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江湖险恶
于宁(潮吧)2023-06-28 11:0510,542

  那些天总是刮风,整个下街尘土飞扬,树枝上挂满了碎纸屑和塑料袋。一些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也来凑热闹,不是喊着大力推进改革步伐就是喊着加强无产阶级专政,坚决打击犯罪活动。偶尔还有拉着判了死刑的犯人的大卡车来这里游街,那些半死不活的犯人或昂首挺胸,或垂头丧气,脸上无一例外地笼着一丝茫然。大风刮得最猛烈的那天,王东跑来我家,拉我到门口,一惊一乍地说:“二哥,你知道刚才我看见谁了?大有!大有站在卡车上,反绑着,后面插着亡命牌,上面写着杀人犯。押他的警察去摁他的脖子,他不服,脖子挺得跟旗杆似的。好家伙,我第一次看见还有这么拿死不当回事儿的人。”

  我知道大有早晚就是一个死。前几天,一个因为掏包被“搜捕”进去,后来检举别人被放回来的伙计对我说,他在看守所跟大有在一个号儿里呆过。说起下街的事情,大有说,下街的兄弟不错,就是有点儿土,排外呢,也不想往外发展。那伙计说,下街的一哥很猛。大有说,猛归猛,可是他那德行永远发展不起来,我倒是觉得他弟弟不错,将来能成气候。那伙计觉得大有对下街人的印象还不算坏,就跟他套近乎,刚热乎了几天,大有就判刑了,死缓,随即去了劳改队。十月份,监狱里搞了个“交代余罪,检举揭发别人犯罪行为”的活动,大有就被押到了小号,据说是有人检举他杀过人。我听了这些,有一种麻木的感觉,觉得他离我很远,他是死是活与我没有什么关系。可我现在听说他判了死刑,心里竟然升起一丝失落。

  我歪过脑袋听大街上的风声与嘈杂的高音喇叭声,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自己也上了那些大卡车。

  我们家没有电视机,晚上我去王东家看《霍元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歌声一直在耳边回响。

  霍元甲在跟一个长着兔牙的女人谈恋爱,王东躲闪着他妈的目光,跟淑芬调情。

  在淑芬老鼠叫唤般的伴奏中,我面部的肌肉在优雅地跳抽筋舞。

  我斜眼看着淑芬,感觉她就像下街那些传说中倚门而笑的妓女前辈,是那样的没羞没臊,那样的毫无廉耻,那样的厚脸皮。她在我的心目中甚至有下作的感觉。我这么感觉她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哥折腾扎卡的那天晚上,淑芬当着王东的面,冲金龙挤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金龙躲闪着,王东愤怒着,后来不欢而散。前几天王东过生日,在林宝宝的饭店订了桌,可是她却失踪了,后来听说她去了金龙那里,喝得酩酊大醉。王东要去找金龙拼命,我拦住了他,因为金龙跟我已经成了不错的朋友,他一直在帮我留心着烂木头的动向,帮我哥侦察着洪武的情况。我去找了金龙,告诉他不要再跟淑芬联络了。金龙说,我没跟她联络啊,是她来找我的,她说王东太窝囊了,她不想跟王东处下去了。我说,王东窝潢,你比他强在哪里?金龙说,我也没说我比他强,人家淑芬说,我有前途,我的头脑比他的灵活,将来能养活她。我说,不管她说什么,我希望你们俩不要为了个女人翻脸,那很没样子。金龙使劲地咬牙,最后一跺脚,说,以后不跟她联系了,她再找我,我揍她。

  金龙确实挺够意思,那天王东说,淑芬真的被金龙扇了一巴掌,再也没去找他。我开玩笑说,他动了你的韭菜葱,你怎么不去找他拼命?王东嘿嘿地笑,说,我那是个瞟子。有天晚上,我请他们俩在宝宝餐厅吃饭,这俩混蛋绝口不提淑芬这事儿,喝得昏天黑地,一口一个兄弟互相叫。结账的时候,我对林宝宝说,先赊着,等我上班发了工资就来结账。林宝宝不让我签字,我以为她在跟我计较,金龙过来把账结了。林宝宝说,我小叔子来这里吃饭那是应该的,不过有人结账我还是得要的。出了饭店,金龙对我说,宽哥你这样下去可不好,出来玩儿的,没有个三块两块的哪能行?我的脸烫得厉害,一时竟然无话可说了。王东说,金龙你的口袋里总是有银子,怎么发的财?金龙神秘兮兮地笑,哥儿几个好好交往着,以后我教你们怎么发财。走在回家的路上,金龙说,宽哥,说句不该说的话,现在这个年代,手里没有几个小钱儿,混都没法混。

  我朦胧觉得金龙在千一些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肯定不是掏包,也许是更大的事情。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以前的更亮,照得小黄楼跟一座金色的宫殿一样。

  走在这样的月光下,我的心就像悬浮在半空中一样,呼吸也变得游丝般细微。

  我拖不动自己的腿了,让王东和金龙回去,揪着裤腰走到一棵树下,做出要撒尿的样子。

  他们俩走了,我轻飘飘地坐到了我以前经常坐的那个地方,面向着小黄楼那扇熟悉的窗户。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里坐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我的衣服湿了,头上有水流了下来,一扑拉头发才知道,天上下着毛毛雨。我就这样一个人在雾一般的夜雨里坐着,低下头看淋湿的裤子,抬起头看已经被雨遮挡住了的月亮,再看看正对着我的那扇模糊的窗子,想象着夏天的某个上午,我蹲在楼下,一件黄颜色的衬衫从上面悠悠地落下来,心里一阵阵地糊涂。

  眼前有雾一般的细雨飘过,依稀有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了过来:

  昨夜我梦见神秘的圣彼得罗,

  就像我从未离去,往事如昨。

  海岛上飘着微风,飞上阳光灿烂的天空。

  听,桑巴乐又奏响,圣彼得罗,我的天堂……

  他妈的,是谁在半夜鸡叫?我摸着发麻的膝盖站了起来,张大眼睛四处乱看。眼前什么都没有,全是雾一样的雨。我把双手合起来,用力捋一把脸,吼地出了一口气。歌声如细线一般飘向很远的地方,依稀有吉他声跟随而去。西真?我记得西真有一把红棉吉他,他经常背在身上,骑着自行车一路远去……难道是西真在杨波家的附近唱歌?我的心不觉一懍。

  歌声消失了,消失在朦胧的雨里。我跳下台阶,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猎豹一般冲进了小黄楼的大门,恰在此时,一道黄色的闪电蓦地照亮了眼前,眼前什么也没有,全是黄颜色。黄颜色只停留了一秒钟,随即变成了一片浓浓的黑。我像是站在梦里一般,全然没了感觉。我跑来这里干什么?楼上的那个姑娘跟我有什么关系吗?伴着吉他唱歌的人是我的仇人?我丢了石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了黑影。毛毛雨已经变成了线一般细的小雨,小雨飘过路灯,路灯周围晃着一圈绚丽的光晕。

  我突然就不想回家了,我们家里没人,我妈在住院,我爸爸在陪床,家里空荡荡的。

  站在大厕所的门口犹豫了一下,我重新走进小黄楼,往福根家的楼道走去,金龙住在他家。

  在福根家门口敲了一阵门,福根光着身子出来了:“宽哥,这么晚了,找我有事儿?”

  我侧着身子往里挤:“我来找金龙,跟他商量个事儿。”

  福根说:“他早就不在我家住了。”

  我退了出来:“他现在住哪里?”

  “你不知道?”福根冻得直打哆嗦,“上个月他就从我这里走了,住在鸿福酒楼……那什么,他‘滚’人家,人家不敢惹他,就让他住在那里了。宽哥,你还是别去找他了,这几天人家刘鸿福恼了,正准备找人修理他呢,你去了不好。”这事儿我还真的不知道,皱一下眉头,问:“鸿福酒楼在哪里?”福根说:“就在下街东面的正阳路,去年刚开的,很大的一个饭店。老板叫刘鸿福,是个街里人,听说他很有路子。宽哥,你别着急走,我仔细对你说说这事儿……”“别罗嗦了,我这就去找他,”我扯开福根,转身往楼下走。如果福根说的是真的,我不会坐视不管,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兄弟吃亏。

  我走到刚才坐过的地方,从破碎的台阶上抠出一块砖头,用褂子包了,直奔王东家。

  王东刚躺下,听见我在外面喊他,披着衣服打开了门,我不说话,拉着他就走。

  穿过几条胡同,我站住了:“你知道这几天金龙住在哪里吗?”

  王东不解地看着我:“什么意思?你们俩熟还是我们俩熟?”

  我说:“少废话。你就告诉我,金龙现在住哪里,他告诉你没有?”

  “他不是住在那个瘦猴子福根家吗?”王东把他的衣服往我的身上披,“这么冷的天,你光着个膀子干什么?怎么,瞧你这意思,金龙出事儿了……哎,你不会是想收拾他吧?别这样,我觉得那伙计还不错,别伤了和气。”我把衣服揪下来摔给他:“别想那么多。是这样,金龙这小子最近在‘滚’一个叫刘鸿福的人,刘鸿福开了个饭店,他赖上人家了,这几天住在他那里。我听福根说,姓刘的想找人收拾他,咱们得去看看,可别出什么乱子。”“不会吧?”王东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拉我往雨淋不到的地方走了两步,“金龙是个有脑子的人,别人想收拾他,他会看不出来?”我掂了掂包着砖头的褂子,沉声道:“别管那么多了,这事儿咱们无论如何得去看看。一起玩儿的,谁被欺负了也难看。”王东不说话了,大步往外走。

  正阳路是一条比下街稍微窄一些的路,楼房比下街多,路两边全是路灯。

  我和王东走了不长时间就找到了福根说的那家饭店,饭店已经关门了,几只红色的灯笼闪着毛茸茸的光。

  我让王东蔽在饭店门口一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绕着饭店转了一圈。

  这家饭店的确不小,分上下楼,足有宝宝餐厅五个那么大,后面有半个球场大的一个院子。

  我拉出王东,悄悄来到了后院。

  “这么神秘?”王东拉拉屏声静气地瞅着楼上一处灯光的我,“还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回事儿呢,你就拉了个世界大战的架子。”我说:“无论办什么事情,后路总得预备好了。万一里面正‘造’着,咱们冲进去,赢了还好,输了呢?输了你得有本事从这里出去。”王东哧了一下鼻子:“,咱不知道……二哥,我发现你是个江湖人,跟金龙这才认识几天,你就跟他玩上江湖义气了。你知道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没准儿……”“闭嘴,”我瞪了他一眼,“记住我的话,只要是一起混的兄弟,不管他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都应该出手,不然就别在一起混。”王东讪笑一声,道:“这话在理儿。

  楼上那处唯一的灯光熄了,我提一口气,憋着嗓子喊了一声:“金龙!”楼上没有反应,我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应,我的心忽然就有些发毛,难道金龙不在这里?刚想再喊一声,旁边黑影里突然窜出三个人来,我来不及躲闪,一抡褂子,一条黑影轰然倒地。几乎同时,王东跳起来,连续踢出两脚,旁边的那两条黑影也倒了。我冲向被我抡倒的那条黑影,举起砖头猛砸他的脑袋,他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喊:“住手!住手!我是龙哥的人!”他们是金龙的人?既然是金龙的人,你们瞎毛愣什么?我停下手,将褂子里的砖头抖搂出来,用褂子一抽他的脸:“金龙呢?”被王东踩在脚下的一个伙计尖声叫道:“龙哥在上面,他让我们先下来看看,我们还没看清楚……”我笑了,用脚勾起了脚下的那个人:“你怎么也不知道问一声?”那伙计的额头上裂了一个大口子,不住地流血,他坐起来,翻着眼睛看我:“黑灯瞎火的,谁能看得清楚?宽哥,你好好看看,你好好看看我是谁。”我提溜着他的头发,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瞅,扑哧笑了:“棍子?你怎么成了金龙的人?”

  棍子赖在地上不起来,哼哼唧唧地说:“一会儿你问龙哥去吧……哎哟,宽哥你可真够狠的。”

  我不理他了,扯开嗓子继续喊:“金龙,金龙!”

  灯光亮了,窗户打开了,金龙的脑袋探了出来:“我,竟然是宽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真巧,刚才我就怀疑亮着灯的房间里有金龙,果然。

  我踢开棍子,冲他招了招手:“你下来一趟。”

  金龙在晃一个酒瓶子:“下去干什么?你上来,我正愁没人陪我喝酒呢。”

  王东将脚下的人踢到一边,冲着窗口骂了一声:“去你妈的,刚才你关了灯,躺被窝里喝?”

  “不躺被窝里喝怎么办?”金龙在上面放肆地笑,“我他个奶奶的,刚才我让一个傻陪我,这个傻没有酒量,三瓶啤酒‘拿’倒了!哈,我正准备躺着再喝点儿呢……宽哥,快上来,兄弟马上吩咐孩儿们给你炒菜!”话音刚落,旁边的—扇窗户打开了:“谁来了?是张大宽吗?龙龙,是不是你经常对我提起的那个宽哥?哎哟!太好了,我正想认识一下宽哥呢。宽哥你等等,我这就下去接你。”说着,那个看不清眉眼的汉子啪地关了窗,随即传来一阵下楼的声音。这个人不会就是刘鸿福吧?我听出来了,这家伙很会装,这都说了些什么嘛,大有舔屁股溜沟子的意思。我的心里蓦地一阵不爽。

  漆黑的楼道里呼啦闪出一个人影,这个人影展开双臂一把抱住了王东:“宽哥,你真给兄弟面子!”

  王东一把推开了他:“看准了再抱!”

  那伙计愣了一下,一扎煞胳膊,箭步扑向了我:“宽哥,你真给兄弟面子,我是鸿福啊。”

  这个胖得像蛋糕的人果然就是刘鸿福,我笑着摇了摇手:“别抱了,我受不了。”

  刘鸿福错了两下脚步,尴尬地笑:“那就免了,那就免了……宽哥,上来说话。”

  “你他妈的一口一个宽哥,喊谁呢?”王东猛地推了他一把,“你得有三十岁了吧?不怕把人给喊老了?”刘鸿福趔趄着倒退了几步,摸着脖颈笑:“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嘿嘿,习惯了这是。宽……大宽兄弟,老早就听龙龙念叨你和—哥,我一直想去拜访你们,你终于来了。刚才龙龙喝醉了,非逼着我跟他再喝点儿,咱酒量不行啊,陪不了他呀。这不,你突然就来了。嘿嘿,好,宽哥来得好啊……”一颠一颠地往楼道里走,“一会儿我吩咐人炒几个菜,咱们好好喝一场。”

  棍子从后面悄悄拉了我一把:“你别听他胡咧咧,这个混蛋‘蛋’着呢。”

  我没接这个茬儿,穿好衣服,跟着刘鸿福上了楼。

  金龙站在楼道口,摇摇晃晃地冲我咧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了,是不是没喝够?”

  我点了点头:“没喝够。”

  金龙抬手一拍我的肩膀:“这就对啦,我这里有的是酒,”歪头一瞥刘鸿福,“我说得对不对啊福哥?去吧,去安排几个菜拿到我屋里,完事儿你就走吧,我跟我兄弟喝点儿,你在这里凑合不合适。”刘鸿福讪笑道:“也好也好,我这就去。”因为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儿”,我没有说话,冲王东使了个眼色,跟着金龙进了一个满是酒味的房间。金龙倚在门口打了一个酒嗝,弹起身子笑:“我发现你有福尔摩斯的本事,这么快就知道我住在哪里了?说,是谁告诉你的?”我说:“福根。”金龙骂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这张臭嘴,告诉他别跟外人……咳,呸呸,宽哥算什么外人?自己人啊!”一抬眼皮看见站在门口迟疑着进不进来的棍子,大吼一声,“滚你娘的蛋!刚才让你下去看看是谁,你他妈的笨到这个程度,一秒钟就被人给打成了这个样子。”棍子的脸上还在流血,期期艾艾地嘟囔:“谁知道这是大宽,不,那什么,宽哥……我不用进去了?”

  我冲他勾了勾手:“别着急走。我问你,你不炒栗子了?

  棍子偷眼一看金龙,嗫嚅道:“你还是问金龙吧。”

  金龙不耐烦地挥着手:“滚蛋滚蛋。”

  棍子一走,我问金龙:“他现在跟着你混?”金龙不屑地横了一下脖子:“我这叫可怜流氓无产者。你不知道,他得罪了一哥,一哥让家冠揍了他一顿,家冠揍完了他,连摊子也给他没收了。那天正好我在场,因为我以前就认识棍子,上去说了几句好话。家冠说,这不关我的事儿,有什么意见你去找一哥。我就去找了一哥。一哥说,这是我们下街人的事情,外人别管。嘿嘿,我是干什么的?我妈说过,脸皮厚吃块肉,脸皮薄捞不着。棍子这些年卖栗子攒了不少钱,我何不……嘿,我收留了他拉倒。后来我才知道,敢情他犯了一哥的大忌!你猜咋了?他跟在家冠这个小混蛋的后面到处收保护费!这事儿被一哥知道了,一哥说,下街的兄弟没有这个习惯,谁‘戳弄’这事儿谁滚出这个地方。家冠这小子聪明啊,联合郑奎、钱风几个小子一口咬定是棍子出的主意,就这么把自己‘摘巴’出来了。一哥起初不相信,说棍子没有这个脑子,家冠就把兰斜眼找来了,据说他请斜眼儿大喝了一场……他妈的,家冠可真够浑的,一哥是个直筒子脾气,以后可别吃了他的亏。”

  他的这一通乱叨叨,把我听得有些糊涂,茫然问道:“家冠也来这里收过什么保护费?”

  金龙抓起酒瓶子灌了一口,猛地一擦嘴巴:“收过,不然我哪有机会过来插这一杠子?”

  王东插话说:“小王八这么猛?谁教的?”

  我笑了笑:“他们家就出这个品种。”

  王东连连点头:“对,对对,从他爷爷王老糊那里就开始了。金龙,说说你是怎么插进来的。”

  “宽哥,”金龙不接茬儿,瞥我一眼道,“你得答应我,这事儿先别告诉一哥。”我说:“什么事儿?”金龙紧着嗓子说:“家冠背着一哥出来收保护费这事儿。我不是说你不应该告诉他,我是说,你别告诉他这事儿是我告诉你的。一哥对我的印象不好,我怕他误会我。”我说:“知道。”金龙摸一把胸口说:“这我就放心了。”偏过脑袋一瞥王东,“你问我是怎么插进来的是吧?简单,乘人之危!鸿福这个老家伙被家冠那帮小子‘滚’草鸡了,打听着找到了我。首先声明啊,不是金龙我多么有名声,这全是别人‘喊’出来的,我自己是个什么水平自己清楚……老家伙本来想去下街找一哥的,一打听,这帮孩子全是一哥的人,就蔫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捣鼓的,他知道一哥不清楚这事儿。可是老家伙多精明?生意场上滚出来的啊,这样他更不能去找一哥了,”抠下一块眼屎,接着说,“这不,没咒儿念了,就通过福根找到我,哭哭唧唧地说了这事儿,我一拍胸脯,这事儿我管定啦!嘿,你猜我为什么敢说这话?巧了!当时一哥正修理这帮小子呢,老子就来了。”

  刘鸿福在外面敲门,金龙坐直身子,从鼻孔里冒了一句:“请进。”

  刘鸿福推开门,冲里面做了个汉奸拜见鬼子的动作:“各位,安排好了,请到楼下就座。”

  金龙不耐烦地反着手挥:“让他们端上来,然后你睡觉去,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

  刘鸿福哈哈腰,冲我讪讪地笑了一声:“宽……大宽兄弟,有机会咱们再聊,我先下去了。”

  我没有说话,眼睛瞟向窗外,雨停了,月光铺在窗口上。

  “宽哥,你知道吧,”金龙往我这边凑了凑,小声说,“其实一哥不是不清楚家冠的所作所为,一哥这是在沉着气呢。如果宽哥不介意,我这就给你分析分析一哥的想法,”见我依旧看着窗户不言语,金龙清清嗓子接着说,“你想想,一哥是干什么的?混江湖混了这么多年,会让一个刚出山的小混子给糊弄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哥这是没有办法。一哥遭了那么多罪,是不想栽在下街这个地方的。他知道自己刚出来,还曾经得罪过那么多人,可以说是危机起伏。远的不说,就说眼前吧。烂木头可以忽略不计,那么洪武呢?扎卡呢?还有一些咱们不知道的人和事儿……对了,我听说前一阵孙朝阳也进去了,最近几天出来了,跟凤三打得火热,也不知道这俩老家伙肚子里是卖的什么药……”“凤三出来了?”我一怔,“他不是已经进去了吗?”金龙一矜鼻子:“宽哥的消息真是太不灵通了,你整天储记着小黄楼里的那个小妞儿,天塌下来也不知道。人家凤三早就出来了!到处张扬说党的政策好,知错就改,抓错了就放……,不说他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孙朝阳出来了。”王东说。

  “对,孙朝阳出来了,”金龙干笑两声,直翻白眼,“我就纳了闷了,他怎么会跟凤三又和好了呢?”

  “这些事情你是听谁说的?”我插话道。

  “还用听谁说?街面上混的哪个不知道?这俩老家伙经常凑在一起喝酒,凤三扬言孙朝阳是他的兄弟。”

  “这跟我哥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这么笨呢?”金龙乜了我一眼,“当初孙朝阳帮你哥抓过凤三。”

  我恍惚有些明白,对呀,砸烂木头那天,孙朝阳帮我哥去凤三家里抓过他,现在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了,他们肯定会谈到我哥,这么一搀和,不一定会搀和出什么事情来呢。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去宝宝餐厅看来顺,我哥铁青着脸在跟兰斜眼说话,我隐约听见兰斜眼说,孙朝阳在南市开了一个饭店,钱是凤三赞助的……看来这事儿是真的了,我哥也在生气呢。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哥没头没脑地嘟嚷了一句:“江湖险恶,人心隔肚皮啊。”兰斜眼附和道:“这年头就这样,有奶就是娘,什么哥们儿义气,全是扯淡。老大,古语说的好,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哥戳了他一筷子:“你懂几个问题?照你这么说,世界上就没有义气这两个字了。”兰斜眼还想说什么,我哥哥丢下筷子;一个人蹲到了门口。我想,我哥在外面几乎没有什么势力,当初靠的就是孙朝阳,现在看来,我哥哥可能失去了一个好帮手。如果凤三真的要跟我哥过不去,依照我哥现有的势力,不太可能与他抗衡……凤三瞅准了下街这块肥肉,洪武也瞅准了,将来非常棘手啊。

  “一哥现在唯一的‘仗头’是坐地户,”金龙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开口说,

  “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放心,一哥有的是办法跟他们斗,”金龙灌一口酒,开始滔滔不绝,“我接着分析啊。一哥为什么在家冠这个问题上装聋作哑?他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家冠有混社会的潜质,一哥不会看不出来。在这个当口上,不利用他那是个膘子。想要利用他就不可能去揭穿他,必须这样。大家都发现家冠的潜力了吧?他有当老大的潜力……呸呸,我这是说了些什么?那还是个孩子嘛。不过,老辈人都说,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代更比一代强。家冠的脑子很大,你看他身边的那帮小混蛋,全听他的!而且这小子也很有魄力,只要他掂量好了,谁他都敢砸。他打过西真吧?他打过扎卡吧?我听说他上学的时候,连老师都敢打。一些高年级的学生见了他都‘萎腿儿’。所以,一哥不膘,一哥这是看到了他的潜力,想要把他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手下,将来冲锋陷阵的就是他和他领导的那帮小混蛋!小混蛋们其实也不小了,大的都十七八了,小的也有十五六了,再下去三年两年,下街是谁的天下?”偷眼一瞥我,又捂着嘴巴呸呸上了,“我,守着下街真正的老大我竟然胡说八道,呸,呸呸!”

  “金龙,你说得确实有点儿多,”王东拍了拍床帮,“将就小王八那个德行,他就是混起来也是个杂碎。”,

  “就是就是,”金龙似乎不敢看我,低着头说,“家冠再猛也猛不过宽哥,宽哥的实力还没体现出来罢了。”

  “去你妈的,”我吹了他一脸烟,“我没有混社会的打算,过两个月我上班去,离开下街。”

  “你能离得开?”金龙抬了一下头,“你的家在这里,你永远都是下街人。”“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不会知道的,”我笑了笑,“我听福根说,刘鸿福想找人收拾你?”

  金龙一仰脖子,哈哈大笑:“这事儿有!你再借给他八个胆子他敢?给嘴过年罢了。”

  王东插话道:“他采取行动了没有?”

  金龙收起笑容,正色道:“采取行动了,找了洪武……二位,我正想分析一下这事儿呢。”

  有人在外面喊:“龙哥,菜来了。”金龙腾地跃起来,一把拉开了门:“很及时嘛!放到桌子上。酒呢?”送菜的那个人托着一个盘子,边放菜边说:“酒马上送来。老板说,他给哥儿几个送了一瓶茅台。”“茅台?”金龙扑哧笑了,“好嘛,我来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了,老福子也没给我茅台,宽哥一来他就‘哆嗦’上了。好啊,赶紧送上来!”送菜的刚走,两个伙计就抬着一筐啤酒上来了。金龙一把拽出别在一个伙计腰上的茅台酒,砰地往桌子上一墩:“来吧哥们儿,‘造’!”我抢过酒,顺手掖到了屁股底下:“这个别喝,我拿回家给我爹。”金龙愣了片刻,一拧嘴唇笑了:“孝子!我没有爹了,有爹我也这样。”

  关好门,金龙回来,用筷子一瓶一瓶地开着酒:“我接着说啊。是这样,前天晚上,我在武胜街的一个兄弟过来找我,他说,一个叫鸿福的胖子去找过洪武,两个人在洪武饭店里喝了好长时间的酒,他听见他们在提我的名字,估计这里面有什么事情,就跑来找我了。我打发他回去以后,直接把鸿福堵在了门口,我问他,你去找洪武干什么?鸿福起初不承认他找过洪武,跟我僵着脖子犟,我一个兄弟直接一酒瓶给他开了瓢。我把他拖到这里,掏出‘弯弯铁’顶着他的脑袋说,你不知道我跟洪武是什么关系吧?说,你找他千什么?不然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他说,他跟洪武以前就认识,洪武知道他在这边开饭店,想问他这边的行情如何,他就跟他随便喝了点儿酒。我知道这家伙没说实话,就用‘弯弯铁’砸他的脑袋……”“慢着慢着,”王东打断他道,“弯弯铁?什么是弯弯铁?”金龙一掀褥子,从里面拽出一把自造的手枪来,当空一晃:“哥们儿,你连什么是弯弯铁都不知道,看来真是个土鳖啊。呶,看清楚了吧?这玩意儿就叫弯弯铁。”

  “你娘的,一把破喷子有什么了不起?”王东哧了一下鼻子,“我见过,麻三儿就有一把。”

  “这叫喷子?”金龙嗖嗖地在手上转那把枪,“喷子那是猎枪改装的,这是正宗军用手枪!”

  “拉倒吧你,”我笑了,“麻三儿有,他自己就会做,你是买他的吧?”

  “嘿嘿,”金龙摸着脖颈笑,“对,买他的。一百多呢,这小子真黑,连我都‘滚。”

  “他还有,”王东说,“他的车床手艺好着呢,偷着做了好几把。”

  金龙把枪重新掖回褥子底,挨个酒杯添酒:“哥儿几个,将来要想在‘道儿’上混出点名堂来,没有趁手的家伙不行啊。我就是钱少,要是钱多,我他妈连麻三儿本人也买下来,专门装备我的这帮兄弟。”递给我一杯酒,轻轻一碰,“宽哥你也别跟我装了,什么不在下街混?糊弄膘子去吧。谁不知道谁呀……我还不是乱说话,你的骨子里就是个混社会的。只不过是咱这边没有混黑道这个词就是了,人家外边的人最流行的话是什么?‘道儿上滚’!咱们这路人指望什么吃饭?不在‘道儿’上滚,谁待见你?咱们的爹娘没有本事,咱们自己又没有活下去的手艺,不混社会混什么?妈了个的”

  “你哪那么多废话?”我喝一口酒,示意他坐下,冷冷地说,“难道不混就活不下去了?”

  “你以为呢?”金龙摇晃着脑袋反问了一句。

  “我他妈的上班以后好好干,一样有出息!”我有些上火,这个混蛋话太多,我烦。

  “看看看看,恼了不是?”金龙讪笑着给我夹了一口菜,“我是说咱们的底子薄,想要活得痛快些……”

  “你有完没完了?”王东站了起来,一指他的鼻子,“你给我听好了,当着宽哥的面,你少歪歪!”

  金龙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横一下脖子,接着说:“我算是明白了,鸿福的后台是洪武。”

  我说,这怎么会呢?如果这样,家冠他们一“滚”他,他首先应该找的就是洪武。

  金龙哼了一声:“你以为他傻呀?他知道这是在一哥的地盘上,他敢那么做?”

  王东说:“我是彻底听糊涂了,这都什么事儿嘛。”

  金龙终于逮着个报复的机会,接口道:“你就是个土鳖脑子,你不糊涂那就奇怪了。”

  王东刚要开口,我拉了他一把:“别打岔,听他说。”金龙捏着下巴,故作深沉地扭了两下,咳嗽一声,说:“有这把弯弯铁吓唬着他,鸿福巴不得赶紧逃命,敢跟我撒谎?竹筒倒豆子啦!他说,他来这里开饭店之前就跟洪武的关系不错,洪武对他说,张毅很快就劳教释放了,你去了那边一定要小心,张毅是个‘横立’(不讲理),他肯定会去折腾你。鸿福说,我老实做我的生意,怕他干什么?洪武就添油加醋地说了很多一哥的坏话,总之,意思是让他先来这儿千着,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他。我还不明白洪武的意思?他这是拿鸿福当了过河的卒子,先来摸摸潮水呢……后来,我让他走了,我对他说,以后我就长驻这里了,我是一哥的人,这样对你也有好处,一是以后没人敢来欺负你,二是你也算是一哥的人了,牌儿亮。”

  我有些生气,这小子拿我哥当什么了?可又说不出生气的理由,只好笑笑说:“你牛。”

  金龙没察觉到我的情绪变化,啪地一拍胸脯:“我金龙是干什么的?逮着个我能给他攥出尿来!”

  我说,你忘了那天请我吃饭你对林宝宝是怎么说的了?姐,我真的比你还惨哟。

  金龙笑得有些无耻:“跟一个女人你还能怎么说?装小可怜呗,女人心软,可怜咱。”

  女人心软?眼前悠忽闪过杨波的影子,我的心模糊着一抽,腰板一下子塌了半截。

继续阅读:第十六章:王老糊腌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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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往事:混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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