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三月后，因着我多次向派人向父亲认错，还抄了一整本佛经以忏悔过错，父亲终于将我放出。
“你肯认错为父很欣慰，我相府长女应是如此。利弊权衡，以相府为重。”
“后日公主举行赏梅宴，宴请全京的名流贵族，你同你兄长、妹妹一同前去，多注意肃王世子。”
我欠身恭敬行礼，“女儿谨遵父命。”
我被放出来的第二日，有人在青楼门口发现一具尸体
走近一看，那人脸上没有了嘴，吓得一蹦三尺高。
正是当日在轻乐坊肆意侮辱姐姐们的男人。
我与林谨之、林婷婷一同前往赏梅宴。马车上，林婷婷看着她涂了丹蔻的手指，冲我命令道：
“姐姐，一会你紧跟着我，不可一人乱跑，免得不知在什么地方有坏了相府名声。”
“听妹妹的。”
林婷婷见我如此乖顺卑微，满意地点点头。
入府后，我跟着林婷婷左转右转，终于她眼前一亮朝靠近假山的亭子中走去。
亭子中正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腰间佩着一枚水润的白玉，可见他身份不低，一双凤眼微敛，正低头细细品茶，真是优雅矜贵。
林婷婷兴冲冲地走进亭子里，朝少年行礼
“顾渊哥哥好。”
顾渊，我听到名字眼角一跳。正是肃王顾勉的嫡子，也是父亲命我亲近之人。可看起来，林婷婷似乎有意于他。
闻声，少年抬眼，温柔朝她一笑，只是这笑意冰冷不达眼底。
“婷婷妹妹来了，快坐下一起品茶。”
目光一转，看到跟在旁边的我，他眼角微弯：
“这位便是婉儿妹妹吧，自你离家休养后就再没见过你。如今也是出落成如此得体大方，面若芙蓉的姑娘了。”
我欠身行礼，答道：
“早听闻肃王世子的风流倜傥之名，现下见了，果真如此，是谪仙般的人物。”
顾渊听了我的奉承，仰头大笑：
“竟不知婉儿妹妹自小养在乡下，也是这般圆滑世故的性子。不知道得还以为妹妹在那里磨过这性子。”
我抬头望向顾渊，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心下一惊。莫非他知道我的身世？
林婷婷见到我和顾渊一来一回，暗流涌动，像是在打情骂俏，着急打断：
“顾渊哥哥，听说湖边的梅花看得最美最盛，你陪着婷婷一起去赏，好吗”
“好啊，婉儿妹妹也一起吧。”
林婷婷忿忿不平地瞪了我一眼，好像我要抢走她的顾渊哥哥似的。
顾渊一句话就让本就脆弱的姐妹关系，雪上加霜。
真是懂得玩弄人心，也就林婷婷蠢笨，看不出来。
7
我们三人一同到湖边赏花，他俩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
“顾渊哥哥，你看这梅花真是开得美极了。我和花，你觉得谁好看。”
“自然是妹妹更美。我看那边的一株也是开得极艳的，不如往那走走。”
顾渊指向更里面，靠近湖边一株梅树。
我看着林婷婷越走越近湖边，还兴致勃勃地与顾渊说笑，全然没有注意脚下。
我悄悄伸出脚，绊了她一下，林婷婷不受控制地落入水中，吓得哭喊：
“救命啊，救命啊！”
“世子不去救妹妹吗？”我看着水中扑腾的妹妹，问道。
“我不会水，贸然救人会得不偿失。妹妹呢？”
“我会啊，但我不愿。”
我和顾渊就这样站在岸上，两相对望，想要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些什么东西，没人理会还在水中求救的妹妹。
林婷婷的喊声总算被人注意，公主府的家丁跳入湖中救出了林婷婷。
寒冬腊月，湖水冰冷，被救上来的林婷婷在林谨之怀里不停地发抖，看着我的眸子阴冷，她知道是我故意绊她下水，可又没有其他人看到。
我朝林婷婷笑笑，转身离开。
顾渊跟了过来，走到我身边，压低了声音：
“没想到婉儿妹妹看起来温柔得体，对自家人却是如此狠心。”
“我不是林家人，我在青楼长大，姐姐们才是我的家人，世子应当知晓。”
顾渊点点头，“你真是聪明人，敢把自己的身世暴露，应看出来我与你一样不喜林家人。林相权势滔天，在朝中一手遮天，圣上以有心惩治。不如，你我合作，为圣上了结这桩心事。”
“我有我的办法惩治林家，不想卷入你们的局，世子走自己的阳关道便好，我自走自己的独木桥。”
虽是被姐姐们爱护着长大，但轻乐坊确实不是高雅之地，耳濡目染下我自学得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让林家人生不如死还是绰绰有余的。
“你可知一旦圣上雷霆手段，一出手便是诛九族的下场，你也活不了。也许你的复仇还没开始，就和林家一同被送上斩首台。轻乐坊姑娘的数十条人命，你可甘心？被相府接回就是当棋子，福没享成，救命恩人还惨死。我的话，婉儿妹妹还是好好考虑一下。你当权衡利弊。”
说完，顾渊转身离开，留我一人怔愣原地。
8
回相府后，林婷婷烧了好几天，昏迷在床。在药中浸泡数天后，终于好起来。
她一起来，就扯着嗓子喊，是我故意推她下水，还见死不救。
闹得很大，但我一口咬死没有做过，亦不会水，无法救人
“父亲你说过，相府千金当注意自身清誉，贸然下水有损女儿家名声。反而是妹妹，已于那公主府的家丁有了肌肤之亲，还有救命之恩。妹妹的婚事是否要提上日程了？”
我的话让父亲母亲神色复杂地看了林婷婷一眼，藏着不尽失望。林婷婷被他们的目光刺痛，大声喊叫起来：
“就是她害的我落水，都是林婉儿这个贱人，娼妇堆里长出来的黑心玩意，都是你害的我！”
父亲的耳光狠狠落在了林婷婷的脸上，她的脸肿起，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
“婷婷你落水后神志不清，胆敢对长姐口出不逊。该罚！”
这时，府中下人急匆匆跑进来
“肃王世子来访。”
顾渊等在正厅，见到我们过来，恭恭敬敬地行礼：
“伯父，都是晚辈的错。没有照看住婷婷妹妹，使她失足落水。今来请罪，望伯父伯母原谅。”
说着一箱箱补品，珠宝被抬进府中，可见真挚的歉意。
父亲母亲又怎会真敢怪罪肃王世子，乐呵呵地收下后，还留顾渊吃晚饭。
顾渊摆了摆手：
“晚辈课业未完成，恐父亲怪罪，还得回府完成。婉儿妹妹可以送我到门口吗？”
我送顾渊到门口，抬眸看他，笑着说
“世子真是唱得一出好戏，面子功夫十足。”
顾渊不甚在意我的冷嘲暗讽
“你应当看出我的诚意。”说完，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等着我的表态。
“明日午时三刻，醉花楼。”我转身回府。
父亲听闻世子单约我出去，喜上眉梢，一口应允。这时，他倒是不计较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单独与年轻公子相约是否辱没门楣了。
他眼中只有权势利益。
9
顾渊告诉我，父亲被惩治是必然。
他凭相府权势，勾结外党，贪污受贿，中饱私囊，不仅如此，还走私私盐，每次给他运送私盐的人都会被残忍灭口。
圣上的眼线已将父亲罪行悉数告知，圣上大怒却没有直接证据能使父亲倒台。
顾渊告诉我，让我取得父亲的信任，插手走私一事，拿到证据。
父亲老奸巨猾，很难取得他真正的信任。
正当我苦苦思索计策时，居然有人来提亲，求娶妹妹。
来人正是当日在公主府中救起妹妹的家丁。
因救人有功，且救的还是相府二小姐，被提拔到大理寺当差，自以为有了官职，便来相府提亲。
父亲面色铁青，却因着对方是救命恩人，一时毫无解决办法，只好推说最近日子不好，往后在议，在外人听来，便是同意了这门亲事。
不知怎的，妹妹将嫁给救命恩人的事居然传遍了京城。一时间，所有人都夸赞相府有恩必报，福泽深厚，高风亮节。
这下，父亲不得不同意了。
妹妹听说后，在屋里大吵大闹，一会说要杀了我，一会说要自尽，状若癫狂。
好好的一颗联姻棋子被毁，父亲一时气急败坏。
这个节骨眼上，林谨之还出事了。
他被人发现在青楼呆了数天，最后没钱了，被青楼的人扔到了大街上。他衣冠不整，嘴上还念念有词：“红鸢，你别跑啊，我们再来一次。”
整个人身上又脏又臭，路过的人听见他嘴里的话，都捂着鼻子厌恶离开。最后有人发现他是相府嫡子，于是把他扔到了相府门口。
府里的人赶紧把他拉进去，免得继续丢人现眼。
林谨之清醒后，大呼是遭人陷害的，跪着求父亲原谅。父亲一脚踹开他，像在对待什么垃圾一样，厌弃地说：
“你作为相府长子在那污脏之地流连数天，毁我相府名声，辱我相府门楣，今日起关入祠堂，没我同意不可出来丢人现眼！”
相府公子流连青楼的传遍大街小巷，当初那个高高在上的风流倜傥的京城第一才子瞬间跌落云端，被人嘲成一根烂黄瓜。
父亲将林谨之当成继承人培养，想着父位子承。
如今，哥哥的名声被毁，朝中是不可能用一个名声差，作风败坏的人的。父亲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我知道这其中必有肃王府的手笔。
顾渊曾差人送我一张信笺：
【只欠东风。】
10
双重打击下，父亲急火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我成了整个府中父亲最看重的人，也是如今他手上最后的棋子。
他开始叫我帮他办事，之前都是林谨之负责的。如今他被禁足反省，父亲也对他失望至极，于是事情就落在我的肩上了。
父亲吩咐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认真妥善完成，至少再他看来是这样的。
我确实有按父亲命令办事，比如他让我在城外把百两白银给了盐商后，把人处理了，把银子夺回，如此盐、钱皆得。
父亲得意道，人生在世，只为自己的利益而活。
我确实将人处理了，不过是委托顾渊帮忙处理的。
而后的事情，我也不曾过问了。父亲病倒后，我以为父亲查账之名，进入书房找到了父亲的私账本，里面记录了他每一笔贪污，数目不小。
父亲养好病后回朝上值。
但这一次他有去无回。
圣上在朝上直接挑明了父亲的所有罪状，人证物证具全，父亲无法抵赖。
只是他在人证中看到我时，大惊失色，吐出一口黑血
“林婉儿，你为何这样做！”
我从人群中走出，跪在大殿上，朗声道：
“臣女林婉儿，相府千金。小时被丢弃在青楼，由青楼姐姐们抚养长大，十六岁时被父亲寻回相府。臣女因自幼长在卑微之地，自知民生之苦。父亲走私私盐，抬高盐价，损害百姓权益，更是对圣上的轻视。除此之外，还多次草芥人命，无视生命，既不爱民也不忠君，臣女认为父亲不配居于相位，愿以身为证，揭穿林相之恶。”
父亲被剥了相位，数罪并罚，相府财物充公，府中家眷，女子要么送入掖庭，要么充当官妓送入青楼，男子全部压入大狱，不日问斩。
而我因举报有功，圣上怜我身世，免罪。
顾渊承诺我，允许我处置林家人。于是我亲自为林家人选择他们的未来，我将林婷婷送入青楼，让她成为她口中的最是肮脏的娼女；母亲嫌脏，那她变入宫做负责喜恭桶的宫女，做最脏最累的活。
父亲和林谨之要被当众问斩，不可由我轻易处置，那我每天送一个说书先生进去，告诉他们如今相府的名声如何如何，添油加醋一番，气得他们吐了好几次血。
行刑那日我去看了，送往刑场的路上，百姓将烂菜叶臭鸡蛋往父亲身上扔，最是看重脸面的他如今脏污不堪，名声全损，臭名远扬。
行刑结束后，我长叹一口气，感受到一阵轻风拂过脸颊。
姐姐们看到了吗，我为你们报仇了。
我扬起一个真正愉悦的笑容。
11
我收拾好包袱离开京城的那一日，我在城门见到了顾渊。
顾渊骑在马上，我问他去哪里，他说南下赈灾，做出功勋，日后好在朝中立足。
我点点头，祝他得偿所愿，想要策马离开，他叫住我，问：
“你去哪里？可还回京城？”
“未定去程也未有归程。”
我低头看看腰间的崭新的香囊，笑说：
“我要去看山川湖泊，要去看江南的花，要去看塞北的月。还没有定好去哪，随心所欲就好，毕竟这无需权衡利弊，只按我的心意就好。”
“那祝你此番出发一路顺遂，自由自在。”
“我以后有机会听你说这一路的故事吗？”
“也许吧，后会有期。”
我们相视一笑，而后策马背驰，奔向不同的路途。
12
离开京城后，我一路策马，见到美景便稍作停留。
一路上的高川湖泊，我感受到了这天地之间的自由与自在。
幼时，与姐姐在小人书上看过对山川湖泊的描写，心驰神往
我对姐姐说，我以后长大了要赚很多很多钱将姐姐们赎出，一起去看这壮阔天地。
姐姐笑着戳我脑子，说我鬼点子大，但还是跟我约定好了。
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赴约。
幸好还有姐姐的香囊陪着我，就像姐姐就在身边一般。
在我被接回府中那一日，姐姐就送了我很多个香囊，说是可能以后不能陪我过生辰了，先把礼物送了。
只是没想到一语成谶。
把相府灭门后，我把姐姐送的香囊找了出来，重新挂在腰间，带着它们一起去看瑰丽壮阔的天下。
顾渊番外
轻乐坊走水后，父亲让我去看看情况。
我到后发现这次起火是有人蓄意而为，房屋被人涂上了易起火的东西，以致火势之大难以及时浇灭。
最终导致轻乐坊无人生还，损失惨重。
那头的纷争越来越大，最后扭打在一起。
有个姑娘骑在比她大上一倍的男人身上，一拳一拳揍着那个男人，手法之快之狠，好不厉害，像是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一问才知道，那男人出言不逊侮辱死去的姑娘们，才被殴打。
最后那姑娘居然是被相府接走的，我来了兴趣。
都知道相府呵护羽毛，只喜权势，相府何时出这么个嫉恶如仇的姑娘？
于是派人去查，查出来的东西真是相当有趣。
那姑娘叫林婉儿，相府的长女，对外说是身体不好送到乡下养病，最近才接回京中。
实际上，林婉儿自幼被丢弃，是轻乐坊的姑娘们养大的，怪不得当时那么大反应。
相府也是一如既往的爱惜脸面，在林婉儿身世上造假。
除此之外，还查出轻乐坊起火是林相的蓄意而为，赶尽杀绝，免得被人得知相府女儿实际在娼女堆中长大。
确实是林相作风，有可能阻挡他的利益的，都得死。
我本想找个机会告诉林婉儿真相，却被派去监视相府的人告知，林婉儿冲进林相书房与他大吵一架后被禁足在房间中。
看来是知道真相了。
再次见到林婉儿是在公主的赏梅宴上，她跟在林婷婷身后，眼神冷漠还暗藏一丝愤恨。
我故意试探她，她果然有所反应。我知道，我和她是有共同敌人的。
林相位高权重，是圣上的心腹大患，却苦于未能找到直接定罪的证据，而林婉儿是相府之人，有希望取得林相信任拿到证据，且她如今与相府是有深仇大恨，可为我所用。
于是我向她抛出橄榄枝，她思索后接下了。
我在背后搞了些小动作把林相直接气倒了，林婉儿也不负所望，成功获得林相信任，而我也顺利拿到许多直指林相罪状的证据，尤其是他的私账本更是铁证。
圣上顺利铲除林相，怜惜她的过往，免了她的罪，又问她想要什么御赐
她拒绝了金银，要了一匹马，说是想离开京城去别的地方看看。
她离开当天，我刚好领命南下赈灾，为了未来能在官场有一席之地。
她说她要随心所欲地去看遍所有山川湖泊，不做任何利益权衡了。
她是自由的。我给她最美好的祝愿。
鬼使神差地，我问她，我有没有机会听她说这一路的故事。
她朝我粲然一笑，说：“后会有期！”
我们策马背驰，可我跑了几步便停下来，回望她越来越小的背影，喃喃自语：
“愿你在相府的日子是这一生唯一被束缚的时光。愿你此后自在如风，不受拘束。”
她的灵魂，她的命运，应是自由的，不受利弊权衡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