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昕九岁。
“我还以为你不会去练琴呢，今天怎么又去了？”
正值入学之际，年少的苏昕自己给自己报了名，参加了小学的入学考试，三年前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生。
毛毛还是一如往昔，土丘掩埋之后，横亘在眼前的高梯足球场终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记忆随着一些特殊建筑的消失而逐渐模糊，她绕路回家与坏孩子毛毛产生联系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比起在家更好。”
被铲平的足球场，土地也跌落回普通的高度，一般的平地上，篮球场还在施工，毛毛蹲在一条条的水泥管子之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
“你还回想以前那个小花园？怎么每次都盯着看，傻丫头，再看也回不来了，土都运走了三年了。”
苏昕不禁叹气，“三年了啊……”
“是啊，三年了，你都小学生了，不错，这就要追上我了。”
“你为什么不继续念书呢？这么聪明，估计当天的事，他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是我做的。”
曾经朝苏昕吐口水的女孩，现在初中毕业就赋闲在家，风水轮流转，那日她的父母竟然来敲了苏家的门，求苏昕的爷爷给他们的女儿写一封介绍信，好到大厂里面去上班。
苏昕的童年就是在这样左厂右院的地方长大的。
白天，大人们会穿上工作服到大厂里上班，晚上，他们就会换上常服，熟人一起在大院里散步遛弯。成排的杨树隔绝着马路的嘈杂，这里就好像世外桃源一样，随着时间欣欣向荣。
越是美好的花朵，总是饱含着不为人知的残缺。
像昙花命短，雪莲孤寒，玫瑰多刺，睡莲招虫……这看上去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藏匿着黑暗……
“爷爷，我去送信吧。”
苏老看看懂事的苏昕，慈祥地轻拍着苏昕的侧脸。
“虽然是封不起眼的信，寥寥数字，却足以改变一些命运。虽然走后门不是君子所道，但有人相求，力所能及，也不能不帮。不过，昕昕，将来你不能想着走捷径，人，就该堂堂正正，脚踏实地地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苏昕谨慎地接过信，“知道了，爷爷，不假借他人之力，不存投机取巧之心，真诚相待，不问求取，对吧！”
“真是爷爷的乖孙女，去吧，早些回来吃饭。”
“好，保证送货上门，快去快回。”门扉轻掩，苏昕的笑容也随即而逝，看着手中轻飘飘的信，她只觉得心中黑水横流。
毫无意识地敲开了毛毛家的门。
毛毛只是看了一眼，便侧身让她进去……
“我没有把信撕了……”
“嗯，你只是把信打开了，看了一遍，又原封不动的装回去，当着她的面背出来而已。”
“我这可以算做是，做了一件不算坏事的坏事吧……”
“她心中有鬼，自然不会相信你什么也没做。”
“伤害都是相互的，她解了一时愤恨，却只能揣着一世的疑虑，我出了一时的怨气，也只能维系这一生的反思。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无所谓的小动作，为什么会让半生的心河一直波澜不断？”
“因为你善良，苏昕，听说她现在在南方剥削劳力的工厂，至少能养活自己的。”
“可如果，当时不是我将信背给她听，这样多此一举，恐怕她会获得大厂一份安定的工作，会留在家里，不用客走他乡。”
“你心里也是怨的吧，一个连你入学都不管的至亲，却对别人子女的将来亲力亲为……苏昕，你吃醋么，自己最看重的人却不是像自己那般看重自己，放在谁身上都会难过的。”
“我不难过，我只是已经习惯了被他的君子之道搪塞，也习惯了，明明重男轻女却样样高标准的要求，说到底，我不过是爹妈不管的拖油瓶。”
“那就不要多想了，不能因为有些事有了不好的结局就被称为坏事，想法是别人的，选择也是他们自己选的，以己度人，怨不得人。”
“也是啊，尽人事，我只管给出这诸多选择，至于他们自己如何选，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对啊，想这么多干什么，又没人给你钱……”
“但是你肯给我时间啊，毛毛，今天我学了一首新曲子，叫you are my sunshine……”
黑无常在外面转圈，好不容易看着陆白从半空中飘上来，赶忙飞到他身旁，焦急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找到了么！”
陆白悠闲地从扫帚上下来，慢悠悠地拍着袖管。
“差不多就是她吧……”
黑无常一听就急了，“你别差不多啊！他着还等着过河呢！你要是不给个准话，我又得挨孟婆板子！”
“多大点事啊你把你怕成这样，这好歹也是你们自己的公务，整天外包给我算怎么回事啊！你真当找个活死人这么容易啊！”
白无常也替自家兄弟表情，“陆白，他这不是替你着想么，百尺竿头，你距离飞升也只差一步，真摊上一个活死人，也算是一份阴德，与你有益。”
“笑话，我陆白什么时候看利弊的脸色，飞升与否与你何干，我还没看够这阴阳两岸的十里繁华，缘何要去那没有人间烟火的坟场！”
“你这人还真是！”
黑无常赶忙拉住发飙的白无常，“白弟，白弟！”
“你叫谁呢！”
异口同声的发问，更让黑无常愣在原地。
“都是我的好兄弟，自家人别伤了和气！”
“谁跟他是好兄弟！”
“我可没这么病气的自家人！”
“陆白！”
“怎样啊，叫全名怕你啊！”
黑无常挤在两人中间，伸展双臂，“两位祖宗，这么乱时候就别添乱了！”
“你说谁添乱！”
又是异口同声，黑无常不禁暗想，这两个人还真是心有灵犀，但又害怕自己触到了雷点，只得默不作声，听凭两人恢复。
陆白清了清嗓子，“之前孟婆的感应不错，李家确实有一股莫名的异动，要从新人入府看，也只有这位昕夫人了。”
黑无常松了一口气，又问道，“这姑娘一开始就知道李书杉是僵尸，主动投怀送抱的？”
“呵呵，那样倒好了。”陆白摇摇头，“怪就怪在这，这姑娘一不为钱为利，二不为名不为欲，听说只是为了帮忙，为了帮李书杉通过这次审查。”
白无常冷哼一声，“要是真的什么都不为，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看上李书杉了，想借此机会跟他相处，什么感情不始于相处，又是自己的恩人，这样的开端最是平常。”
“要说你没脑子，还真不冤枉你。你真当世间的女子都是沉迷闺怨的痴傻，就这般情形任谁看了去，都会晓得李书杉心不二放，让一个男人不惜违背自己的原则也要追寻的，除了真情便是真义。你倒是四处打听打听，五百年前道士同李家的梁子，这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苏昕同李书杉进进出出，两月有余，这点耳风都听不到？”
“就算听到又如何，你还不许人家痴心一片么！”
陆白横敲扇子，啪的一声，颇有醒木之效。
“那你就四处去给我打听打听，这几千百年来，有几宗不计得失，不问求取的真情！”
黑无常只得无奈，“这姑娘的心思最好还是别猜了吧……有时候人自己都有想不明白的时候，更别说我们了。只怕那人一时半会是过不了奈何桥了……哎……”
白无常默视了黑无常一眼，转而对陆白说道，“我兄弟二人不便在僵尸的地盘出入，这活死人的事，你既然自己全然不在意，那我和哥哥便多说无益，只是提点你一点，万事宜早不宜迟，活死人不安生，早些确定了，我等也好早早引魂，别给尘世留下隐患。”
“这也用不着你说，我自然会留意。”
“你好自为之，天府的雷可不是你医药铺子里的药蛊医毒，别到时候又要牵连旁人为你求情！”
阴风吹过，黑白无常身影不在，独留陆白一个人在半空之中暗自沉默。
活死人，是半生半死的行尸走肉。
这样的人游走在阴阳交合的中线之上，一举一动都会牵连出两界因果，他们身上所带有的孽障与业果，吸引着各方的眼睛。
对道士而言，那是契机，是功德，是飞升的希望；对僵尸而言，那是魔障，是祸乱，是血雨腥风……古往今来，就有不少大僵尸争夺活死人的例子。活死人也是将死之人，倘若是在这时赐牙，非但不会被道士惩处，还会增添一名不可多得的死士。
活死人的情绪暗化，甚至几近没有情绪之人。
这样的人在转变为僵尸之后，不会情绪加持，受成僵情绪的控制，行动更加有效率，不可谓嫡系近卫的上上之选。
僵尸和道士从一开始就是死对头，在这件事上，依旧不出意外。
他们一个渡引，一个把控，都不知道两方因为“活死人”的契机征战了几回了，每每生灵涂炭，再回首却只是因一条可有可无的性命的时候，谁都会想当然的鄙夷轻视。所以，数千年来，阴界也对活死人极为不公。为了免除不必要的战火，招魂使者们但凡确认了活死人的身份，一定是不说二话，立马将人引渡奈何，半点情面不讲，而鬼医的祖祖代代，也一直扮演着这场迫害的帮佣，因为只有同样置身两界的阴阳人才能分辨出自己同类的所在……
到了陆白这，他不禁反问自己。
这样做真的对么？功德无量，救死扶伤，送人西去，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各方权衡的局面罢了，谁都没有想过活死人真正的心境，没有体谅过她们挣扎在生死线的煎熬……
这样草率的对待一个个认真而活的生命真的合适么？
他这样想着，犹豫着，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将苏昕真正的身份抛却脑后了……
“苏昕，给你生的机会，你想怎么活给世人看呢？活死人的权利，不得已只能由你来背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