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文浚再一次回到了海边的小洋楼。
这一次他觉得头脑清醒了很多。他也第一次发现,清醒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让他更加深刻地品尝到痛苦的滋味。
他想起那个心理专家和他说过的那句:“多数时候,不是痛苦抓住一个人不放,而是这个人自己不愿放下这段痛苦。”
当时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问:“那您说要怎么才能修复创伤,让她放下?”
医生擦着眼镜的镜片,擦得极其仔细:“我给你两个方向,你试试看。首先你要让她直面创伤,直面自己,让创伤人认清她所痛苦的事情已经无法得到补偿,并给予她更多时间。还有一个方向,去转移她的注意力,如果她有爱好,那就着力培养她的爱好,用她所热爱的事物,比如音乐、书籍去慰藉她的心灵,让她找到全新的情感寄托和安全感。”
文浚替莹莹选择的是第二种,因为他不舍得她迎头直面她的痛苦,他宁愿给她时间,让慢慢走出来,而他替自己选择的却是第一种。
他苦笑,直到这时才发现,那个心理专家说得没错,不是痛苦抓住了他,而是他自己不愿放下。
她对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清楚地记得,他还能够描摹出她的脸,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和表情,都深深地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永远那么清晰,永远那么深刻,像是最温柔的梦魇。
与她之间所有的记忆,于他来说都是美好的。
而这里的一切也还是老样子,因为有人定时来清扫,房子虽然大而空旷,却始终一尘不染,东西的摆放位置更无人敢随意移动。
站在她纵身坠下去的阳台,往下看去,蔷薇似海,漫无边际,没有一朵花因为她的离去而突然变得萧条。
她的卧室,丝绸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在他出差前的那一晚,他们鱼水之欢的情景还在眼前。
出国出差于他是家常便饭,他一直不曾因此而有过徘徊和羁绊,可这一段时间心底总有不明所以的患得患失,仿佛,他一走,她便忽然消失,总想得到她更多。
她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想法,整宿整宿乖巧得不像话。
他来回几次,攻城略地,终于疲惫,咬着她的耳朵对她低语:“回来有事要告诉你。”
她低低地嗯了声,像是一声嘤咛。
可她不问他想对她说什么。如果她问,也许当时他便会脱口告诉她一切,告诉她,他已经决定和高蓉取消婚约。
她质问过他,把她当成什么?又把他的未婚妻当成什么?
他想等出差回来把这件事情彻底处理好后,再告诉她这个消息。
告诉她,那场形式上的订婚不再有任何意义,这一生,他只爱柳莹莹一人,心里除了她,再无其他。
可是,他没有等到这样的机会。
从此,再见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抛下他,决绝而去。
留给他的,一生悲痛。
在被思念和痛苦反复折磨的日子里,他想起刘嘉树问过他的话:“文先生,你和我姐姐什么时候结婚?”
当时他没有回答。他从不否认,他自私而卑鄙,他拒绝不了在文氏站稳脚跟,拒绝不了高家的帮助。
而他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更大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害怕婚姻,害怕它会改变两个人。
他曾以为,他的父亲文劲森是和他的母亲是世间上最相爱的两个人人,后来文劲森娶了更年轻更漂亮的女人,而他的母亲,也找了一个西方人,生活得风生水起。
他们的离婚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打击。
一纸证书就能让两个人的情感固若金汤吗?
如果还是说散就散,那么要这个形式做什么?
他有过很长时间的矛盾和怀疑,后来她的母亲告诉他:“没有永远的婚姻,只有永远的利益。”
——那你当初嫁给我爸也是因为利益吗?他想问问她,可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选择缄默,选择利益。
可是,他一步一步,在文氏站稳脚跟,却并没有让他心里淋漓痛快,他真正快乐的时候很少,都是因为她。
他慢慢发现,他好像找到了这个世界上,除了利益更让他为之着迷为之心动的存在。
那个女孩在旺角的街头,踏着雨点的节奏跳一支舞,从此,他以为自己注定高处不胜寒的生命里炸开一条裂缝,透出了一道光。
一点一点挤进他的世界。
莹莹,我终于明白,那个高于利益高于一切的存在是你。
你不知道,我认识你,很久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