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滋苑姑娘到底是被娇宠着长大。
只知道谢城跪下了，却不知道他是为了红阳关百姓跪下的，也不知道他的罪名是因为红阳关百姓背上的。
威武大将军根本拉不住滋苑姑娘，她还自顾自说着：“主君已经下令攻打代国，不惜一切代价，谢栀，你的家要亡了，你却还心安理得地活得这么开心。”
“大将军！”
主君忍不下去了，他叫着大将军，眼神却死死落在滋苑身上。
主君不敢再看身旁的她。
我看向她，发现她已经早就愣在原地出了神。
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最后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她红着眼转过身接受了滋苑姑娘的挑战。
主君怎么制止都没有用。
滋苑以为自己会看到她出糗，所有人都看好戏的觉得她会出糗。
可她扔掉身上主君刚刚披在她身上的斗篷，利落上了马背。
比滋苑还要利落。
在滋苑的震惊下，她开口：“代国不是你能评价的，谢家更是你不能侮辱的。”
那天，她依旧穿着纯白的衣服，依旧瘦得衣服里面空空荡荡。
可她立在马上，执弓而射。
整个人太过耀眼。
我突然明白了那次主君带她骑马时，她为什么快乐又悲伤。
她从来不是一个依附谁生存的人，她喜爱自由，喜爱不被约束不被牵制的自由。
就像此刻，哪怕她没有笑，哪怕她在强忍怒火，但整个人是松弛自在的。
因为马是她操控的，缰绳是握在她手里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喜爱自由，不愿依附男人生存的人，被永远困在了草原。
那是她来草原第一次显露自己的本领，第一次扯掉温柔善良的外皮，露出爪牙。
我觉得我被骗了，主君也这样觉得。
当晚她跪在大帐里，威武大将军连同几个部落可汗一同讨伐她，说她刻意隐藏图谋不轨，请求主君赐死她。
主君看着底下嘴唇苍白的人儿没有表情，语气也没有丝毫温度：“你会骑射。”
她又变成了温柔无害的样子：“我会。”
从小她就会。
落水后她也会偷偷的，瞒着所有人做这些。
一直到来到草原，哪怕每次身体疲惫到产生剧痛，她也依旧快乐。
因为只有做这些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谢家最蠢笨的六姑娘，你主动请旨来草原和亲，真的是因为蠢笨吗，还是有什么目的？”
曾经那些不愿意承认，刻意回避的问题在这一刻都被抬了出来。
我看向主君，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嘴唇微微发抖。
他想听到什么？还是害怕听到什么？
“谢栀确实心慕主君，故自愿请旨前往！”
她头扣在地上说得动人心弦，但没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心慕一个杀死自己父兄的凶手？
她或许仍在演着骗人的戏码。
可汗们害怕主君心软轻易放过了她，在一旁继续煽风点火，我也有些怕。
可我们都低估了主君的心狠。
主君红了眼，望着底下缩成一团的人儿闭上眼。
“将她拖出去杀了吧。”
她到底没有死成。
在她被拖下去的时候突然体力透支晕倒。
医官诊断后，发现她竟然怀孕了。
已经两月有余。
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大把大把药吃着她却从不见胖。
原来她早就断了那些药，就这样生生熬着，拖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又一天。
原来在很早的时候她就算计好了一切。
一切都这么恰到好处。
这些都是因为她想得到一个孩子吗，还是有更大的阴谋等待着我们？
我不敢想，甚至突然觉得她有些可怕。
我觉得我和主君一样心狠了，我摒弃了对她的怜悯提醒主君其中的利弊。
可这是主君的第一个孩子，哪怕他的母亲是个异族。
主君已经陷进去了，他要将她留下，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
看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肚子一脸和蔼，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谢栀，到此为止吧，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主君，已经爱上你了。”
那些算计，那些曾经都到此为止吧。
草原是我的家，我不希望我的家受到伤害。
她到底是一个女人，主君爱上了她，她再诞下主君的孩子，自此荣华富贵应有尽有。却忘了代国也是她的家。
那件事发生的前一个月。
她的孩子已经七个多月了，隆起的肚子让我觉得稀奇，对她更上心起来。
这几个月她只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照顾肚子里的孩子，除了主君带她出去透风，其他时候她哪也不去，什么也不问。
让我觉得一切都是我多虑了，一个女人哪有这么多的计谋和报复。
所以在她说无聊想作画时，我想也没想就给她找来了材料。
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主君带她出去透气，她就在屋子里写写画画。
我看过那些画，主君也仔细端详过，除了歪歪曲曲的线条胡乱摞在一起没有任何特点。
她画了这么多，最后选出来的只有最后几天画的几张要做纸鸢。
我问过她糊这么多张纸会不会飞不起来，她却很自信地告诉我不会。
等放纸鸢那天事实也告诉我，确实能飞起来，飞得很高，还很远。
甚至在主君带人来急忙制止，和她迅速剪短牵制纸鸢的绳线时，我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原来主君在忙完军事后，帮她整理房间，想要将她那些废弃的图画珍藏起来。
看着歪歪扭扭的图画，他突然想起前几日带她去山顶时她说过的一句话：“主君，你看这草原像不像弯曲不平的图画，倒过来又翻过去的。”
他颤抖着手尝试着将两张毫不相干的纸一反一正对在一起，上面赫然出现一座山峰！
原来她是提醒过自己的。
“去，所有人把纸鸢给孤找回来！”
主君疯了，她也疯了。
看纸鸢随着大风消失在北方的天际，她被人粗鲁地扣在地上，如释重负地狂笑起来。
纸鸢飞得太远，到底还是没有找到，她也被关进了地牢。
黑暗阴湿的环境里，她手脚上都被铐上了铁链。
每天都有人对她严刑拷打，逼问她一切的始末，偏偏又都避开了肚子。
我也知道每天紧接着有医官来为她续命，可她早就破败不堪的身体加上近日的折磨，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呢。
是和他的母亲一样倔，一样能忍吗？
“小麦子，你终于来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底下，感觉她已经快支撑不住了，但依旧不停和我道歉：“对不起啊，骗了你，利用了你。”
我没有理会她，想起主君交代的事也开始问她事情的始末。
我以为她不会说，所以根本没报任何期望，毕竟挨了这么多刑罚她都闭口不言。
可让我意外的是她同我说了，像之前和我讲在代国的故事一样和我讲了所有故事的始末。
当初她不理会祖父母的阻挠，毅然决然进宫面见皇上，自请和亲，继续守护谢家用命守住的国家。
一开始皇帝看她柔弱不堪的身子，想也没想地拒绝了。
只是她告诉皇帝，她可以让草原不再犯代国疆土，只要给她三年时间，她便可让战局扭转。
皇帝信了，因为她是谢家女，因为她从小机智过人，所以到了约定时间，皇帝便派人日日守在边境，就看有没有掉落的纸鸢。
纸鸢上有草原的部署和地形，是他们反败为胜的关键。
我越听越心惊，心惊她的厉害和她的谋略。
原来从她还没来草原时就计划好了一切，连同时间都算得刚刚好。
我问她就不怕有什么意外吗？
她依旧自信，自信地告诉我人都是弱势动物，一个人越可怜，别人对她的态度也就越怜悯越无所谓。
借着这份怜悯和无所谓她用一年的时间摸透了所有人的性格，两年的时间赢得了关键人的信任，唯一的变数就是滋苑的刁难和孩子的出现。
所以她才会不停和我道歉，因为利用了我的善良和对她的怜悯。
我又问她：“为什么？”
她告诉我，代国是她的家，是谢家用生命保护的家。
我只想起了草原是我的家，让她到此为止，却忘了代国也是她的家。
如今她的家被笼罩在阴暗之下，她又如何能做到到此为止？
最后我问她：“你爱过主君吗？”
那个男人明明心狠地将她关在这里严刑拷打，却又次次守在牢房门外听她痛苦的呻吟。
她眼神突然看向门的方向，一字一句：“他辱我父亲，杀我兄长，欺我族人，我不敢爱，不能爱，更不会爱。”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血淋淋的生命，不管是草原战士的，还是她代国的，都是跨越不了的。
我离开时，她突然叫住我：“告诉他，我不希望再见到他了，生生世世。”
就这样，之后再没有人见主君去过地牢。
直到她生产那天，依旧只有我陪在她身边，连个产婆都没有。
我突然想知道她算计这么深，有没有后悔过，有没有算过肚子里孩子的以后。
她却说：“这个孩子没有以后。”
我万万没想到她能这么狠，我亲眼看见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一想却又明白一个汉人的孩子，从出生就背着背叛草原的罪名，还没有了母亲的庇护，如何生存下来。
因着她的纸鸢，代国整装待发，卷土重来，解救了被我们控制的红阳关。
主君同他们签订了约定，以红阳关为界，50年内两方井水不犯河水。
但在第20年，主君身体越来越差，将位置传给其弟。
其弟野心勃勃，不听劝阻攻打红阳关。
一支利箭自红阳关城墙射来，眼看着要射中其弟，被主君挡下。
主君倒下的那一刻，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支梅花簪子。
而射箭的人是她的弟弟，谢柏。
那个谢家曾经还尚在襁褓的嫡子，如今也长大成人，带着谢家人天生的谋略成了一名武将。
因着我们先违反了约定，谢柏领着百万雄兵进攻草原，两年时间将我们打得节节败退。
最后承受不住，其弟又同代国签订了友好约定。
那段时间，谢柏领着几个人，花了好长时间走遍了那片草原。
最后他停在那块四四方方，没刻任何东西的木头前，跪下磕了好几个响头。
他双眼通红地盯着那块微微凸起的草地，叫了声“姐”，认真地说：“弟弟带你回家。”
时隔30年，她，谢栀，终于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