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马卫国,赵海川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办公室。
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私人物品,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
他把书一本本装进箱子,又从网上下载了大量关于清源市、关于丰山县的经济数据、社会报告、人文历史资料,存进平板电脑。
新的战斗,在他还没出发时,就已经打响。
在整理书柜最下面一层时,他的手碰到了一个旧相册。
他拿出来,翻开。
一张合影,掉了出来。
照片有些泛黄,上面是几个年轻的面孔,簇拥在一起,笑得张扬。
那是他刚来荣阳时,在清河镇,跟当时的县长白凯旋、李光照等人的合影。
照片上,白凯旋意气风发,李光照笑容满面,站在他身边的每一个人,似乎都前途无量。
而现在呢?
白凯旋身败名裂,琅珰入狱。
照片上的人,早已物是人非,分崩离析。
赵海川凝视着照片上那个略显青涩的自己,仿佛在看一段被尘封的历史。
荣阳的这盘棋,他赢了。
赢得很彻底。
但他没有丝毫喜悦。
他将照片收进相册,放回了箱子的最底层。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赵海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属于荣阳的、熟悉的夜风,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扑面而来。
楼下,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比他刚来时,亮了很多,也稠密了很多。
他的目光穿过这片灯火,投向遥远的、未知的北方。
那里,是清源。
是丰山。
是一个全新的、更加复杂的战场。
他的眼神锐利。
来吧。
我等着。
天还没亮透。
荣阳县委大院里,空气清冷。
没有横幅,没有鲜花,更没有长篇大论的告别演说。
几十个人,静静站着。
县委县政府的班子成员,几个退下来的老干部,还有各核心局委的一把手。
一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办公楼门口,后备箱开着,司机正把最后两个纸箱放进去。
赵海川从楼里走出来,还是那件半旧的夹克。
所有人立刻围了上来。
“书记……”
“赵书记,到了那边,注意身体。”
“有空常回来看看!”
一张张熟悉的脸,有的眼眶泛红;有的则表现出不舍,分寸拿捏得极好。
官场就是这样。
赵海川一一握手,偶尔在对方肩膀上拍一下。
他话不多。
“好。”
“会的。”
“你们也是,多保重。”
最后,他走到马卫国面前。
马卫国两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赵海川的手。
他手上的力道很大,指节都有些发白。
他看着赵海川,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汇成一句。
“书记,保重!”
顿了顿,他补充道。
“荣阳……永远是您的家。”
赵海川反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力道同样不轻。
“荣阳,就交给你了。”
他没再多说,松开手,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马卫国站在原地,看着车窗里赵海川模糊的侧脸,直到车子缓缓启动,驶出大院门口,转弯,再也看不见。
他身后的一个人凑上来,低声说:“马县长,天还早,要不您再回去休息会儿?”
马卫国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望着大门的方向。
“不了。”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通知所有班子成员,还有发改、财政、国土、住建的一把手,半小时后,一号会议室开会。”
“现在?”
那人愣了一下。
马卫国转过身,晨光勾勒出他严肃的轮廓。
“现在。”
他的眼神锐利。
……
车里。
司机小王从后视镜看了一眼。
“书记,直接上高速吗?”
赵海川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县委大院。
“不急。”
他说。
“绕城一圈吧,慢点开。”
“好。”
车子汇入清晨的车流。
街道两旁的早点铺已经升起了热气,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嬉笑着超过了他们的车。
一切都充满了烟火气。
车子经过市民广场。
几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杂乱的棚户区。
现在,崭新的地砖,修剪整齐的绿化带,还有几个老太太正伴着音乐打太极。
赵海川的目光落在广场中央那个巨大的LED屏幕上。
屏幕上正滚动播放着荣阳的宣传片,航拍镜头下,新修的沿河公路串联起一个个脱胎换骨的村庄。
他记得为了这条路,跟多少人拍过桌子。
车子继续向前,开上了通往开发区的路。
路更宽了,也更平了。
道路尽头,几十台塔吊高耸入云。
那是高新产业园的一期工程。
他为了这个项目,前前后后跑了十几趟市里,喝了不知道多少顿大酒,才把规划批文和第一笔扶持资金给啃下来。
现在,它终于从图纸变成了现实。
赵海川摇下车窗。
一股混杂着泥土、水泥和青草味道的风,灌了进来。
是荣阳的味道。
他看着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很久,很久。
荣阳这盘棋,他下完了。
虽然过程凶险,几次差点被人掀了桌子,但终究是赢了。
白凯旋那伙人留下的烂摊子,被他一点点收拾干净。
那些曾经看似无法撼动的利益集团,如今土崩瓦解。
他把一个濒临垫底的贫困县,带上了发展的快车道。
值了。
车子在城里绕了整整一圈,最后在高速入口停下。
司机小王回头问:“书记?”
赵海川收回目光,关上车窗。
“走吧。”
上了高速,车厢里彻底安静下来。
荣阳的群山,在视野里迅速变小,最终消失在地平线。
赵海川闭上眼,靠在座椅上。
身体在休息,大脑却在高速运转。
荣阳的仗打完了,但那只是新手村。
接下来的丰山县,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经济百强县,连续多年的全省标兵。
这种地方,水深得很。
那里的干部,跟荣阳的不一样。
荣阳的干部,穷怕了,只要给他们看到希望,给他们带来实打实的好处,他们就愿意跟着你干。
说白了,好用。
丰山的干部呢?
他们见惯了成绩,也享受惯了红利。
每个人背后,可能都牵着市里、甚至省里的关系。
一个个眼高于顶,怕是不好对付。
所谓盘根错节,不外如是。
自己这个外来的书记,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是来镀金的?
还是市里派来摘桃子的?
或者……是派来动刀子的?
不管是哪一种,迎接自己的,都不会是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