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病房后,童澈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叶之舟的手,有些尴尬地放下,又被叶之舟抓住隔壁,搀着她坐回病床上。
“小心一点,你伤口还没好。”他叮嘱道。
童澈低头看了眼皮肤上的擦伤,实在是完全没有相关记忆,只是这一趟回来,总觉得哪里不舒服,只感觉是虚弱了很多, 又说不上来。或许是水土不服吧,她也没多想。
叶之舟从抽屉里拿出几盒药,一一剥开铝箔,又到了一杯温水,试好了温度,递到童澈嘴边。“不苦,一口吞了。”
童澈皱着眉吞下药片。叶之舟又变戏法一样,掏出几颗话梅,是她过去吃药必备的东西。
那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又在脑海中萦绕。 1999年的是叶之舟,2024年的是小叔;冷漠严肃的是叶之舟,和煦体贴的是小叔;沉默寡言的是叶之舟,温和爱笑的是小叔。可怎么眼前这人,她却有些捉摸不透。
“医生说你多吃点,伤口才好得快。你试试这几个,我刚借知华的厨房做的。”叶之舟一边说一边打开他的保温桶,一一端出了糖醋小排、可乐鸡翅、菠萝咕咾肉。
这……这不是那晚在小叔房里点的菜吗?第二天童澈不许他出门,最后也没有吃到。
童澈有些惊讶地看着叶之舟,见他又从身后魔法般拿出一杯温热的淡紫色饮料。“还有这个,我看外面有卖的,但加了不少植脂末,怕对身体不好。我自己复刻了一杯,你尝尝看。”
她试探地把喝了一口,醇厚的芋泥牛奶夹杂着Q弹的木薯珍珠丸子,是久违却熟悉的味道。
“芋泥啵啵奶茶!”她惊喜地叫出来,可又立刻意识到不对,这才1999年,街边奶茶店都很少,哪来的芋泥啵啵。
只有那晚,她晃着小叔的手说,想吃芋泥啵啵奶茶。
童澈盯着叶之舟,迟疑地问:“小叔?”
叶之舟先是一怔,笑着反问:“我就这么像你那位长辈?”
“是挺像的。”她有些心虚,埋头吃了两口,又问:“你最近有没有去过哪里啊?”
叶之舟对答入流:“我能去哪?你俩一住院,我和知华连学校都没怎么回。”
童澈又问:“对了,王老板二婚,最后找了桐市另外一个网红,你知道吗?”
叶之舟扑哧一声笑,盯着童澈:“又从哪听到这些新闻?什么王老板什么网红,这都谁啊?”
“那你最喜欢的那个篮球明星塌房了你知道吗?”
“你说乔丹?他怎么了?啥叫塌房?”
“塌房就是……哎,不是他。”
“你真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连问了几个,叶之舟都表情很无辜,童澈一时真以为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
“别胡思乱想了,你要是非要叫我小叔,我也能接受,来吧小侄女~”叶之舟夹了一块糖醋排骨送到她嘴前。
童澈撇撇嘴:“想得美。”
一周后,两个病号终于出了院,月错乐队又叮咛当啷地重聚。童雨声非要拉着大家一起“庆功宴”,童澈不解:“庆什么功?”
“因为——”童雨声拉长声音,其实手在桌底下牵住了宋知华的手掌。宋知华难得红了脸,有些扭捏地斥道:“童雨声你干嘛?”
童雨声一把举起她的手,向众人宣告:“我、童雨声,终于成功追到女神啦!”
宋知华很是不好意思地接了一句:“你还只是实习,还没有上岗呢。”她虽然行事风格很洒脱,但涉及到男女之情,却总归还是有些难为情,尤其是喜欢的对象还是童雨声这棵窝边草。
童澈惊喜得蹦起来鼓掌,迅速拧开桌上的酒到了一杯:“恭喜恭喜!以雨声哥的魅力,转正肯定是指日可待。”
童雨声很会来事地回敬:“也祝小学妹早日找到Mr.right。”
童澈一听这话,下意识看向叶之舟,却发现叶之舟也在看着她。街边小店的音响正在播放那时的流行歌,欢快的歌词窜进童澈的耳朵里:“那就等着沦陷吧,如果爱情真伟大……”
童澈心里一动,赶紧把眼神移开,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言笑晏晏中,她却澈带着一丝庆幸和隐隐的不安。庆幸爸妈的爱情没有因为自己而夭折,可如果一切都按照事实发展,那是不是25年后,那一切依然会发生?
童澈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这时光的来回中,也许真的无力改变任何。这么一想,杯中酒竟然变得有些苦涩了。
童澈心里想着事,酒抿了一口又一口,等再举杯时,叶之舟的掌心覆盖在杯口。
童澈一歪头,见叶之舟温和说道:“再喝就要醉了。”
“今天高兴嘛,醉了又怎么样?反正你也会背我回去的,对吧小叔~”她已经微醺了,两颊绯红,眼神有些迷离,张口就叫他小叔,还懒懒地拖着尾音。
她一只手支在桌上撑着下巴,眼睛半合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重影,在万千霓虹中,只有叶之舟的脸尤为光洁,连阴影都格外偏爱,恰到好处地藏了一半。被童澈痴痴地盯着,隐隐发烫。
这话被童雨声听了去,忙问:“什么时候你成她小叔了?”
不等叶之舟答,童澈张口就来:“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你,是我的爸爸,知华姐,是我的妈妈……你俩在一起,才能有我。怎么样,我可爱吧?有我做女儿是不是很骄傲?”
童澈并没有醉的彻底,话一说出口,立刻意识到四周一阵风吹过,眼前的一切瞬间静止,连童雨声的表情都定格在好奇的模样。
哈!
童澈反应过来,苦笑一声。“忘了,不能提,不能提啊……”
她独自握起手边的酒杯,对着静止的几人挨个敬酒。
“来,老爸,你真的是我爸知道不。没想到你年轻的时候这么帅,你知道吗,以后你成不了当红的歌手,也去不了红馆开演唱会,你只能当个路边卖唱到处走穴的出租车司机。还有你,妈妈,你如果知道以后跟着老童,只能开个面馆谋生,会变老,会变胖,四十多岁了还要到处走穴,还有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会不会后悔啊?”
童澈说着有点哽咽,又独自吞了一口酒。“我以前是真的希望你能找份正经工作,像我们班同学,他们爸妈可都是什么大法官大律师,我老被人笑。可是我不知道,原来你们以前这么快乐……爸爸妈妈,你们说,如果知道结局已定,我们到底还要追求什么呢?”
一滴清泪滴进了酒杯,荡起一小圈涟漪来。童澈擦了擦眼泪,又转向叶之舟:“还有你,叶之舟,你知不知道我很久以前、很久以后都很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因为你是小叔。有时候真希望你不是他,这样我就能明目张胆地喜欢了。可是你到底是谁呢……”
童澈嘴里碎碎念,把心里所有的一股脑都倒出来。她知道真相说完,这个世界又会按照它的规则继续运行。最后一口酒喝干,她看着叶之舟,安静地、直白地、坦然地,与他的双眼对视。
童雨声还是好奇地凑过头来:“刚刚我怎么好像耳鸣了一下。对了,你刚叫他小叔?”
童澈哈哈一笑,抬头收回了眼泪:“因为他长得特别像我一个亲戚,你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不像个大叔?”
她斜着眼看向叶之舟,他还是一贯温和地笑着,并不接话。到时童雨声很认同:“还是我们小澈眼睛毒,我一早就觉得他这个人,太严肃,就跟老干部一样,可不就是叔嘛。”
寒风吹起烧烤炉的烟雾,烟火的味道带来一股熟悉的暖意,让童澈想起自家厨房。她突然忍不住,带着点撒娇的口气跟宋知华说:“宋姐,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宋知华也笑起来:“你看,把我也叫成四十岁的大姐了。我可没做过红烧肉,你不怕我搞出一盆黑暗料理啊?”
童澈挽着她的胳膊贴上去:“我就爱吃你做的。”
“行,给你做。”
只剩最后一点酒,童雨声先举起酒杯:“我先提一个,为月错乐队,越来越好!”宋知华也很默契地跟上:“为了红馆,为四面台!”
童雨声兴奋地补充:“果然咱俩有默契,女神懂我。阿舟也来一个。”
叶之舟想了一下,说道:“为我们的地久天长!”说完眼神看向童澈。
“这个好这个好!”童雨声兴奋地拍手:“咱们就得天长地久啊!小澈呢?”
童澈支吾了一会,忍住了想哭的冲动,直说了一句:“为了我们一直一直一起吃饭。”
“馋猫。”宋知华捏了捏她,“明天我就给你做红烧肉。”
四人齐齐干了杯中酒,脸上都写着快乐与满足。童澈突然想,在那个世界,已经沧桑和沉重的老童和宋姐,是否也会在逼仄的生活间隙里,偶尔想起今晚这样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