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次日午时,阿时被问斩。
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围观的群众神色各异,最多的是面带讥笑的人。
「死得好!这些总爱搞下三滥的巫族,我早看他们不顺眼了。」
「是呀,他们住在山沟沟里,天天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害人法子。」
我看着阿时的身躯软绵绵地倒在刑台上。
再也控制不住泪水。
真正的巫族,从不无端害人。
我们只是怕世人异样的眼光,才举族搬到远离人烟的村寨。
不想,却进一步加深了偏见。
当夜,我抱着阿时冰凉的尸身。
同心蛊在我的血管中尖啸,宇文渊的身上的子蛊随着母蛊躁动。
快了,他的听觉和视觉也要消失了。
11
我想寻个好地方将阿时葬了。
没想到,却又与柳青霜碰了个正着。
或者说,她就是专门侯着我的。
「姐姐,你要带着这罪犯腌臜的尸身去哪啊?」
我的心凉下半截,冷脸说道:「让开。」
柳青霜美目一转,目光直直落在阿时身上。
「姐姐,换句话说,你要带我的骨链去哪啊?」
丞相府里千娇百宠养出来的贵女,竟然能残忍成这样?
我顾不得小腹传来坠坠感,伸手护着阿时的尸体。
柳青霜竟是要带着手下人去抢。
就在这时,宇文渊来了。
我以为,他是要为我做主。
阿时,毕竟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弟弟。
我不信他能眼睁睁看着他人亵渎他的尸身。
没想到,那张薄唇里吐出的话让我彻底心冷。
「霜儿喜欢,叫人剥了骨头送去,何必亲自动手。」
我如遭雷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青霜却像是得了令似的,命手下将我拉开。
我孕中虚弱,只能任由他们将阿时带走。
看着柳青霜手下的婆子拉扯我,宇文渊俊眉微皱,好似有一丝不忍。
「不要,求你们了,让我阿弟安息吧。」
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卑微地不住向柳青霜和宇文渊磕头。
宇文渊好像更加不满。
「阿瞒,你的家人只有孤和孤的孩子,你为何总是不懂孤的苦心。」
「姬时污蔑孤的血脉不纯,是要置孤于何境地?他是罪有应得!」
「至于他的骨头……不过一个最下等的巫,死后骨头还能挂在贵人的脖颈上,是他的造化。」
柳青霜更加得意,高高在上地瞧着我不住磕着的头。
「是啊姐姐,好歹你是太子府中人,与下等的巫纠缠不清,说出去叫人笑话呢。」
宇文渊赞许地摸了摸柳青霜的头。
「来人,把阿瞒送回她房里,没我吩咐,不许她随意出门。」
突然,他们的话在我耳边明明灭灭,我竟昏厥了过去。
12
再醒来时,我已身处床榻上。
耳鸣却没有停止。
晕过去前,宇文渊的话仍回荡在我耳边。
曾经,最热忱的一颗心。
彻底熄灭了。
我不会再对他留任何一丝情面。
13
宇文渊的剩下两觉,也在退化。
他称病不去上朝,更加引起了朝中的不满。
于此同时,他整日整日地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偶尔出来,也是在我房前伫立。
我看他已接近五感尽失,却强装正常。
心也越来越冷。
这才哪到哪,他的子孙根,还没有废掉。
14
宇文渊秘密召了许多不出世的名医入府,汤药一碗接一碗的往书房里送。
在宇文渊喝第十七碗发苦的汤药后,他一把将碗摔在地上。
碎片散落在地,所有医生都默默低了低脑袋。
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
「一群废物!」
宇文渊如今的性情,可以称得上古怪了。
毕竟他现在五感都只有微弱的一点点。
如同与周围的世界完全隔绝。
和盲人、聋人相比,也要更加难堪。
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补上了与柳青霜的洞房夜。
宇文渊感受如何我未曾可知。
柳青霜倒是第二天一早,便满面桃花地来到我房内。
原本白皙的脖颈上,戴着一串惨白的骨链,倒衬得她原本的皮肤变得灰败——那是阿时的骨头。
我别过头不忍去看,她尖利的指甲却直直戳在我的脸上。
逼我仔细地瞧那副骨链。
「姐姐,好看吗,我可是喜欢的紧啊。」
我痛上心头,死死地咬住唇,才忍住没有直接对她动手。
还不到时候。
柳青霜自觉无趣,又施施然地走了。
徒留我,快要把身下的坐垫抓烂。
15
宇文渊与柳青霜共度春风后,愈发少来见我。
他竟突然沉迷上了女色。
从外头搜罗了五名绝色舞姬入府。
柳青霜气得在房中咬破手绢。
我却直想冷笑。
同心蛊的第二阶段,就快来了。
宇文渊开始频繁召幸舞姬。每夜都有丝竹声从暖阁飘来。
夹杂着女子忽高忽低的吟哦。
直到那日暴雨,暖阁中传出凄厉惨叫。
一异域舞姬被裹着草席卷出。
伴随着宇文渊双眼血红的怒吼,「贱人,竟敢谋害孤!」
「孤只是累了,对,孤没有问题!」
宇文渊状似鬼魅,衣裳半解。
我冷笑,他现在估计是起不来了。
宇文渊又一个个试过了剩下的四个舞姬,却发现自己彻底没了能力。
暴怒之下,他下令杖杀所有舞姬。
一时间,府内人人自危。
外头的流言也愈传愈盛。
以二皇子为首的那派大臣,每天几十封贬斥宇文渊的折子奉给圣上。
当今皇帝就是曾经再疼惜这个流落民间的儿子,也不免对他生出一丝厌恶。
太子暴虐、滥杀无辜的形象已然深入人心。
宇文渊闯进我房中那夜,身上还沾着血腥味。
他颤抖着将手覆在我腹上,轻轻地开口。
「阿瞒,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我心中已恨他入骨,但不得不温柔小意地应和。
「臣妾明白,夫君近日劳累了,要好好休息。」
宇文渊闭上双眼,嗅着我身上的气息。
「阿瞒,还是你对孤最好。」
我在心中冷笑。
对我作出那样的事后,他还能毫无愧疚地享受着我的温存。
在他眼里,我不过是最最低微的巫女。
和旁人口中一样,借着与他年少的恩情到今天这个地位,已是他心善仁慈。
即使他知道我身怀巫术,却不将我放在眼里。
好像我就是蜉蝣撼大树中的那只蜉蝣,不,我连蜉蝣的勇气都没有。
16
宇文渊这些天连日宿在我房里。
却什么也没做,只是抱着我睡觉。
实在是他有心无力罢了。
可柳青霜却不这样想。
在她眼里,我这些天怕是日日乘宠。
那五名舞姬被处死之后,全府上下最高兴的就是柳青霜。
可她预想中的宇文渊厌弃我,转而投入她的一双玉臂,却没有来到。
她早看我腹中的孩儿不满,一天到晚盯紧了我的肚子。
我知道,机会来了。
柳青霜邀我去品桂花糕那日,我正在给未出世的孩子绣虎头鞋。
我明知她要对我腹中的孩子下手,却仍欣然赴约。
「姐姐的脸色愈发红润了。」
她抚着翡翠护甲轻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定是太子哥哥日夜浇灌所致了?」
我在心中暗笑。
外头风言风语如此盛,都传宇文渊怕是成了半太监。
柳青霜竟丝毫不知,可见是个蠢的。
但我故意摩擦手中的虎头鞋,假意害羞地垂着头。
实则偷偷观察着柳青霜气到快要扭曲的脸。
「姐姐,吃块茶糕吧,这是我父亲托人从西域送来的。」
只见她生硬的转移话题。
我却不疑有他,捻了一块送进嘴边。
她紧紧盯着我将桂花糕吞入口中,眼里是难以掩饰的得意。
我故意打翻茶盏,任滚水泼湿裙裾。
宇文渊闻声赶来时,我正蜷缩在地上面色惨白:「臣妾……臣妾肚子好痛……」
「怎会这样快……我明明下的剂量很小。」
耳边是柳青霜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
太医的铜盆盛满血水,宇文渊盯着我裙下渗出的猩红,突然暴起掐住柳青霜脖颈。
「你这毒妇!连孤最后的血脉都容不下!」
宇文渊的力道一点没收。
掐得柳青霜一张娇嫩的脸涨得通红。
「咳,咳咳……太子哥哥,我不知道……」
「可她肚子里的……怎会是您最后的血脉……」
宇文渊自觉失言,一惊诧,手收了力。
柳青霜无力地瘫倒在地,仍想不明白。
「不该啊,明明至少是一月后……」
「等等,你是故意的!」
说着,她狠狠地瞪向了我。
此刻,我虚弱的瘫倒在床上。
痛苦的抽搐样子做不了半分假。
「够了,贱妇!若阿瞒肚子里的孩子有半分不测,我要你整个丞相府陪葬!」
听到了想听的话,我顺势晕了过去。
17
再醒来时,宇文渊坐在床沿上。
身后,跪倒了一片太医和惴惴不安的柳青霜。
我的肚子里空落落的。
果然,凭太医府的技术,是看不出什么的。
宇文渊一脸痛心地说。
「阿瞒,我们的孩子,没了。」
两行清泪顺势落下。
我爆发出了毕生从未有过的演技。
「不,我的孩子……我要柳氏血债血偿!」
柳青霜如当头棒喝,立刻不断地磕头。
「太子殿下,求您!臣妾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定是这姬瞒故意的!她不是巫女吗,肯定有些阴邪的法子。」
我不由失笑,竟是让她猜对了。
可宇文渊不这么认为。
「贱妇休要胡说,阿瞒最是温柔天真,又怎会用邪术害我们的孩儿!」
「够了,来人,把她拖出去。」
「任何人,不许给她一口饭吃,让她在街上自生自灭。」
柳青霜立刻像疯了一样,更加卖力地磕起头。
许是太着急,竟不小心口出狂言。
「太子殿下,您不顾我,难道还不顾我父兄吗?」
她父兄?
我知道,宇文渊最讨厌人威胁他。
这下,柳青霜的下场只会更惨。
果然,宇文渊怒上心头,大喝。
「好啊!叫人传话出去,把柳氏扔到街上,任何人都可以随意欺辱她,孤重重有赏!」
柳青霜被拖出府时,脖颈上的骨链隐隐泛着冷光。
我倚在床头看她挣扎。
心中却并无一丝快意。
18
自柳青霜被赶出府里以后。
宇文渊愈发避人。
他日日待在我房中,连饭菜都很少吃。
毕竟,现在吃什么对他来说都一样的平淡如水。
宇文渊开始整夜守在我榻前。
他学着昔日模样将头枕在我膝上。
指尖隐隐有些火炙一样的溃烂。
「阿瞒,有时候我在想,若我们是平常夫妻……」
「殿下,」我截断他的话,将有助同心蛊催动进程的药喂到他唇边,「该喝药了。」
宇文渊不疑有他,乖巧地喝下。
他现在,最是依赖信任我。
朝堂上,丞相再也坐不住了。
只因柳青霜在宇文渊的授意下,被一年老乞丐拖入暗巷中。
丞相自觉被打脸,愤怒地连着上书几封。
封封皆言宇文渊德不配位,应该被废为庶人。
要说丞相有多爱自己的女儿,也丝毫不见得。
不然,也不会对柳青霜在太子府中的处境不闻不问。
此刻,不过是觉得脸上无光,折了自己的面子。
丞相连夜转投二皇子,翌日朝堂便掀起废储风波。
二皇子一派嗅到机会,准备一举让宇文渊再无翻身之地。
钦天监适时呈上密报。
「太子血脉有异,当年流落民间的真龙脉早已去世。」
皇上显然已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
即使知道宇文渊的确为自己的血脉。
但宇文渊失去了传宗接代的功能。
皇家,可不会要一个不能开枝散叶的继承人。
于是,只能冠名堂皇地称真正的太子早已死去。
19
废太子诏书颁下那日。
宇文渊被赶出太子府,连带我和家奴们。
宇文渊不安地挽着我的手。
昔日华服已黯淡无光。
这些日子里,他从没有出过门。
吃穿住行都要经过我的手。
这也是为了确保子蛊发挥作用。
「阿瞒,我们回巫寨好不好?」
「对!巫族肯定有办法治好我,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他摸索着抓住我衣角,掌心溃烂流脓。
我轻轻地甩开了他的手。
俯身抚过他凹陷的眼窝:「殿下可知,烈火焚身时,五感反而最清晰?」
眼见宇文渊跌跌撞撞地摸索,我冷漠地站在一旁。
「阿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宇文渊失焦多日的瞳孔像灰色的玻璃珠。
他自以为是对着我说话,实际上,却对着相反的方向。
多可怜啊,曾经的太子殿下。
「说话啊,阿瞒!什么烈火,什么五感!」
母蛊在血脉中沸腾,刺激着子蛊在宇文渊体内叫嚣。
他眼中突然一片清明。
马上了,马上就到最后阶段了。
「阿瞒,我好像恢复了!走,我们去告诉父王,让他复我太子之位。」
即使他此刻满目乌青,衣衫褴褛。
可眼里,却迸发出无比热烈的火光。
「你还没有发现吗?」
宇文渊的兴奋被我打断。
「你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源于我阿姆下的同心蛊。」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
「同心蛊……阿瞒,你是不是气我娶了柳青霜?」
「没关系,没事的阿瞒,柳青霜现在比最下等的乞丐还不如,我为你报仇了!」
「你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以后,你还是我的太子妃。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宇文渊连珠炮似的一句接一句。
我却不为所动。
他根本不明白。
到现在为止,他还认为是柳青霜的问题。
「宇文渊,你可知,那天我就在书房外。」
他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我一步步逼近他溃烂的身体。
「你说我这种下九流,当个贵人都是抬举。可你忘了,当年你被扔在山里快饿死的时候,是一群下九流给你喂米汤;你高烧烧得说胡话的时候,是我冒雨采药救你;你被山上的毒舌咬伤时,是我阿弟为你吸出的毒血……」
「阿瞒,我错了!」
他突然扑过来抓住我的裙角,脓血蹭在布料上。
「我那时只是应付幕僚的浑话,我从来没想过真的负你!」
我蹲下来盯着他的眼睛。
「同心蛊发作到第三阶段,中蛊者会清醒地感受每一寸皮肤被烧焦。宇文渊,你猜猜我现在想不想停手?」
他瞳孔骤缩,突然发疯似的掐住我的脖子
「解药!肯定有解药!把解药给我!」
我任由他掐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阿姆说过,蛊虫入心,无药可解。」
「不可能!」他猛地松手,跌坐在地上喃喃。
「你那么爱我,怎么舍得……」
我擦掉眼角的泪。
「曾经爱你的姬瞒,早在你书房外那个雪夜死掉了。」
他忽然浑身抽搐起来,皮肤下鼓起密密麻麻的红斑,像有千万只蚂蚁在血管里爬。
我退后两步,看着他在地上翻滚哀嚎,指甲把胸口抓得血肉模糊。
「好烫……阿瞒救救我好不好……」
火焰从他指尖窜起,转眼吞噬了整条手臂。
他惨叫着往我脚边爬,我却转身走向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帘放下前,我听见他撕心裂肺的喊声。「姬瞒,我们地狱见!」
马蹄声碾碎了他的诅咒。
三个月后,巫寨里。
我抱着襁褓站在山崖边,寨子里的炊烟在脚下袅袅升起。
阿姆拄着拐杖过来,看了眼我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团子:「像你,鼻子翘。」
「眼睛有点像他。」我轻轻碰了碰婴孩的眼皮。
「不过等她长大,我会告诉她父亲死在山火里了。」
山风卷来焦土的气息,远处皇城方向浓烟未散。
听说二皇子登基了。
在这场复仇中,二皇子与我是未曾托出于口的盟友。
虽我未曾与他见过面,但我必须要说,他比宇文渊更适合当皇帝。
他登基那日,整个东宫都被付之一炬,听说新帝特意从南疆请了控火的巫师。
真是讽刺,曾经最唾弃巫术的皇家,最后要靠自己瞧不上眼的巫术抹杀胞兄存在过的痕迹。
「小族长!」
寨子里的小孩举着风车跑过来。
「商队说京城换了皇帝,现在到处都贴着告示找会巫蛊术的人呢!」
我把孩子交给阿姆,顺手摘掉小孩头发上的草屑。
「让他们找,巫寨的规矩永不破。」
悬崖下的铃铛突然叮当作响。
阿弟生前系的银铃缠在老树上,风一吹就轻轻摇晃。
望了一眼巫寨的落日,怀中小女儿突然咯咯笑着。
青烟袅袅间,仿佛又见少年宇文渊摘来山花,别在我鬓边说:「阿瞒,我们要做世间最幸福的夫妻。」
只是,那些曾让我畏惧的、憎恶的,终究都成了史书里查无此人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