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委大楼出来,程磊已经是神清气爽。
过去只是在电视上见过市领导,隔着一层荧屏,就像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今天两个不同世界上的人碰到了一起,让他大开眼界。
首先是领导的态度,那叫一个和蔼可亲;另外,领导们对他显得格外体贴和随和。
面对一屋子长枪短炮的摄像机和照相机,程磊竟然有些心底发慌,呼吸急促,心咚咚跳个不停。
介绍情况时,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想好的词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嘴里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
“我没想那么多,脑子里就想着怎么快点把伤员送到医院里。”
他正忐忑是否说得过于简单时,刘书记却说:“程磊同志说得很实在,那时候可谓千钧一发,脑子里光想着救人了,不可能有太多想法,但越是这样朴实无华的语言,就越真实,越能反映出程磊同志的思想境界。”
宣传部赵部长说:“程磊同志一直在强调这么一句话,这样的事,谁遇见都会帮。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一句话,真遇见那样的事,我们是否能确保每个人,都能伸出援助的手吗?”
从市委大楼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样东西,是一个大信封,凭感觉他知道那是一万元钱;是市政府给予他的见义勇为奖励。
回家路上,他忍不住用手摸了摸,凭厚度和质感,确信那真的是一万元钱。
张科长亲自开车送他回家。
到他家门口,张科长谢绝了程磊留下他吃饭的邀请,说要急着赶回去准备一下材料,让程磊注意一下今晚市里的有关新闻报道,说今天市领导接见授奖的新闻今晚就会发布。
果然,还没到傍晚,市委宣传部的公众号就发布了消息,而且马上被诸多自媒体转载。
微信圈里开始信息满天飞。
晚上七点半的市电视台新闻三十分节目也对颁奖表彰进行了播报。
那时候,他刚刚从渤海市人民医院开证明回来。
渤海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大夫说:“小伙子,幸亏你送得及时,要不然,那个女孩就麻烦了。”
他本来还想到病房去看看那一对受伤的母女,一想到是下午,就放弃了。
渤海市历来有个民俗,看病号不能下午去,不吉利。尤其是对病人和病人家属来说,特别不愿意别人下午来探视,据说,那叫日薄西山。
当天晚上,他的手机又遭到了新一轮轰炸,几乎都是自媒体,要求采访他;甚至有人明码标价,拍一段视频多少钱,来一张合影多少钱,但他一概拒绝。
他回答得非常干脆:“有事你们找宣传部,我这里谢绝采访。”
他弄不明白现在的人怎么了,蹭流量蹭得没鼻子没脸。
又一个号码打了进来,显示机主是张梅梅,他想了一下,接了起来。
张梅梅说:“程磊,多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实在,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伤身体。”
他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温暖,昨天的委屈几乎已经烟消云散。
他说:“谢谢老同学关心,你说得对,我今后戒酒了。”
张梅梅说:“那也没必要戒酒啊,今后注意少喝就行,尤其是和李猛那样的人喝,要多长个心眼,其实,那天李猛从第二杯开始就喝的是水。”
他一愣,但马上用一种轻松的语气说:“谢谢老同学提醒,李猛喝什么我不管,只要我喝的是酒就行。”
这显然是一句谎话,他此刻的心里是愤怒,是一种被戏耍知情后的气恼。
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茶,没看电视,没和孩子玩趣味游戏,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心事。
张妍把孩子们圈在屋里,尽量把声音放低,显然怕惊扰到他。
后来张妍走出了卧室,开始了夜间的忙碌,显然孩子们已经睡了。
今夜的一切,都和过去发生了截然不同的变化。
过去虽然累,但活得似乎没心没肺,并没有太大的心理压力。
而现在,却是心事越来越重。
他现在不抽烟,两年前为了攒钱已经戒了;如今白天又发誓连酒也戒了。他有些怀疑自己的人生路,这是越走越窄呢,还是越走越宽呢?
为什么很多人,很多事,走着走着就疏远了,就乏味了呢?
昨天同学聚会酒场上的一幕再度浮现在眼前。
很显然,自己昨天是被李猛消费了。
如果没有生命时速的新闻效应,李猛的酒局绝对不会叫他,他也不会坐在那个主宾位置。
他喝的是酒,吃的是菜,渴望享受的是同学情谊。
但李猛不是!李猛吃的是另一种菜,喝的是另一种酒,享受的是另一种快感。
那些围坐一桌的同学其实都是李猛的菜,包括他程磊,李猛吃得有滋有味,大快朵颐。
越这么想,他再看那两瓶茅台酒就越觉得膈应,心底升起一种从窗口扔到垃圾桶里的冲动。
他用一口茶把这种冲动稀释了。
他看到了正在里里外外忙碌的张妍,心想,为了这个死心塌地跟着自己的女人,和那一双女儿,他也不能这么矫情,这么玻璃心。
但是今后该怎么应对那些复杂的人和事呢?这是摆在他面前必须解决的一个心理问题。
那天遇见那对车祸母女,他可以管,也可以不管,因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们都是各自的局外人,他没有必须管的义务。
但他却管了,而且管得轰轰烈烈,而且竟然被舆论推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头上,吹着强劲的风,到现在也难以平静。
他深信,如果这几天在渤海市搞一个民意大调研,生命时速和的哥程磊这两个新名词无疑是最靠前的。
但恰恰是这两个新名词,像两片羽毛,把他托浮起来,让他找不到原来的生活节奏了。
很多问号漂浮在他的脑海里,几天的经历,让他突然觉得,过去看到的生活面目竟然只是冰山一角。
他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原来如此势单力薄。
他曾经觉得自己很强大,其实很弱小,那天那么容易就被李猛操控的氛围打了包围,被打得丢盔弃甲,几乎是裸奔而归。
一句话,在享受了救人带来的荣耀后,他突然觉得生活的帷幕居然这么厚,一切,才刚刚开始,更复杂的局面还在后头。
他第一次意识到,仅仅满足于干满勤,出满点,把每个月的贷款利息赚到手,把一家人的生活费赚到手,然后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舒适和悠闲,这样实际的生活理念,显然已经远远不够。
但究竟怎么做,他却远远没有想好。
但他想做点事,想做点让人不能小瞧他程磊的事。
他突然叫住正在忙碌的张妍:“老婆,商量点事吧?”
“啥事?”张妍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说:“我想,我们是不是把那些钱捐出去。”
张妍一愣:“什么,捐出去?”
她显然没考虑这个问题。
她考虑的是,这一万元钱除了还贷款,还可以用作日常开支,这个月的经济压力就基本没有了。
程磊说:“对,捐出去!”
他说得轻松而坚决,就像说的不是一万元钱,而是自家的一只碗,或者一件普通的生活用品,现在被人看中了,他准备送给人家。
张妍沉默了那么一秒钟,或者根本没沉默,只是瞅了他一眼,做了一下确认,马上说:“行,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