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走后,办公室又恢复了安静。
赵海川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他的脑子里没有发言稿,只有一张张荣阳老百姓的脸。
这些才是他发言稿的底稿。
省委大楼的会议室里气氛紧张。
长条桌两旁坐着十几个人,都是省内各个县区的头面人物。
有人低头看稿子,有人端着茶杯喝水,眼神却在悄悄打量别人。
赵海川坐在中间位置,不显眼。
轮到他发言时,他没拿稿子,就那么站了起来。
“各位领导,专家,大家好。”
“我今天不谈成绩,我想讲几个荣阳遇到的麻烦事。”
“我们有个企业,想建一个农产品深加工厂。”
“从立项到拿齐手续,过去需要多久?”
“一年半。”
“盖了188个章。”
“为什么这么慢?”
“因为每个部门都觉得自己重要,都想把权力抓在手里。”
“工商看完了税务看,税务看完了环保看,环保看完了消防看,一环扣一环,谁都能卡你一下。”
“后来我们做了个事。”
“成立了一个窗口,把所有部门的人都叫到一栋楼里办公。”
“企业只用进一个门,交一套材料。”
“部门之间怎么协调,那是政府内部的事,不能让企业跑断腿。”
“现在办完同样的手续需要多久?”
“最快20天。”
“这个过程中有没有阻力?”
“有。很大。”
“有个部门的负责人当着我的面拍桌子。”
“说我这是破坏规矩是胡来。”
“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说我们的规矩到底是为了方便我们自己管,还是为了让老百姓好办事?”
“他答不上来。”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赵海川的发言不长,十几分钟,全是大白话,全是具体的事例。
没有一句理论,但每个例子都体现了基层治理最深刻的逻辑。
他讲完,坐下。
会议室里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了掌声。
坐在主位的一个领导带头鼓的掌。
会议结束,众人陆续离场。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走到赵海川身边。
“赵书记,我是省委副秘书长,魏建明。”
赵海川立刻站起来。
“魏秘书长,您好。”
“你刚才讲的那个并联审批有意思。”
魏建明扶了扶眼镜,“但这里面有个核心问题。部门的权力边界模糊了,出了事,责任怎么划分?”
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
赵海川想了一下。
“我们搞了个首问负责制。”
“第一个受理的窗口就是总负责人。”
“他负责协调所有后续环节。”
“出了事,我们不找一排人,只找他一个。”
“那谁愿意当这个第一责任人?”
“我们将审批效率和最终落地的项目数量纳入了部门和个人的年终考核。”
“权力小了,但责任和激励挂钩了。”
“干得好的提拔。”
“干不好的挪位置。”
魏建明看着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那个眼神在审视,也在琢磨。
他什么也没多说,转身就走了。
回到酒店,赵海川刚准备休息一下,手机就响了。
是魏建明的秘书打来的。
“赵书记,魏秘书长想请您晚上一起吃个便饭,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赵海川握着手机。
“方便,感谢秘书长邀请。”
晚餐的地点出乎赵海川的意料。
不是什么大酒店,而是省委招待所旁边一条小巷子里的一家家常菜馆。
一个很小的包间,一张四方桌。
魏建明已经到了,穿着便装,正在自己泡茶。
“坐,海川同志。”
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这里的红烧肉不错,我以前在下面工作的时候就好这一口。”
气氛很轻松。
菜很简单,三菜一汤。
魏建明没有谈工作,他聊起了自己刚参加工作时的趣事,聊起某个山区县城的风土人情,还问了问赵海川的家庭情况。
赵海川回答得实在,不卑不亢。
酒过三巡,魏建明放下筷子,看着赵海川。
“海川,你今年多大?”
“二十七。”
“二十七岁的县委书记,不简单。”
魏建明慢悠悠地说,“年轻人有干劲,有想法是好事。”
“但有时候也容易跑偏。”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着自己。”
赵海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秘书长,我是在泥地里长大的。”
“泥地里走路想快也快不起来,每一步都得踩实了。”
“不然就得摔跤。”
“荣阳就是一片泥地,很多地方还很烂。”
“我没想跑,只想把这片地踩结实了,让后面的人好走一点。”
魏建明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笑了。
“好一个踩结实。”
“好好干。”
“别怕摔跤,但也别主动去摔跤。”
“有什么需要市里协调的,可以直接找我。”
这句话的分量,赵海川掂量得出来。
这顿饭,他吃出了一身汗。
返回荣阳的路上,赵海川一言不发。
司机的车开得很稳。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魏建明的话。
别怕摔跤,但也别主动去摔跤。
什么叫主动去摔跤?
云州市的吴副市长算不算?
这次省城之行让他眼界大开。
他看到了更高层面的运作,也感受到了那里的复杂。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把目光只盯在荣阳,甚至不能只盯在云州市。
荣阳的改革如果能成功,它就不是荣阳一家的事。
它可能成为一个样本,一个可以复制的模式。
他的对手也不再仅仅是吴副市长那样的角色。
他的一举一动或许已经被放在了更大的棋盘上,被更多双眼睛盯着。
这是一种机遇。
更是一种压力。
云州市,市政府大楼。
吴副市长办公室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他刚刚挂断一个从省城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他的老同学,省里某个部门的一个处长,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老吴,你们云州市那个荣阳县的赵海川可以啊。”
“今天在省委政研室的会上把那帮老学究都给镇住了。”
“连魏大秘都亲自请他吃饭了。”
魏大秘。
魏建明。
吴副市长捏着手机,指节发白。
他太清楚这个名字的分量。
一个籍籍无名的县委书记怎么可能搭上这条线?
他原以为赵海川只是耿群留下的一个棋子,被困在荣阳,迟早能把他收拾了。
现在看来,这个人快要失控了。
秘书在外面听到声音,敲了敲门。
“市长?”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