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哉?怪哉!
方玄烛2024-06-08 13:312,763

  长安城,繁华过眼,天子脚下。

  静夜,快马,人定时分。

  长安城归京兆府所辖,京少尹的马车此刻正叩过城门,急急忙忙跑在范兰襟的前头。

  范兰襟暗忖:“是谁出了事,好大的排场。”

  想要问鹦哥,又想起衔蝉司的传令鹦哥和将军挂印都留在博物斋了。

  好在又催马赶了半个时辰的功夫,从官道岔出一条平整的小路来。一座田庄撂在路边,庄子里一点灯火也无。

  范兰襟面上不显,心却一直往下坠。

  越州距长安千里,此地离长安,却只有不足六十里。

  长安龙气所聚,向来很少有异事发生。

  *

  被拨来陪范兰襟进庄的男孩叫周晓山,面相生嫩的像个小姑娘,生了双圆溜溜很良善的杏眼,腰间却配着一把三指宽的长刀。

  外间尚在安营扎寨、排兵布阵,热闹非凡。篝灯将脑袋顶上的夜空照得红彤彤,光帐篷都支了十几顶,架势摆了十足。京少尹的车驾停了,只召了几名参军样的亲近人物上到跟前去,不露尊面。

  见衔蝉司的人来了,也只当陛下是要待伤人的恶兽伏诛,令人押回去瞧稀奇。太过荒唐,但毕竟是皇命,不好不捎带上。

  范兰襟提出想要进庄子瞧一瞧,客客气气地请人带路。

  人群静了一息,便又各自奔忙繁乱起来,权当没瞧见没听见她。

  范兰襟只好拔高了声,将话又讲了一遍。

  这下子人们终于彻底静了下来,都站定,每个人的目光都牢牢盯住范兰襟,脸上挂着一种麻木的茫然。

  这多少是有些骇人的,且很容易怀疑自己,疑心是自己说了什么荒唐话。

  但范兰襟只觉得漏夜在这荒郊野外吹凉风好没意思,这种不受待见的场面,对于衔蝉司是很习以为常的,在京外要好些,京官总是个能吓唬人的名头,但京内是不管用的。

  她不怕羞,也一一回视过去,一字一顿道:“哪位同僚,愿陪我同往?”

  话说完了,也不等,低低嗤笑了声,独个儿向庄内走去。

  有吏员牵了马,横在她的路上。她没经心,让了几次都被挡住,才知道对方是在找自己麻烦。

  她抬起头,望了对方一眼,对方还了一声哼笑,甚至懒怠用正眼瞧她。

  范兰襟点点头。

  然后高高扬起手,拍在了马屁股上。

  走了约有四五十步,身后的声音还是很杂乱,然后她听到身后有人呼唤:“姑娘——姑娘少待。”

  范兰襟没有等,她看了看两旁的田垄,不高,要是摔下去,顶多会很狼狈,但不会出人命。

  “范姑娘。”那人终于奔到她身前,拦住她。

  是个姿容都雅的少年人,眼里没有丝毫的敌意,甚至有些羞怯,讲话也是慢吞吞的。

  他说:“在下周晓山,愿意陪姑娘同往。”

  两个人一齐漫步在垄间,人声渐渐被丢在身后了。心头那股翻沸的戾气缓缓被夜风吹散了,范兰襟笑道:“抱歉,我平日不是这样的脾气,今日实在是有些难以启齿的缘由。”

  周晓山摇摇头:“范姑娘是职责使然。”

  不知是客套,还是当真做此想。

  此时正值麦实收割的季节,有的地方割得只留下短短的麦茬,有的地方却还是风吹麦低,金浪翻涌。因为白日里下过雨,渠道里积着些淤水,在月光下被照得银亮。不用提灯四下也很清楚。

  但周晓山还是提着灯,走在快范兰襟半步的位置,将光落在她的脚下。

  他回过头照看她:“范姑娘,仔细脚滑。”

  实在是个很贴心很有风度的年轻人。

  范兰襟问:“你不怕么?”

  周晓山很羞赧地笑了笑,坦诚道:“怕,怎么不怕。听说这庄子里闹鬼呢。”

  前面横了一个小小的水洼,周晓山拾起衣摆跳过去,又回身去接她。周晓山的手同他的脸相配,莹润修长,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只是凉了些,确实像怕得紧。

  “范姑娘,你安心,”纵然如此,他依然坚持道,“我一定拼命保你周全。”

  范兰襟见他倒像是个知礼守节的实在人,并不因身份而慢待她,只是过迂了些,于是也不推辞,笑道:“那就劳烦周兄了。”

    *

  周晓山告诉她,这座田庄是国子监一位大人的私庄。

  这倒不稀奇,京里的皇亲国戚、高官要员,往往在城内有一处宅邸,城外再另安置更宽敞的别苑,长安城附近的庄子,有半数作此用。有的阔气的庄子,横跨上两个县也是有的,说是别苑,里面大大小小的佃户多的有上百户,少的也有十数,除开务农,养蚕缫丝、种茶酿酒,实则算是个规模小点的村子。

  二人说着话,已绕过了农田,走到了村口。

  若是说方才在田间还有三两蛙鸣,此处便是真真正正的寂然无人声了。

  范兰襟问:“庄子里的人呢?”

  “都吓跑了。”

  “全都跑了?”这座庄子算不得大,但粗粗打量也约莫有二三十户人家,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庄稼人看天吃饭,要算着日子耕作,还要算着日子去官府服役。这么一耽搁,许多人的生计无可着落。

  “一开始的时候,是胆子小又有亲戚可以投奔的人走了,第二天,怪事照常发生,走得人就更多些,后面留下的人越来越少,就更不敢不走了。最后还剩几户人,都是没牵没挂的孤家寡人,不怕鬼,也不怕死。就在几个时辰前,被官府一起迁了出去。”

  周晓山一面说一面扶起凌乱丢在街上的几件农具,规整好了倚放到最近的院墙外。

  范兰襟从中听出蹊跷:“庄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闹鬼的?”

  “七天前,”周晓山说,“那天恰巧是田庄主人休旬假的日子”。

  范兰襟讶异:“七天前?”

  “可能闹鬼不是件很光彩的事吧,万年县县衙就想着压一压。打出了那样的灾事后,主人家见到这里也是个伤心地,庄子也许会因此被盘出去。田庄主人不再上心,官府自然也跟着懈怠下来。”

  “但今天,他们突然改变了这种想法。”范兰襟说。

  “是的,”周晓山望了她一眼,“只因为就在一个时辰前,主人家的空荡荡的宅邸无缘无故起了一把火。着火的地方,恰巧是灵堂的位置。万年县怕主人家责难,这才下了决心,要彻查到底。”

  傍晚刚下了雨,地面至今微微濡湿着,称不上天干物燥。

  这灵堂的火失得蹊跷。

  周晓山说自己不能告诉她田庄主人姓甚名谁,当然,若她以后留心去查,是很容易查出来的。但有的事情,知道了也没什么助益,所以周晓山自己不愿意说得太明白。

  他只是说,田庄主人是个很大方的人,且并不奢靡。就连手上的这处庄子,也是赏赐所得,从没犯过欺男霸女的恶行,在田租上也很仁慈。现下有流言说这灾异是因为主人不德,这是无凭无据的。

  田庄主人就和所有的官员一样,平时是住在城内的,只有到了旬假的时候,才会带着家眷来到庄子里休憩、冶游。主人家好读《仪礼》,想要效法先贤,复燕礼旧制,便定了每逢休旬假赐酒宴与庄客们同乐的规矩。到了那一天,会提前在宅邸中摆了流水宴,也时常带些城中新奇的吃食,慰劳庄客这一个月来的辛苦。

  也就是这晚,在宾主尽欢后,出了怪事。

  范兰襟问:“什么怪事?”

  “田庄主人的儿子,被牛给顶死了。”

  范兰襟认为这算不上一件怪事,只能说是横祸,应当不止于此,于是问:“然后呢?”

  “然后,因为是暴亡,田庄主人家的祖坟并不在此处,第二天就有一支出殡的队伍,将棺材抬了出去。”

  “第三天,还是出殡。”

  “第四天,还是出殡。”

  “从那天之后,每到子时,都会有一支送葬的队伍,抬着棺材出村。村人就算躺在自家的床上,也能听到阵阵的哭声、吹打声。”周晓山虽然是说故事,但脸色也慢慢变得严肃、苍白,“开始村人以为是庄子里谁家在治丧,好奇怎么挑在半夜,也没请人吊唁,凑上去想搭话,结果发现没人认识他们,也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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