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澈从来没去过这种的地方。
第一次进Monster的门时，昏暗的环境、五颜六色扫来扫去的灯，还有能炸破耳膜的鼓点，让她顿时有点胆怯，在门口犹豫了一阵。好在叶之舟在身后稳稳地拉住她的手，发现她一手掌的汗。
“别怕，我走你后面。”叶之舟一步往前，拉着她在身后。
她怕自己露怯被他看了去，挺直了腰板，不就一个破酒吧么，有什么的。
穿过酒吧昏暗的门廊，才终于见了传说中的“小红馆”：一个又高又宽的舞台在正前方，舞台下面被遮挡了，看起来像是一片黑色的空洞。
童澈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台上有乐队又蹦又跳，可童澈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台子的震动。台上的每一次跳跃都让童澈心脏紧缩了一下，她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噩梦里，脸色也跟着苍白了起来，不由地抓紧了叶之舟手心。
“他们这么跳，这个台子安全吗？能撑得住吗？”童澈说话有些抖。
叶之舟大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梭了两下。音乐声太吵，他弯腰凑到她耳边：“放心，这个店开了很多年了，还没有出过事故。”
童澈稍微安心了一点，跟着叶之舟穿过重重酒客。一身学生装扮的她在人群里有些许扎眼，童澈感受到一些投向她的目光，尤其是一个男人，带着鸭舌帽，裸露的小臂上还有一个奇怪的羽毛纹身。他一边抽烟一边斜着眼睛看她，烟雾袅袅中看不清他的脸，可这目光却让童澈有些不自在。
于是她也斜着眼看回去：“看什么看，我可是被邀请来的嘉宾。”
酒吧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光头大肚子，满脸堆笑，像个弥勒佛。四人一进门，他表情有些夸张地吆喝：“瞧瞧我挖到的宝哦！越错越队，你们这名字一听就很摇滚。”
“不好意思，是月亮的月。”叶之舟淡淡地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人记性不好。”他笑着走进，给四人一人递了一瓶汽水。童澈见叶之舟把瓶子放在一旁，自己也跟他的放在一起。童雨声却不管不顾，一到手就拧开了瓶盖，正要喝时被宋知华暗暗拧住胳膊：“忘了干嘛来了，就知道喝。”
童雨声不得不讪讪地放下汽水，装出一副成熟的表情，坐得笔直。偏偏这一幕被童澈看在眼里，她忍不住低声笑出来。
“这个小姑娘就是唱月光眼的童澈吧？气质果然纯真干净。”酒吧老板眼神打量着童澈，小姑娘本能地往叶之舟旁边缩。
叶之舟暗暗捏了捏她的指尖，童澈懂他的意思，又坐定下来。他率先开口：“张总，乐队的资料您都看了，我们可以直接谈要求和待遇。”
“爽快！”张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递给他们。“我们店呢，大家想必也有听说，多少歌手乐队排着队给我递资料，甚至免费唱的，我都不一定要。你们的演出我也看过，有风格，挺特别的，尤其是这个小女孩。”他指了指童澈，继续说：“嗓音很独特，我对你们也寄托了希望。除了基础的唱酬，我们店非常讲究客单率，多少人点你们唱，你们也能获得相应比例的唱酬，具体可以看看合同哈。”
张老板一说正事就换上一副老板常见的表情，站在老板桌前看着他们四个，又指指墙上众多的照片。“你们是新人，没什么熟客，一开始估计点你们的人不多。看看墙上这些，那都是我们的头牌了。所以想在这里赚钱赚名气，最重要的，就是要让客人喜欢你们！”
童澈顺着他的手往墙上看，一眼看到了那个手臂上有奇怪纹身的男人。照片上他正低着头弹琴，只能看见个不太清楚的侧脸。
她隐隐的有些不适，却又说不上来原因，便也按下不再想了。此刻只觉得王老板说话过于赤裸，所谓的小红馆，也不过是个卖唱的地方。
于是她看向叶之舟。不同于另外两人的兴奋，叶之舟紧绷着嘴唇，很安静地坐在那，似乎周身装了屏蔽系统，什么也影响不到他的判断。看完十几页的合同后，他很笃定地说：“表演次数、演出时间由我们定。”
“嚯，你还跟我讨价还价上了？我这从来都是我说了算，还没有哪个新人敢跟我叫板……”张老板面带讥笑。他站了起来，手撑着桌子，俯视面前几个毛刚长全的小年轻。
叶之舟也毫不客气，抬着头强硬地看着对方，毫不让步。童澈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像一把坚硬的斧头，冒着森森寒气。
张老板嗤笑一声：“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多少人求着想进来，你还挑上了？”
叶之舟还是冷冷地重复那句话：“表演次数、演出时间由我们定，这是合作的基础。”
“哼，合作……”张老板眼神转向童澈。童澈很敏锐，虽然她尚不明白叶之舟这么做的意义，但是他肯定是为大家好。便也梗着脖子，毫不客气地回：“我听队长的。”
乐队本来没有专门选队长，但童澈很清楚，此时必须要赋予他这样的身份。身后的童雨声和宋知华也迅速明白过来，异口同声道：“听队长的。”
童澈悄悄伸手，跟身后俩人比了个耶。
张老板没想到会碰上硬茬。叶之舟的定力远超他的想象，不管他说什么，什么表情，他始终深色淡然，油盐不进。僵持了一会，张老板没辙，松了口：“表演时间可以你们定，但是每周得唱至少两场，这总可以吧？”
叶之舟向其他三人询问，按现在的课表，一周唱两场是没什么问题。可最后童澈还是犹豫了一下，很担心地问了一句：“这里能确保舞台是安全的吧？”
张老板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大手一挥：“你这小妮子属实是多虑了，咱们整个市，你找不出比我更先进更全面的舞台。就连体育馆开演唱会那还得参考我这儿的设备呢。”
哼，你就吹吧。
合同最终由叶之舟签了字。童澈走出酒吧后，依旧心有戚戚地跟在叶之舟身后。叶之舟支开了另外两人，转身冲童澈笑。
“你笑什么？”
刚才还严肃的大人突然露出逗小朋友的申请，拉着她的手就往前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快走！”
童澈来不及细想，只能跟着他狂奔，两人气喘吁吁地，终于停在一个游乐园门口。
涂满油彩的旋转木马在她眼前一晃一晃，还挂满了亮晶晶的灯。在它后面，是耸入云端的云霄飞车。
“哇！1999年就有这些了吗！”童澈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我是说，这个东西，我之前只在电视上看过。”
叶之舟似乎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破绽，他问：“想不想玩？”
“可是，我有点害怕……”
童澈承认自己的胆小，她怕摔、怕疼。几岁的时候在游乐场滑梯上摔过一次，自此哪怕这种大玩具遍地都是，她再也不去碰。哪怕明明再想玩，也不敢了。
可这次……她看向叶之舟，见叶之舟也正在看她。他向她伸手，眼里亮晶晶的。
童澈犹豫着把手递给他，或许是他的手总是恰到好处的温热，让她一下子兴奋大过恐惧。
工作日下午，游乐场几乎没什么人。叶之舟扶着她上了旋转木马，刚一坐定，机械转动起来。童澈身体毫无防备地往后倒，恐惧感立刻冲上头。她下意识地大叫，可身体马上被身后结实的胸膛被挡回来。她一转头，耳廓刚擦过他的嘴唇，又触电般赶紧转回去。在嘈杂的音乐声和风声中，她听到叶之舟在她身后说：“别怕，我一直在你后面。”
大概他真的有这样的魔力，只要想到他在身边，童澈的恐惧总能被压住。过去连看都不敢看的云霄飞车，她竟然也拉着叶之舟坐了一趟下来。
只是没想到，结局是叶之舟狂吐一通，而童澈却还意犹未尽。
原来不害怕是这样的感觉啊。是安全带扣下的咔哒，是往后倒时身后有人挡，是把手放在他掌心的踏实。
闭园的钟声响起，暮色四合。童澈和叶之舟坐在长椅两端，听见他问：“今天开心吗？”
“嗯！”她重重点头，向他的位置移动。“不过，为什么突然带我来游乐场？”
“那你不如说说，为什么对舞台这么恐惧？”
“那是因为……”
话刚起头，她意识到徒劳。那个世界的事，在这里根本不能存在，所以那个吃人的舞台，自然也不能被提起。
童澈支吾了一阵说：“因为我曾经，从舞台上摔下来过，很严重。”
叶之舟若有所思：“难怪。”
童澈自嘲：“那个舞台，曾让我失去了非常宝贵的东西，所以再看到类似的，就本能地害怕。我这个人挺怂的，冒险的事我很少去做，一早知道会受伤，不如早点规避风险……听起来很没劲对吧？”
她知道这非常的不摇滚，自然也不想看叶之舟的表情。
可叶之舟却轻松地拍拍她肩膀：“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害怕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被一只大公鸡啄过，所以我现在看到大公鸡也害怕。”
“真的？！你居然怕大公鸡？”童澈抬头就看见叶之舟一本正经的表情，绷不住大笑起来。
笑了好一会，她听叶之舟问：“那你现在还怕旋转木马吗？”
“应该不会怕了。”她没说，只要你在我后面我就不怕。不过她好像理解了叶之舟带她来游乐园的目的：“你是想告诉我，需要直面恐惧，才能战胜恐惧吗？”
叶之舟摇摇头。“我想告诉你的是……”
那时周围已被夜色笼罩，童澈永远记得他那双亮晶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然后听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用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我会一直在你身后……字都听得懂，可组合在一起，他什么意思？
是表白吗？
童澈迟疑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一直吗？不管我去哪里，你都在吗？”
叶之舟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
童澈吸了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说：“我是你什么人啊，你就要一直陪着我？你喜欢我啊？”
她也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和慌乱，之后又飞快地冲她笑：“你不是我的小侄女吗？”
“叶之舟你……”童澈脸颊滚烫，有点气急败坏地冲他嚷嚷：“谁是你侄女啊你想多了吧！”
童澈一生气一跺脚，转身就走了，一个人走得飞快，边走边骂：死叶之舟！拖拖拉拉讨厌鬼！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剩下叶之舟在后面，赶紧追着她跑。只是突然一阵剧烈的不适感从体内弥漫到身体各处，来势汹汹，豆大的汗滴打湿了衣服，眼前一片混沌。他熟练地蹲下来，嘴里倒数：10、9、8……2、1，睁眼。
依旧是一片混沌，那种窒息感并没有放过他。叶之舟心里大惊，拼命稳住自己，在煎熬中又数了十个数，才终于算恢复过来。
他扶着一旁的电线杆站起来，活泛了一下苍白的脸。看见童澈的小马尾还在前方一跳一跳，他嘴角泛出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