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M大图书馆到班克街,只有一趟公交,每小时发一次车。有的时候,司机会早几分钟到站,如果看见站牌下没人,便一脚油门直接开走。
所以,“准时到”从来不意味着“能赶上”。
Monica每次都会提早五分钟赶到车站,可司机又总是晚点——十几分钟甚至半个小时。因此,她常常在漫长的风雪里站着,耐着性子等待一辆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公交车。
耐心,是她最大的收获。
但今天,这辆公交车非常的准时。
车子快要拐上班克街的时候,Monica已经提前站到后门口。如果她不及时拽一下门边的那条短绳,司机就不会在这站停下来。
指尖刚触到绳子,她的视线就被窗外的景象勾住。
透过车窗,她看到班克街上停着一溜警车。警灯在灰霾的冬日里闪着红蓝光,照得整条街都散发着诡异的气氛。
眼看就要过站,Monica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动绳子。
“叮——”
紧急刹车。
车门缓缓打开,一股冷风立刻灌了进来。Monica费力提着行李箱下了车。
车站离她的住所不到一百米,却偏偏是条上坡路。前些天,行李箱的轮子又坏了一个,每次拖着它向前走,就像跟一个强壮又无赖的五岁孩子较劲。
几个警员人手一杯Dunkin的大号热咖啡,站在车外交谈。他们显然没打算压低声音,以至于Monica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可以毫不费力地听到一些断续的对话。
“你见过Yang的妻子吗,对,那个报警的中国女人——可真他妈漂亮。”
“我打赌,Yang肯定不知道,阻止他老婆拨打911可不是闹着玩的。在美国,这事儿分分钟可以变成重罪。”
“如果知道的话,他会主动开车送她妻子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对,你懂的。”
“Jake要是在就好了。咱们也不用挨家挨户地搜查这么久。”
“是啊,咱们警局唯一的警犬。谁他妈昨天给他喂了寿司?”
Monica闷着头,继续向前走,行李箱轮子在地上碾出粗粝的声响。直到她抬起眼,才看到自家门前站着两个警察。
一个头发花白,胸前佩着Sheriff Badge警长徽章,另一个年轻一些,手持对讲机:“整条街的房子都清过了,现在就剩188号。对,门锁着,Rick警长和我正在想办法进去。”
M城是一座大学城,七八十年代的时候还入选过全美最宜居城市前十名。人口背景简单,大多是M大学的教职员工。种族成分以白人为主,少量的国际学生和学者也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这些年来,别说恶性事件,连小偷小摸都没有,可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直到两天前,Monica的手机收到一条来自警局的短信提示:
“请注意:一名危险嫌疑人从 M 市警局逃脱。
该嫌疑人可能会企图闯入居民住宅。
请锁好所有门窗。
警方正在进行全城搜捕。
如发现任何可疑情况,请立即拨打 911 报警。”
“我家出事了吗?”Monica走上前,主动询问。
“这是你家?”年老的警长眼睛一亮。
“是,我上午出去了。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警长Rick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亚裔女生。她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戴着黑色毛线帽子,还戴着3M口罩。说实话,就算她把口罩摘了,对Rick来说也没什么差别。亚裔的长相模糊得像一团影子,跟他在动物园看黑猩猩,在海洋馆看企鹅差不多,分不出谁是谁。
但是,她拖了一只黑色的大行李箱——大到足够装下一个成年人。
“把箱子打开。”
“现在?”
“是的。还有,请出示你的证件。”
Monica费力地摘下双肩背书包,从夹层掏出钱包,拿出自己的驾照。
她再次确认:“是我家出事了吗?”
Rick对比了驾照上的照片和女生的脸,应该是同一个人。他又看了看驾照上的名字,皱起眉:“毛~颤~”
“是我。”Monica对这个怪腔怪调的发音并不陌生:“叫我Monica就好。”
一旁的年轻警员蹲在地上,把箱子打开——里面全是大部头的学术书籍。
“没有数量限制?”年轻警员试图重新合上箱子,但书太满,想要合起来还挺费力。
“M大的图书馆没有借书限制,想要借多少本都行。”Monica回答。
“真希望我也能回去上课。”年轻警员用了hope,而不是wish。他向Monica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高中的时候,我上的可是荣誉数学课。”
“拉倒吧Kyle,我明年就退休了,这个位置可是留给你的。”Rick把驾照还给了Monica。他脑子里刚拉响的警报已经解除了,声线也柔和不少:“你应该也收到了警方发出的提醒信息。有个嫌疑人从警察局跑了出来。放轻松,不要过度紧张,不是监狱。如果那个家伙能从监狱逃出去,那我他妈得给他颁个奖章。”
他耸耸肩:“现在的问题是,他可能躲在这附近,说不定就在你家里。”
“我出门前就把门窗都锁上了。”
“相信我,一点用都没有。”
Monica在两名警察的注视下,将门锁打开。Kyle第一个冲了进去,Rick和Monica紧随其后。
这是一栋典型的新英格兰地区多家庭住宅,建筑年代差不多在四十到六十年代,上下两层,各有单独的入口。许多房主自己住一层,把另一层出租给M大的学生。整条街区都是如此。
Monica住在一楼。一进门,一股阴冷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屋内的温度设置得极低,说实话,站在大街上可能还会更暖和一些。
一楼有两间卧室。其中一间布置得相当用心——浅色的原木家具、素色纯棉的床品、墙上的几幅现代油画,窗边甚至还立了一个空画架。
另一间则有些惨不忍睹。地板上孤零零地扔着一张旧床垫,除此之外,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衣物也散得一团乱——壁柜里塞了一半,另一半堆在地上、床垫上和敞开的行李箱里。
“Hey Monica,你住的是哪一间?”Rick饶有兴致:“让我猜猜看~”
“这一间。”不待Rick思考,Monica自然而然地指向“还不错”的卧室。
“有意思。”Rick进房间里转了一圈:“你的室友呢?”
“她最近出门了。”
“所以,这几天你一个人住?”
“是。”
“那你可要小心。”Rick摸了摸自己下巴那层硬胡茬:“在嫌犯落网之前,我强烈建议你跟朋友同住。”
“他犯了什么罪?”
“你是说Yang?”Rick盯着Monica:“听着,别管他之前干了什么,只要他现在在外面乱窜,对我来说,他就是一个危险分子。他会狗急跳墙,劫持人质,干出比之前恶劣一百倍的事儿。”
“相信我!”他再次强调。
“Sir, 一楼全都检查过了,地下室也检查过了,没有人。”Kyle过来汇报。
“二楼住的是什么人?”
“是房东夫妻。”Monica补充说:“他们最近不在家,去度假了。好像是佛州。”
“真幸运!这里的冬天冷得像地狱,谁不想在暖和一点的地方晒太阳呢。”Rick笑了笑:“房东一定把钥匙留给你了吧。我们需要上楼检查。”
二楼一切正常,只趴着一只猫——躲在暗处,双眼泛着幽光的纯黑英短。
Rick在厨房转了一圈,甚至仔细检查了冰箱和食品储藏间。
“猫粮呢?”
“放在我家了,我会定期上来喂她。”Monica仍在认真回答。
Rick 对这个亚裔女孩的态度挺满意。他已经在附近几条街上问了不少人,能做到这样冷静又配合的,真不多见。大多数人不是神经紧绷,就是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而她至少让他的工作省了点麻烦。
“后院检查过了吗?”Rick走出大门,正看到Kyle从后院过来。
“检查过了,只有一间工具房,里面放了除雪机和除草机。哦,还有一条小船,上面堆满了钓具。”Kyle冲Monica眨了下眼:“看来房东先生是个钓鱼佬。”
他默认钓鱼是男士的爱好。
Rick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白纸,递给Monica:“这个给你。见到他的话,立刻打911。”
这是一张驾照复印件。
是一个亚裔男人的。
男人的名字叫Haoming Yang。
“好命?”Monica看着中文拼音,忍不住笑了。
Monica 捧着逐渐变凉的咖啡,目送警车一辆接一辆驶离班克街。整条街又恢复到新英格兰深冬那种特有的寂静。
喝完最后一口,她把纸杯丢进回收桶,上楼给英短添了猫粮。虽然才下午四点,但窗外的光线已经完全沉了下去——这一天像极了提前落幕的大戏。
她穿上黑色羽绒服,走向后院。
风比早上更冷。Monica 直接走到小船旁,将堆在上头的钓具一件件轻轻放到地上。
她掀开底板。
底板下的空间狭窄,只能容纳两个不胖的人,并排躺着。
确切地说——
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和一具苍白僵硬的女尸。
男人面无血色,比女尸的状态好不到哪儿去。
空气静止了几秒钟,只有 Monica 的呼吸在冷气里轻轻散开,呈现出一团白雾。
“出来吧,都走了。”
男人缓缓坐起来,眼神里还带着长时间惊恐后的迟滞。
“你那边呢,全都~处理掉了?”他声音沙哑,不自觉吞了口唾沫。
“嗯。”Monica回答得很轻。
男人侧身,把女尸小心扶起,长叹一口气。
“说好的,这是最后一具。”
“你负责分尸,我负责处理。”Monica 伸手过去,两人一起把女尸从窄窄的船舱底拉起。“这是你留在这儿的条件。”
此时,几片雪花飘落下来,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