠都跑到了核桃前,但只有松鼠在尝试搬动核桃,仓鼠在发现松鼠后停了下来,最后竟又跑回自己的笼子里。
最后程笑石收起核桃,放回松鼠。对克林说:“看见没,仓鼠和松鼠表面看都是鼠类,且都是啮齿目动物,但它们之间是无法交流的,所以在争夺食物的战场上仓鼠是不敢跟体型较大的松鼠正面搏斗的,它只能乖乖地让出食物,就像我们没法用人类的语言和一只拦路的恶狗谈判一样。”
克林反驳说:“不对,既然都是鼠类,你怎么确定他们之间无法交流呢?”
程笑石反问:“那我请问克大侦探。猩猩是灵长类动物吗?”
“当然。”克林回。
“那人类也是灵长类动物,请问你是否能听懂对着你张牙舞爪的猩猩在说些什么呢?”
“这——”克林语塞,才意识到中了对方的套。
“就算你说得对。”最后,克林找不到反驳的话,只好说,“这跟我破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遇到的是谋杀案,我只需要你利用自己擅长的痕迹勘查能力助我一臂之力,而不是跟我普及动物的生活习性。”
“别急。”程笑石又指着屋檐下的另一个笼子,笼子里面有一只鼹鼠,它和两只兔子关在一起,“看到它没?”
克林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你让我看两只兔子干嘛?我可不懂动物。”
“不,”程笑石纠正,“我是让你看那只鼹鼠。有没有发现什么?”
这时克林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问:“你养成这样的?”
“没错,”程笑石有些得意了,“每一种动物都可以被改变,包括人类。鼹鼠是喜暗的动物,在阳光下待久了会因为中枢神经紊乱导致死亡。但这只鼹鼠不会,我从它生下来那天起就让它在阳光下生长。现在它不仅熟悉了光明,而且只能和陪着自己长大的兔子和睦相处。简而言之,它本能的学习行为全用在了兔子身上。”
“如果把它放回同类呢?”克林好奇地问。
程笑石看了眼笼子:“放回同类中,它立马会焦躁不安,最后如果不能形成新的习惯便会孤独死去。”
“我好像明白你想说什么了,”克林有些开朗了,“现在的镇民就如同长时间处在黑暗中的鼹鼠,强行改变他们只会物极必反。”
“没错,”程笑石笑着点头,“你终于明白了。他们在这里活了几十年,有着自己的信仰和习俗。你一个外地人,来了就想改变一切。你自以为自己是正确的,他们不过把你当成疯子罢了。你越心急去解释,越是让人反感。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制造让他们主动接受改变的环境。而这个环境就是找出充足的证据证明赵丁宝是被活生生的人类杀死的。你不用一个劲地解释什么是迷信,相反你要给予应有的尊重和理解。人类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真真切切的事实。当你掌握了真相,一切异端邪说自然不攻而破。”
“厉害啊,程先生。看来姓马的没骗我。”这是克林第一次对程笑石产生由衷的敬佩,他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
“是马向南介绍你来的吧?”
“是的,看来你知道得挺多啊!”
程笑石笑笑:“我对喜欢艺术的人向来印象不错。”
这时前院传来动静,并伴随着一个克林很熟悉的声音:“我回来了,程先生。”
“是谁?”克林说,“这个声音好熟悉。”
“你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包庆喜’。”
“是吉昌!”克林立马想起来了。
重新回到权且算是客厅的那间木屋,吉昌看到克林来了也很惊讶,他不安地搓着手:“程先生是第一个看出我装疯的人。他被镇里的人称为怪人,我也是,所以我们成了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对了,我会写字也是他教的。”
“呵呵,”克林想起之前吉昌写的字,忍不住笑了,“看来教得也不怎么样。”
程笑石转过头看着克林:“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克林忙说。
这时吉昌补了一句:“他说你教得不怎么样。”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克林立马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完还用埋怨的目光瞥了吉昌一眼。后者吐吐舌头,没有说话。
程笑石没有再说什么,但也没有生气。克林见状急忙换了话题说:“镇上的人都说你喜欢独来独往,没有朋友。”
程笑石解释说:“是的,吉昌也不想让更多人看穿,所以他并不常来,只是偶尔带些好吃的给我——”说着还看了看桌上吉昌刚提来的一块腌肉,随后接着说,“还有,我确实喜欢一个人待着,穿这么脏就是希望别人都离我远远的。”
“难怪你俩会是朋友。”克林看了看两人不相上下的脏衣服,咕哝了一句。
末了,克林又把目光移到程笑石那浓密乌黑的胡须上:“程先生到底多大年纪?我是该管你叫哥呢还是叫叔呢?”
“行了,别愣着了老弟,”程笑石看了眼门外的天色,说,“趁天还没黑,再做点什么吧。”
“嗯。”克林顿时了然,笑说,“我们确实应该再做点什么。”说完也看向门外,心里快速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