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他在48小时内死,是事关100万的抉择(下)
清舟2025-06-03 19:089,933

5

一晃10天过去了,没想到我们再次接到周正的报警。他语气急切:“他们来了很多人,都堵在厂子门口闹事,你们快来!”

我和老孙赶紧带上装备钻进警车,途中又呼叫街面武装巡逻车到点支援。远远看到海纳科技厂门外并排停着两辆面包车,旁边齐刷刷跪着10余个人,个个头上扎着白色孝布,贺学军扛着白幡,贺三强抱着遗照,两位老奶奶在后面拉着条长长的白色横幅,上书一行略显潦草的黑色大字:黑心工厂草菅人命,拒不赔偿,天理何在!

现场哭声抑扬顿挫。我们快速把几辆警车卡在外围,取出警用围挡现场遮障,10多名特警队员纷纷到达警戒位置。我和老孙快速接近带头人——一个70多岁的微胖男性,他一边撒纸钱,一边痛陈工厂草菅人命。反复劝说无果,我们准备强制将他带上警车,他掏出手机拨打110,声称“警察打人啦”、“殴打老人啦”……

顾及老头的身体状况,我们让4名队员将他团团围住,包夹着移向警车——每每看到这种滑稽场景,我都深感无奈。将老头带离之后,老孙从队员手中接过喊话器,一遍一遍地普法:扰乱公共秩序,情节严重的,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聚众扰乱社会秩序,造成严重损失的,不仅首要分子涉嫌违法犯罪,参与人员也同样要承担法律责任。

介于海纳科技现已停工停产,位置并非交通要道,贺家众人的过激行为持续时间极短且尚未造成明显后果,我们法理情并用,劝说警告并举,10多分钟后,虽然他们仍旧愤愤不平,倒也纷纷撤下横幅、放倒白幡、收起遗照,解下了头上的白色孝布。多名队员穿插在人群中,三下五除二把一应丧葬用品都塞进警车。

逐一核查人员身份后,我们得知带头人名叫贺凌仕,时年73岁,他自称是贺远尘的三爷爷,也是他们村的老村长。

老孙瞪了他一眼,半嗔怪半劝解地说:“你还是退休老干部呢,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

贺凌仕被噎得羞臊了脸,他结结巴巴强辩:“你……你……不能这么讲,我大孙子,对,大孙子都被人害死了,我不能不给他申冤呐!”

老孙毫不示弱反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出了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你一个退休老干部,肯定也是一名老党员,能这样聚众闹事吗?你没退休的时候,允许村里人到你们村委这样闹事吗?”

贺凌仕方寸大乱,强硬态度消失殆尽。我趁机严词批评了贺学军、贺三强,他们见贺凌仕软了下来,底气也没那么足了。见势不妙,几名老奶奶突然扯着嗓子哀号,被老孙举着喊话器直接制止。

贺三强又提出100万的赔偿诉求,我和老孙没接话,而是要求他们立刻遣散众人,并表态:必须恢复秩序,才能谈其他事。特警队员们也纷纷围拢上来,双方僵持不下。

我们与贺家众人谈判的时候,方明川、周正从保安室里探出头来,贺学军看到,立马跳了过去,一手扒着伸缩大门,一手指着周正的鼻子喊:“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说的绝不赔偿!”话音未落,老奶奶们群情激愤,破口大骂,有的还冲到大门边,企图抓挠周正,被我们拦到一旁。

周正眼中冒火,不仅不躲,反而正正衣装,走出了保安室,隔着大门扯着嗓子喊:“这能怪谁?在医院的时候,我就跟你们说过了。现在工伤认定通过不了,哪里还有什么补偿金?”

说着,他打开一侧小门,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径直来到贺学军、贺三强面前,质问:“我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了?说得很清楚了吧!你们不听,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我们已经垫付了很多医药费,够人道的了,你们居然还带这么多人来闹,你们好意思吗?”

贺学军瞪着眼,气急败坏回击:“那不是你家的人,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让我放弃治疗,我怎么放弃?我能放弃吗?孩子还有一口气吊着,我能不救吗?”

见势不妙,我们一边控制住众人,一边打断了周正,询问贺远尘没有认定为“工亡”的原因。周正说:“病历上的脑死亡时间是当天上午10点多,临床死亡时间更晚,都超过了48小时。这是硬条件,谁也没办法。”

我问他还有没有其他救济措施,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贺三强在一旁指着周正大喊:“别他妈废话!赔,必须得赔!没有100万,这事没完!”

我们赶忙去隔开周正,企图劝他先不要说话、避免激化矛盾,谁知周正大手一挥,扯着嗓子喊:“凭什么赔?一分钱都没有!”

话音未落,老奶奶们嗷嗷大哭、破口大骂,甚至有的钻过特警队员之间的缝隙,直扑周正而去,其中一个扯住周正的领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咒骂:“你个畜生……你个没良心的畜生……”另一个则趴在地上抱住他的一条腿哭着喊:“黑心呐!黑心呐!就是死条狗还要赔呐……”

周正慌忙举起双手,木头人般待在原地大喊:“我没动啊!我没动啊!警察都看着呢,你们别想讹我……”

多名队员上前劝说,企图强行隔离,但顾及老奶奶们,只能尽最大可能防止出现抓挠、殴打等行为。我和老孙也过去搀扶她们,见百般劝解无果,老孙大喝道:“你们再这么闹,别怪我们不讲情面,这个事是贺学军的事,他家本就死了人,你们还想把他闹进拘留所吗?”

老孙的话过于严厉,我以为老奶奶们会变本加厉死缠烂打,不料她们突然消停下来,扯着周正领带的手松了,抱着腿的也踉踉跄跄爬起身来。我注意到她们的眼神都聚焦在我背后,我猛然回头,看到贺凌仕正冲她们打手势。与我对视的一瞬间,贺凌仕急忙把手背到身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看来是有组织有计划的行为。”——意识到这个问题,我决定立即采取行动,拿过老孙手里的喊话器,对着众人说:“谁也不想发生这个事,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坐下来好好谈,到我们派出所去谈,现在就去。”说完,我故意转身面向贺凌仕,一脸严肃地盯着他:“该说的都说了,该告诉你们的法律责任也讲清楚了,如果还有谁不听劝,甚至还起到组织策划作用,那就是没事找事了。”

老孙也看出玄机,三两步走过去,半劝说半强制地让贺凌仕上警车。贺凌仕摆出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不满嘀咕:“你别拉我呀,你怎么就拉我呀!我有车,不用坐警车。”

“一样的一样的。你就坐我们的车,你们的车,还要安排警员带车,已经坐不下了。”老孙说着就拉开车门,把贺凌仕扶了进去,两名特警队员紧随其后,一左一右把他包夹在后排座上。

通过分割围劝,贺学军、贺三强也被带上警车。倒是两辆面包车的驾驶员,自始至终都坐在车里,并没有参与闹事,他们均表示自己只是开车的,并承诺会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在我们的持续规劝下,失去领头羊的一众老奶奶也纷纷登上面包车,加上每车的一名警员,刚好满座。

发动汽车,方明川与周正也自驾跟了上来。海纳科技门前的马路不算宽敞,平日里往来车辆稀少,我们一行7辆大小各异的汽车鱼贯而行,不一会儿便驶进派出所,一一停放到位。众人纷纷下车,不大的院子里人头攒动。

为了确保调解工作有序进行,只能让老奶奶们在车中等待。这时有几个老奶奶不乐意了,吵吵闹闹地要旁听,有的说是死者的二姨奶,有的说是五姑奶,个个都说自己比死者的亲奶奶还亲。见我们不同意,她们又起势准备哭丧,只见贺凌仕在胸口处轻轻攥了一下拳头,她们便闭上了刚刚张大的嘴巴,憋住了。

我心中好笑,安排警员将她们逐一登记身份,一番核查下来,发现竟都是70周岁以上的老人,不适用行政拘留处罚。这更加坚定了我的判断——贺家是有备而来,核心就是拿到钱。

6

在调解室里,双方相对而坐,贺学军、贺三强把贺凌仕请到他们中间坐下,还斟上了茶水。我们主持调解,引导彼此围绕诉求进行谈判。贺家人咬定100万的赔偿不松口,周正坚决表示不可能。

贺三强盯着周正责问道:“这不是你自己算的账吗?全部下来是115万,我们现在只要100万,已经退了一大步。”说着,他挥了挥手机,冷哼一声:“我可是都录了音的。”

周正的脸色更加阴云密布,他强压着胸中怒火,努力保持镇静:“那你放出来,让大家都听听,当时我是怎么说的。”

贺三强竟真的摁下播放键,手机里传来周正的声音,只听他一笔一笔口算着补偿的项目和数额,当说到总额大约115万时,贺三强关掉了录音。

周正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盯着贺三强:“接着放啊。”

“放什么放!这还不够?”贺三强环顾四周,自问自答,“大家都听见了吧,是不是他自己说的115万?”

“你这人,怎么这样!当着警察的面,还玩‘掐头去尾’这一套,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好笑?”

这时,贺凌仕轻咳两声,身子向后一仰,斜靠在椅背上,扫视一圈,清了清嗓子说:“我也算黄土快埋到顶的人了,一辈子就认一个理,那就是老爷们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说到就得办到。我这一辈子……”

“咱们也听听对方的意见,既然是协商,大家就奔着解决问题去,不要说那些毫无意义的话。”老孙略略提高音量,打断了贺凌仕。

贺凌仕不满,还想继续高论,老孙微笑着抬起手,向下压了压说:“你们说了半天了,咱们先听听对方的。”

周正重复了一遍他在医院时对我说的那番话,强调道:“这个115万的前提是评定为‘工亡’,现在没有通过‘工亡’认定,那就是我之前说的另一个结果,所有的补偿,包括海纳科技原本打算给予的人道主义关爱金,加起来可能不到10万。”

“我光杆一个,还要钱做啥!”贺学军带着哭腔大喊,“我要是想要钱,早就放弃治疗啦!我不要钱,你们还我孩子的命!”

“哎呀,我说学军呐,你也别难过啦,人没了,没办法了,总得有个说法吧。”贺凌仕说罢,端起水杯轻啜一口。贺学军抽出一张面纸,边擦眼泪边频频点头。

双簧变成了三簧,我只能不露声色。见方明川满面愁容,我便让他也说说他的意见。

“哎呀,这都没办法了,要我说,115万是肯定行不通的。你们是不知道,外国人都很轴,他们就认法律规范,要是按照法规来办,还真就没什么钱了。可小贺跟了我不少年,我也不忍心,实在不行,我再给大老板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多给一点慰问金。”

周正接过他的话:“突发疾病属于意外事件,海纳科技已经实质上关门,不存在‘连续超时工作’的问题,更没有‘作业不规范’的问题,公司没有过错,就没有赔偿责任。如果跟朴老板(国外老板)谈赔偿,他肯定也要问为什么要赔、依据什么来赔。”

“哎呀,算啦,我来跟他说,人死为大嘛,适当慰问也是符合人道主义的。”方明川说。

贺三强插进话来:“那你们就跟他说要参照‘工亡’赔偿,要115万。一个外国的老板,反正也不懂咱们的法律,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得帮中国人。”

“怎么可能?我是一个律师,怎么能去忽悠人呢?不管是中国人的企业,还是外国人的企业,我都是依法办事。再说了,如果其他外企知道我这么干,谁还敢聘请我担任法务?”

“那你说怎么办?不这么办,你们能赔得起吗?”

“没有赔偿,顶多不再追回之前垫付的医药费。”

贺三强拍案而起,指着周正哇哇大叫:“什么意思?你还想把医药费要回去?!”老孙起身去安抚他,他又对着老孙喊:“警官,你看他说的是人话吗?”唾沫横飞中,他恶狠狠地盯着周正补充道:“我告诉你,少了100万,别说我不答应,我那些老姑老婶也不答应!”

周正想要反击,我忙插话询问:“刚刚你也说了,如果评不上‘工亡’,单位也有一定的补助和人道主义关爱金,加起来大约10万元。现在怎么就一分都没有了呢?”

贺家人误以为我站在他们一边,流露出些许得意,个个伸长脖子等着周正解释。周正拉扯了一下西装的翻领,不紧不慢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他详细分析了前后差异,总结起来就是:如果当时放弃治疗,贺远尘的死亡时间可能不会超过48小时,就能评上“工亡”。工伤保险基金补偿到位后,他会与朴老板协商,尽量给贺家多争取一些“关爱金”,加上垫付的医疗费、丧葬费,差不多10万元,这样能息事宁人,朴老板不会不同意。但是现在不同了,贺家张口就要100万,还三番两次到企业闹事,即便再拿出5万元“关爱金”也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会带来新的问题,那么朴老板只会选择依法处理。海纳科技的账上现在1万元不到,朴老板是不可能拿出100万元的,贺家主张的这100万元赔偿,根本没人会买单。

谈到这里,周正一脸无奈地说:“警官,你们是懂法的,你们说,我是不是一直在为他们考虑?可是他们分得清好歹吗?一哭二闹没完没了,法盲,一群法盲,现在我也没办法了!”

7

果然与我那晚揣度的一样,无论周正的本心是出于息事宁人,还是确保死者家属的利益最大化,他最初的建议都是最优解。然而,即便重新选择一次,贺学军依旧未必会放弃治疗。事已至此,无可挽回。我略略思考,认为到了这一步是难以达成调解协议的,便示意老孙出门商量,建议引导他们走诉讼程序。

老孙踌躇了半天说:“我现在考虑的不仅仅是调解纠纷,还有他们在医院抢夺遗体的问题。”

我不解地看着老孙,他叹气道:“我这段时间反复查询了相关法条,才意识到当初咱们的这个警处理得有隐患——你还记得那天转运遗体的情况吧?”

我点点头。

老孙接着说:“贺学军只提供了户口本复印件,并没有领养证明或者实际抚养证明,他是死者的叔叔,属于‘无权处置’,但是他在医院实施了抢夺遗体的行为。你再想想,行为人无权处置遗体,又实施了抢夺遗体的行为,往小了说,是‘扰乱单位秩序’,往大了说,会不会构成‘盗窃尸体未遂’?盗窃可不仅限于秘密窃取,还包括抢夺、抢劫等方式啊。”

老孙的话不无道理,如果无法证明贺学军“有权处置”,我们可能也会面临“执法不规范”,甚至“有案不立”的问题。一时间,我也没了主意。

老孙眉头一沉说:“这个事最好能谈下来,我再试试,不一定就没办法。”

回到调解室,老孙打量众人,端起茶杯慢慢品饮,面无波澜地问:“你们考虑得怎么样,能不能各退一步?”

贺三强说:“至少100万,不然没商量。”

“你代表不了贺学军,这个事得他自己做主。”

“我也是这个意见,100万,一分都不能少。”贺学军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待周正、方明川的话说出口,老孙把水杯“当”的一声墩到桌面上,斩钉截铁地质问:“你们有什么资格拿这个钱?”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心中惊诧,不知道老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空气一阵凝滞,贺学军慢慢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贺远尘病逝,只有法定继承人才能申领相应补助金、慰问金。《民法典》规范了两个顺位的法定继承人,第一顺位是配偶、子女、父母,第二顺位是兄弟姐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叔叔不是法定继承人,你有什么资格来要这个钱?”

“对呀!”周正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方明川眨眨眼,渐渐回过神来,一脸阴郁荡然无存,还与周正愉快地嘀嘀咕咕。我也豁然开朗。

贺家三人方寸大乱,贺三强结结巴巴地质问老孙:“警官,不是,你……这不对啊!”

“哪里不对?”老孙反问。

贺凌仕坐直了身子,一脸严肃地说:“不对、不对,我是看着学军把孩子养大的,怎么就没有资格了?”

“你们有领养手续吗?”

贺家三人面面相觑。

“没有领养手续,怎么证明贺学军就是贺远尘的抚养人?”老孙接着问。

“除此之外,贺远尘还有没有其他合法继承人?”老孙继续追问。

“哪里还有什么人,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都过世了,他的爹妈也都死了,一家子就剩这叔侄俩,本家、娘家都没有其他直接的亲属。”贺三强忙不迭地强调。

“你们有相关证明吗?能够证明贺远尘没有任何在世的第一、第二顺位继承人。”老孙不依不饶地问。

贺家三人不吱声了。老孙又补充道:“没有这些证明,别说你们连要钱的资格都没有,就是有这个资格,也不能把钱给你们,万一将来再冒出其他继承人怎么办?‘吃绝户’这种事,想必你们也见识过。我们作为警察,不能不严格依法办事。”

整个调解室出奇安静,方明川喝茶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少许,周正说:“警官,既然是这个情况,那我和方总就没必要跟他们谈了,没有任何意义啊。”说罢,他便要离开。

失去谈判资格的贺家三人百般着急,企图阻拦周正、方明川,被老孙制止,他们只能跟着来到院中。老奶奶们误以为都谈妥了,纷纷围住贺家三人询问要了多少钱,贺三强气急败坏地说:“一分都没有。”

“那不能让他们走啊!”老奶奶们吵吵嚷嚷,有几人一溜小跑地去追周正和方明川。

听到身后的叫骂声,周正转过身来说:“你们没有资格,要是再胡闹,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贺凌仕黑着脸攥了攥拳头,这几名老奶奶便停下追拦,叽叽喳喳地回到他们身边。

贺家人在院中抓耳挠腮地商讨对策,个个一筹莫展。不一会儿,他们纷纷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面孔,对我们好言相求。

贺三强一脸讪笑地说:“警官,确实是学军把孩子养大的,这么对学军,不公道啊……”

老孙说:“除非你们有相关证明,否则还真没办法。不仅你们主张的赔偿款贺学军没有资格去要,就连贺远尘其他的财产,贺学军也无法继承,包括他生前的存款、缴纳的住房公积金、养老保险账户余额这些。”

听了这话,贺学军一屁股蹲在门廊的柱子下,啪嗒啪嗒地使劲抽着香烟,嘟囔道:“我没资格领,还有谁有资格领?”

“归国家或集体所有,用于清偿债务、料理后事,剩余部分用于公益事业。”

贺三强忙掏出香烟发给我和老孙,我俩均摆摆手表示“不会”。他说:“哎呀,警官,你们懂得多,肯定有办法。你看,我们都是外地人,你们就帮帮忙、帮帮忙。”

“不是不愿意帮忙,目前这个情况,帮不了啊。”老孙说。

贺家人又是一番哀求。

见火候已到,我们再次普及了关于“工亡”认定与否的相关抚恤标准,也一再强调这不是赔偿,而是用人单位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给予的慰问金,至于慰问金数额的高低,还要与周律师和方厂长重新商量。

“我们都听你们的,你们说怎么办,咱就怎么办。”

8

院子里不是谈事的地方,大家重回调解室。贺学军、贺三强不停地询问需要办理哪些证明,我们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他们了解贺远尘的家庭情况,防止出现虚假证明或次生纠纷等问题。

贺学军说,他大哥叫贺学武,长他10岁,因家中贫困,28岁才娶上媳妇,在他们村已经属于严重的晚婚。贺家仅有3间瓦房,加上父母健在,一家五口就挤在一起过日子。贺学军刚成年时,读书不成,便跟着大哥走街串巷做点零碎买卖,农忙时也是一个好劳力,除了一副碗筷别无所求,挣的那点钱也都贴补了家用。一家人虽穷困,倒也和和睦睦。

一年后,侄子贺远尘的出生打乱了一切。因过于拥挤,大嫂常为琐事争执不休,要求贺学武再盖一处房屋,搬出去单过。可家中拮据,青砖瓦房哪里是说建就能建起来的?贺学武想了很多办法,左邻右舍借了一大圈,也没能凑够盖房的钱。矛盾日积月累,大嫂愈发脾气暴躁,整日怨天尤人、指桑骂槐,说自己瞎了眼,到后来,竟公然要求把公婆、小叔子扫地出门。在连日的鸡飞狗跳中,贺学军的老娘因病离世,老父亲隔年也突发脑溢血,虽保住了命,却自此卧床不起,最终与世长辞。

家里只剩四口人后,已不似先前那般拥挤。然而“分家单过”早成了大嫂的执念,可贺学武顾及弟弟尚未成家,夫妻两人常为此大动干戈。贺学军无数次地想给自己新建一处房屋,可父母双亲接连病逝,兄弟俩都背了一身的债,这愿望愈加可望而不可及。

“在远尘3岁那年……”此话一出,贺学军突然埋头哽咽。我们继续追问,他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贺三强也面露悲戚,一边帮他递纸巾,一边劝:“都20多年了,也该过去了。”

我们询问贺三强,贺三强说:“唉,还不是因为穷嘛!那时候,我们都很穷,要不是为了能有个住处,谁也不会……”

不等贺三强把话说完,贺学军擦着眼泪打断了他:“我自己来、自己来……是我当年昏了头……”说着,又哗哗流下大把眼泪。

贺远尘3岁那年,贺学军与兄嫂再度为了房子的事闹得不可开交,原因是贺学军想要父母留下的这三间老宅子。因为当时有人给贺学军介绍对象,双方都很满意,女方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能与兄嫂住在一起,必须单独过日子。贺学军便私下跟大哥商量,想再建一处新房。父母不在,长兄如父,面对弟弟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贺学武咬咬牙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你娶媳妇。”

当晚,贺学武便与妻子商量此事,大嫂一听就大发雷霆:“我想新房子想了好几年,你都没办法,现在你倒是有办法了?”兄嫂为此大闹一夜,贺学军躺在床上听了一夜。清早,贺学军正在洗漱,大哥在一旁嘟嘟囔囔地解释,意思是先缓一缓。贺学军本就窝了一夜的心火,便没好气地怼了一句:“你反正都有老婆孩子了,要不然,就把这三间宅子给我呗。”

不料,这话被大嫂听到了,大嫂便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积攒已久的矛盾喷涌而出,叔嫂二人各不相让,贺学武原本还居中劝解,后来也加入争吵的行列,新账老账都翻了出来。到了这个份上,贺学军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开始明火执仗地索要父母留下的房子,要把兄嫂赶出去。兄嫂也寸步不让,要把贺学军赶出去。

贺学军气急败坏之下,捶了大嫂一拳,贺学武一看弟弟竟敢动手,便上前回击。就在兄弟俩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意外发生了——大嫂一怒之下喝了农药。农药毒性剧烈,大嫂很快口吐白沫。贺学武情急之下,给妻子进行人工呼吸,结果双双一命呜呼。

自此,贺学军便带着3岁的侄儿共同生活。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相亲对象自然拒绝了这门婚事,此后也再无人上门给贺学军说亲。

贺学军哆哆嗦嗦地伸出两根手指,涕泪横流:“20多年来,我把侄子当儿子养。这些事一个字都没敢提。”擦了一把眼泪,他接着说:“小时候,他问我‘我爸妈呢?’我就说病死了。长大后,他不再问了,我也不再说了。再后来,我扒掉老宅子,盖了二层小楼,都是给他盖的……可孩子没了……没了……”贺学军再度平复失控的情绪,捶胸顿足道:“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我对不起我大哥啊!我怕啊……就怕没把孩子养好……谁知道……他……对不起……”

我盯着贺学军蜷成一团的身影,喉咙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泪珠滚落的瞬间,我扭头看向窗外,一句电影台词在我心中徘徊:“我卖药这么多年,发现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贫穷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不仅表现在物质匮乏,还有贫穷认知的代际传承,这背后是社会运转规则的系统性剥夺,如一道巨大的隐形屏障,把无数人困在生存与尊严的夹缝中。

贺远尘的起跑线布满荆棘,18岁时就外出务工,后来遇到方明川,便一路跟着他讨生活。这世间的确存在一些逆天改命的人,但不足以代表芸芸众生,贺远尘便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更加不幸的是,命运又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的人生止步在25岁,只留下这桩难以料理的官司。

贺学军渐渐平复情绪。话题再次来到眼前的难题上,贺三强说:“之前是我们不懂事,也不懂法,就一心想着多帮学军争取点保障,毕竟他就一个人了,说句不好听的,老了连个扛幡的都没有。”

老孙深表同情,宽慰道:“我们也会再与企业谈谈,想办法帮你们多争取点抚恤。但是你们不能把价码放到天上去,这样谁也够不到。可以尝试着放在房顶,咱们努努力,或许还能与企业达成一致。”

至于相关证明,老孙给他们列出了清单——除了户籍登记之外,还需村委会出具的实际抚养证明和同村邻里的书面证明、当地派出所查询有无其他继承人的说明材料,以及贺学军为贺远尘实际缴纳学费、支付生活费等佐证材料。

他们收好这纸清单,带着一众老奶奶踏上了回家的路。事后,我们又找到方明川、周正,与他们协商抚恤慰问金。二人多次联系那个朴老板,最后议定,参照我们当地一些大型企业的做法,除了之前垫付的医药费之外,再给予一定的丧葬补助金、一次性抚恤金和人道主义慰问金,补零取整,一共10万元。这超出了我和老孙的预期,他们说:“小贺家里确实太难,‘工亡’又没能评定下来,损失很大,我们也是好说歹说才打动了朴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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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贺学军、贺三强带着所有佐证材料来到派出所。我们一一查验无误后,复印了一份,纳入调解档案,老孙顾虑的“出警不规范”问题迎刃而解。介绍了海纳科技的抚恤慰问意向后,他们一阵唉声叹气,埋怨差得太多。我们只好一再解释方明川的善意——加上之前垫付的医疗费,相当于比原定标准多出了5万元。

贺学军无奈地点了点头,表示“就这么办吧”。贺三强依旧愤愤不平,反复斥责“48小时”的工伤认定标准。见他意难平,老孙解释说,“视同工伤”本就是“典型工伤”的扩大保护,很久以前的《工伤保险条例》要求“因工作紧张导致突发疾病”,而“工作紧张”难以量化并导致大量争议,之后才以“工作时间+工作岗位”来代替,同时为了防止工伤认定的滥用,又增设了“48小时”限制。当然,也有一些问题亟须解决,例如:目前的医疗水平能延长脑死亡者的临床存活,还有不少地方只认可临床死亡的时间,并不认可脑死亡时间,这就导致一些“48小时内脑死亡、48小时后临床死亡”的患者无法评定为工亡。

说着,老孙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锋一转:“不过,我们儒镇已经突破了这种限制,两种死亡情形,只要有一种是发生在48小时以内的,也认。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最终结果,因为贺远尘的死亡结果全都超过48小时,而‘48小时’是刚性标准。”

说服贺家二人,我们约请周正和方明川来所里,双方心平气和地签订了抚恤慰问协议,方明川现场送上了那笔现金。

两天后,大家去殡仪馆料理贺远尘的后事。贺学军拿着殡仪馆需要结算的费用清单直咋舌——一天600元,由于存放时间太久,殡仪馆还进行了必要的防腐处理,总费用要1万多元。贺三强又拉着方明川好商好量地谈,方明川咬咬牙,拿着单据晃晃悠悠去了收费处。

后来,贺学军寄存了骨灰,前后花了一周多的时间,凭借他手中的佐证材料,顺利提取了贺远尘的存款和住房公积金、养老保险账户余额等,一共15万元。加上抚恤慰问金,刚好25万元。

(本文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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