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心若有诺
忧然2025-11-11 13:5511,148

  “是你?”许久,唐世言才微笑开口,乍见芷蘅,他难掩目中的惊喜与诧然。

  他明明眼睁睁看着她落入茫茫江海,明明眼睁睁看着她浴火焚衣。

  他一连在兴江边找寻数日,未见芷蘅踪迹,他曾不断自责,不断诘问自己。

  可今日,绝色女子突地出现眼前。

  依旧一身白衣素然,山风吹乱她绵长墨发,瘦弱的身子,仿佛一片凄美飘零的落花,随风散落在这幽寂山谷中。

  芷蘅望着他,泪眼如娑,苍白如雪的脸容,目色惊惶。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仿佛心智全无,素衣飘扬风中,她终究错身而去,向着山的另一头跑去。

  山风扬起她墨发纷纷,如一匹细绸乱在秋色茫茫中。

  芷蘅一路奔向山口,奔出大营,一路上,竟没有人阻拦她,人人皆知,赵金丰因此女而被奕王惩戒,至今被绑在光天化日下,不得饶恕,每个人看见她都避之唯恐不及。

  芷蘅气喘吁吁,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可,终也不能将心内的痛驱散半分。

  适才,寒剑穿过李昭南胸膛的刹那,她分明感到内心里一阵阵悲怆。

  怎么会这样?她恨他不是吗?她希望永生永世都不要再见到他不是吗?

  可为什么,心却疼痛难忍,不可抑制的渗入四肢百骸。

  她颓然跌坐在地,看一双白皙玉手沾染了点点血色,李昭南似笑非笑的眼便在眼前招摇,她双手捂住头,拼命想要将心里的悲伤摇散,可那痛,却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李民的话在脑海里不断盘旋。

  李茂离奇死亡,是李昭南杀死了他吗?

  他结盟北冥,不是为羞辱自己,而是为了叫北冥对她感恩戴德吗?可是为什么,他从不说,甚至一直以恶言恶语刺激她?

  凌风傲,他的确不止一次的抱她上马!

  昨夜,在病得昏昏沉沉之时,她依稀记得有双温暖的手抚慰着她的疼痛。

  竟是……李昭南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杨妃……”

  身后有男子的声音沉沉的,芷蘅回头看去,只见李民凝眉立在自己身后,山风迷眼,他的神情复杂不明。

  李民微微侧过眼,沉声道:“奕王叫我跟住您,保护您……”

  凌乱青丝舞乱风影,眼角眉梢的苦涩,深深浓郁。

  芷蘅声音颤抖:“为什么……”

  一句为什么,都无端牵动了心中酸楚,那酸楚逐渐蔓延,便变作心口处尖锐的疼。

  李民望着她,她仰首迎着日光,日色如新,沉入她的眼中,却是至清的苦楚。

  不可否认,即使如此狼狈憔悴的样子,依旧难掩她惊世骇俗的容颜。

  也难怪,纵横沙场、风流倜傥的奕王会如此心动。

  李民叹一声气,望向空渺长天。

  “奕王……在光耀的背后,其实……过得很辛苦!”李民幽幽道,目光无限怅惘,“奕王的母亲,只是一名宫女,本便受人白眼,奕王四岁之时,他的母亲更因淫乱宫闱之罪被打入冷宫,后自杀而亡,之后的十年,奕王都是在别人的唾骂与鄙夷中长大,受尽后宫嫔妃与皇子公主的凌辱,我从小与奕王在一起,深知他的脾气秉性,他很多话,不愿说,很多心思与常人不同,他敏感、多疑,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糟糕的童年,直到十四岁,他毅然前往沙场,奋不顾身,我知道,他每一次上战场都抱着必死的决心,所以他神勇无比,无坚不摧,有一次,他竟单枪匹马冲入敌阵,差点丧命!皇上因此方对他刮目相看,他每一次都在拼命,只不过想要让别人看得起他,他冷酷,只不过是因为曾受尽了冷落与羞辱,他残忍,只不过曾经受过更残忍的对待,他风流,只不过……因为他讨厌女人,恨所有水性杨花、装腔作势的女人!可是杨妃……”

  李民目光沉痛,看着逐渐安静下的芷蘅:“我看得出,奕王对您是不同的,只说,唯有您一个女人可以坐上他的凌风傲便是令人不可想象之事。”

  “可是……”芷蘅泪水落下,心痛如绞,“可他为什么要如此对我?他羞辱我,冷落我,甚至……”

  芷蘅咬唇,没能说下去。

  有太多的疑问在心中萦绕。

  那个冷酷的男人,似乎从不曾有过温情脉脉的眼神,叫她如何相信这些的确玄机暗藏的柔情切切?

  “杨妃,自从北冥您与赵公子大婚之夜后,奕王便请战皇上,欲要一路打到北冥,将您风风光光的迎回大沅,却不想,时局有变,皇上接受和亲,又闻您身怀有孕,奕王便停止战争,待您嫁入天府,但……霍乘风从中作梗,奕王为将霍乘风一网打尽,那天晚上,虽已潜伏在客栈附近,却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叫我回南越城调动人马,再行营救您,而正在我走之前……奕王却看到了您与霍乘风相拥的场面……”

  芷蘅一惊,李民便叹息一声:“奕王本便从不相信女人的情爱,见到如此情景,我想之后的一切,奕王……只是不想自己爱上您,可是,又不由自主的要保护您,他该是矛盾的吧?即使是我,也不可将奕王猜透……”

  心间的痛,苦苦蔓延。

  芷蘅失神的坐在冷冷山石上,秋阳,冷落昏然,山石,寒入心骨。

  李民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尖利的针,刺入芷蘅心中。

  曾经的往事,历历在目。

  那些曾伤心的、绝望的回忆,如今却清晰无比,李昭南冷酷的双眸背后竟掩藏着如自己一般许许多多的艰辛!

  怎么……会是这样?

  李昭南,竟然会与自己一样,有着如此相同的经历。

  同样,在别人的鄙夷与冷眼中长大,同样,历经过太多的羞辱与磨难,只是不同的是——

  李昭南选择抗争,选择与命运为敌!

  而自己,却只是懦弱的选择认命!

  山风如薄薄的利刃割断心脉。

  芷蘅只感到心口处汩汩不止的血,几乎要喷薄而出!

  芷蘅忽的起身,拼命向回跑去。

  那一剑,她亲手刺在了李昭南心口——

  可是李昭南,你不能死!不能死!

  风啸耳畔,芷蘅只感到泪水不自觉的涌出眼眶,山风吹涩了眼角,清苦无比。

  沿着原路,她一直奔到帅帐。

  帐帘之内,血腥的味道扑鼻而来,因着一路狂奔,芷蘅微觉晕眩,秋日凉,她却已素衣微湿,苍白容颜,亦是细汗淙淙,泪光中,她看到李昭南闭目躺在床榻上,血染的衣袍被丢落在地。

  他面色不变,只是眉心间的沟壑越发深刻。

  挺直的鼻翼,便若这丛丛山脉,毅然高峨。

  他半靠着,阖目养神,薄唇冷冷抿着,苍白、没有血色……

  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芷蘅顷刻泪水蜿蜒,惨白的绝色容颜,被泪浸透。

  芷蘅缓步走近床边,泪水滴在李昭南干涩的唇边,她全然没有注意,唐世言与御医正在床边照看,怔怔的看着她。

  一袭素衣的女子,柔丝散乱,苍白憔悴,好似那一剑便是刺在了她的心口,血流不止,奄奄一息……

  她颓然跌坐在床边,眼睁睁看着他心口处隐约的起伏,泪水难抑,素指抚上李昭南刚毅脸颊,泪光摇曳他沉毅的脸廓。

  “李昭南,你不要死,不要死……”芷蘅指尖儿冰凉,却不及心上半分,心,仿佛已被冰冻得没了温度,被炽烈的火光一烤,便要四分五裂。

  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疼痛。

  从未……有过这样心碎的感觉。

  即使,是北冥皇宫的冷漠。

  即使,是六哥远去的背影……

  李昭南,不准死,不许死!

  终于,明白了心里那曾强烈的感觉,终于,相信了爱恨本便相依。

  否则,那恨如何会如此刻骨?那情如何会这般苦痛?

  她恨他,可是……她更爱他。

  也许,从那一夜开始,也许,从第一次偷偷看他开始,也许从第一次听闻了他赫赫骄人的威名开始……

  “李昭南,我不许你死,我不许!”频临崩溃的绝望侵蚀着她,她泪水决堤,“你起来,你还没有说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接我?为什么要冷落我、羞辱我,为什么……什么也不说,为什么……为什么?”

  芷蘅语无伦次,一句一句,切割在自己心上,凌迟的痛。

  她伏在李昭南胸口,泪水浸透他的衣袍:“你起来,你起来啊,你给我说清楚!”

  “杨妃,奕王福大命大,定会好起来。”御医见芷蘅如此,不禁从旁安慰。

  芷蘅抬眼看他,泪色凄然:“他会死吗?”

  御医看看李昭南,凝眉,不语。

  芷蘅心一沉,忽的起身,冲到御医跟前:“很严重是不是?是不是?”

  她抓住御医衣袖,御医吞吐难言,看向一边的唐世言,唐世言望着芷蘅狼狈惊惶的样子,眼里竟有几分不易见的失落。

  他垂首之间,便掩藏了所有情绪:“我说奕王,就不要装了,你定要这女人给你殉了情不成吗?”

  唐世言语声淡淡,便如他一贯的做派,芷蘅一惊,放开御医衣袖,回头而望,只见李昭南已睁开双眼,似笑非笑的目光,凝视着她,照见她惊诧苍白的脸容。

  “你……你……”芷蘅一时失语,李昭南却幽幽挑唇一笑,“若被你一剑便刺死了,我……还是李昭南吗?”

  桀骜的修眉,傲岸不群的眼神,薄唇悠扬一道弯弯弧度,冷酷绝情的目光,似乎点染了柔和几许。

  芷蘅忽又泪下,眼神却陡然暗淡。

  她咬唇看他,看着他笑意一点点凝结在唇角,看着他漆黑双瞳里,映着自己纤薄柔弱的剪影。

  不可抑制的泪水冲刷着眼中的哀伤绝望。

  唐世言递给御医一个眼色,御医亦便识相的与唐世言退出大帐。

  李昭南随即微笑:“还恨我吗?”

  芷蘅不语,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目光不移的望着他,望着他苍白的唇,漾着勉强的笑纹。

  这一剑,没有要了他的命。

  可芷蘅却知道,如此要紧的位置,即使他是身经百战的李昭南,也免不了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他冷峻的眸光与自己相对,芷蘅隐隐抽泣:“我恨你,我当然恨你……”

  她近乎无情的神情,却止不住泪水簌簌落下。

  哭红的双眼,惨白的容颜,素白衣裙犹若秋日里独独盛放的凄美寒菊,柔弱却又倔强万分。

  李昭南凝眉敛笑:“那么刚才,是谁……叫我不要死?不准死!不许死!”

  他忽而戏谑的望着她,眼里却没有笑意,他缓缓起身,竟走下床榻,芷蘅一惊,夺上一步,却猝不及防,被李昭南单臂拥入怀中,他低眸看着她,漆黑眼里似有压抑的情感,欲诉还休。

  他清晰记得,那天乍见芷蘅时,刹那的惊喜。

  那种悸动,他似乎从未有过。

  芷蘅靠在他的胸前,他起伏不止的心口有灼热滚烫的温度,便曾是温暖了冰冷梦境的温度,便曾是令她遥不可及的胸膛。

  “为什么?”她流着泪,双眸似水。

  李昭南深深凝望她,自然懂得她眼中流淌的万千情致,他眸光犀利,却卸去了冷冷冰寒。

  “为了……保护你!”李昭南望着她,俊眸坚定,复杂的光影纠缠在他鹰锐精明的眸中,令人迷茫不解。

  “可是……”芷蘅欲要言语,双唇却倏然被李昭南滚烫的唇牢牢覆住。

  她苍白如雪的容颜,因着他的疯狂而微微嫣红。

  她仍然不懂,不懂他冷酷的柔情。

  可是,她却再也不能推开这个男人。

  这个令她恨入骨、爱入心的男人。

  可笑自己,竟直到一剑穿心的刹那才发觉,她竟是爱他的!

  李昭南喘息声声,吻落芷蘅耳际,他呼吸急促,声音却有深沉的情意:“芷蘅,这话,我只说一次,可是从此以后,你只能相信我,不许……再胡思乱想!”

  芷蘅望着他,忽见他胸前血色渐浓,透了衣襟,芷蘅惊恐道:“你的伤……”

  “看着我!”李昭南打断她,强令她与自己眸光交汇。

  芷蘅清澈的眼睛,流露着不经意的惑人美丽,他低首,缓缓靠近她,几欲触碰到她嫣红柔唇时,又陡然停住。

  纤柔如她,周身笼罩在他温柔的阴影下,他看着她,忽的庄重认真:“自我要了你,便打听了你的一切……”

  芷蘅怔然,李昭南目光渐渐情浓:“我们……都一样,都是没有人爱的人,所以……我们只能相爱!”

  心头剧烈一颤,芷蘅震动的望着他。

  他眉心间仍然紧蹙着深深痕迹,幽幽眸光依旧浓霜暗藏。

  可此时,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令她深信不疑。

  原来,原来如此!

  是的!敏锐如奕王,心思缜密、城府深沉。

  如何不会去仔细打探这突然诱惑他的女子?如何不会去细细掌握她从小到大的一举一动?

  可是,他或许亦没有想到,他们是如此相似!

  就如自己,至今亦不敢相信,威震海内、威名远播的奕王,亦会有这般不堪的身世。

  “可你为什么……把我关在萍院里,不闻不问,甚至……”

  心中忽的有一瞬间清明,她眸中骤然一亮,她凝望着李昭南,只见他眉眼微凝,似纠缠着万般痛悔。

  这样的目光,她从不曾在他的眼里见过!

  自小看惯了女人间勾心斗角的她……似乎有些懂了。

  “你……你是怕我的孩子……”

  “不错!”李昭南幽声说,“孙如妍可不是简单的女人,她不会允许有人在她之前诞下我的子嗣!所以,我只有冷落你、羞辱你,令她觉得,你在我心里,什么……也不是!可我不想,最后还是伤了你……”

  芷蘅心内波涛翻涌,这个令无数女人倾慕崇拜的男人,竟对自己这般良苦用心?

  她目光有一瞬间恍惚,不可置信!

  从小,她经历的大多是冷落、白眼与置之不理。

  从没有人会在她的身上用一点心思。

  可是李昭南,这个看似冷酷无情,传说嗜血残忍的男人,却肯这样对她?

  要她如何相信?如何不去怀疑这突如其来的深情?

  “你为什么都不说?”芷蘅泪落如雨,一颗颗晶莹泪珠,如断线珍珠,凝结了心中万般凄苦。

  李昭南缓声道:“心若有诺,何须多言?”

  芷蘅再不能抑制心里的悲喜,是悲是喜,她无从分辨。

  她只是扑倒在李昭南怀中,这个曾令她又爱又恨的怀抱。

  犹记得第一次于北冥皇宫偷偷看他的情形,那时候,他器宇轩昂、英姿勃勃。

  铁血皇子却有着精致如刻的脸廓,并不似传闻中的冷血可怖,那时,她便对他另眼相看。

  新婚之夜,他意外闯入她的喜房,她惊诧、惊惧、是否也有一点惊喜?

  她不知道。

  若那时,闯进门来的不是他,自己又会不会如此决心的要将自己交付?

  又是否,是因着如此相同的经历,令彼此第一次相对,便有几分莫名的亲近?

  她恨过他,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那是因为爱……早已铭心刻骨!

  他胸前的血气,依旧浓郁,芷蘅缓缓抬眼,柔指轻抚他起伏的心口:“对不起……”

  李昭南眼神却忽的诡秘,眸光陡然锋利:“可是……”

  他声音幽沉:“可是霍乘风、你的六哥杨元恪,还有赵昱卓……从此,我绝不许你想他们一次,你只能想我一个人!否则……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他似万分郑重,芷蘅一惊,水眸盈盈颤动,李昭南鹰似的双眸,漆黑深暗,似万丈深渊,只恐一旦跌落便会粉身碎骨。

  提及六哥,芷蘅心里难免一悸,六哥,仿佛已是极遥远的名字,早已隐没在了记忆深处。

  “怎么?做不到吗?”李昭南目光刺探,深色的眸,波云诡异。

  芷蘅望着他昏暗的眼,却忽的一笑:“却只怕奕王不能……”

  李昭南一怔:“什么?”

  “奕王在这荒山野岭里,还不忘软玉温香,玉竹想也是风情万种、我见犹怜吧?”芷蘅如雪容颜微微凝红,眸中有水光淙淙。

  李昭南眸一暗,随即狡黠一笑:“呵,你吃醋?”

  芷蘅点头:“对,听到她说要来伺候你时,就吃醋,还和她争执几句,怎么?她没有向奕王告状吗?”

  李昭南冷冷一哼:“她倒是敢!”

  说着,放开芷蘅身子,迈步而去:“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芷蘅一惊,连忙追上他:“李昭南!”

  李昭南停住脚步,回眸望她,目光柔和几许:“若你叫我杀她,我绝不留她。”

  芷蘅心中一动,却黯然垂下了眼:“是吗?那若是……我叫你杀孙如妍呢?你也会杀吗?”

  李昭南一怔,眸光冷冷消沉,芷蘅幽幽泪下:“这世上,从未有人如此对我,可是我知道,你迟早亦是令我伤心的人。”

  “我不会!”李昭南看着她,看她泪色凄凄如雨,心口处的伤仿佛陡然牵动,竟尖锐的疼。

  芷蘅枉然笑了,她并不怀疑他此时此刻刹那真诚的眼神。

  可刹那太短、一生却长!

  她始终不信,她是可以得到幸福的人!

  但心已沦陷,已无从逃避。

  她淡淡笑了,抬眸望他:“我做得到……”

  他不过要她这句话,就如征战沙场、攻城略地,他要她是他一个人的,可是她却不奢望风流倜傥、赫赫威俊的奕王,能给她同样唯一的情感!

  无论他怎样深情、怎样用心良苦,他也都是那个霸道、冷酷、绝情的冷血皇子。

  可此时,芷蘅心内已柔软一片,即使幸福只是刹那,即使是这样不可理喻的李昭南,亦令她感到无比温暖。

  李昭南伤在心口,无论他是怎样钢铁强健的男子,仍是需要调养,御医为李昭南换药,芷蘅站在一边,惊见李昭南身上无数刀痕伤疤,匆匆那夜,她不曾注意到这些细节。

  累计交织的旧伤,虽只余下浅浅痕迹,可如今看来仍是触目惊心,芷蘅不可想象,李昭南十四岁踏上疆场,浴血十余载,这十几年来,他是怎样一个人熬过了那些岁月?

  这一道道伤疤,都昭示着刀枪箭雨里的九死一生,都深刻着沙场冷酷无情的惨烈。

  芷蘅柔指不禁轻轻搭在李昭南肩上,只见他心口处的新伤,血色深浓,那是自己一剑所致,想起,又无端心内酸楚。

  李昭南微微抬眼,见她神情哀伤,挑唇道:“这会儿到知道心疼了?”

  芷蘅脸上微红,未及言语,李民便掀帘而入,身前还有一人被豁然推倒在地。

  芷蘅一惊,只见赵金丰赤裸上身,被冻得周身通红,一脸狼狈,目光无神而哀求的看着李昭南,大声道:“奕王,末将真真知错了。”

  芷蘅亦望向李昭南,只见他悠慢的穿好衣袍,凌傲的目光,并不看赵金丰一眼:“是你自裁,还是本王亲自动手?”

  “奕王……奕王恕罪,奕王恕罪啊!”赵金丰顿时万分惊恐,牛铃一般的眼,直愣愣瞪住李昭南冰冷的脸,“奕王,末将随您多年,忠心耿耿,便请您念在往日恩情……”

  仍然还是老一套,李昭南不耐的蹙眉打断他,厉声道:“李民,没听到本王的话吗?”

  李民略微一愣,眼色犹豫,随即上前道:“奕王,这……如今北秦屡屡寻衅,我军又因疾病军力大减,若于此时……再因杨妃而折损军力,只恐军心大乱,大大不利,如今,唐兄人马已陆续到齐,正好充盈我军,只待奕王伤愈,我们便可与霍乘风放手一搏,末将以为,倒不如令赵将军充当先锋,戴罪立功,还请奕王三思。”

  正值黄昏,火光才燃,明灭不定的火光在李昭南冷酷的脸容上跳跃不明。

  赵金丰见状,连忙连滚带爬的上前,匍匐在李昭南脚下,连声道:“奕王,奕王,末将愿为先锋,为奕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还请奕王开恩啊,开恩啊……”

  平素威风八面、粗犷嚣张的将军,如今却如此样貌,连连叩首,只为活命,李昭南蔑然一笑:“这般样子,本王还能指望着你奋不顾身?冲锋陷阵?笑话!”

  说着,转身拔剑,剑光撩动烛火摇曳,如一阵寒冷刺骨的风,扑面而来,赵金丰瞪大双眼,连忙闪身避开,李昭南挺剑上前,突地,胸口一痛,才包扎过的伤口被牵扯撕开,鲜血渗出白色衣袍,芷蘅大惊,连忙上前扶住李昭南,李昭南眉心紧蹙,长剑却抵在赵金丰喉间,寒光凛凛。

  赵金丰吓得动弹不得,芷蘅亦惊恐道:“你还动刀动枪?杀人好玩吗?谁让你为我喊打喊杀?”

  芷蘅纤白柔指轻按李昭南紧握剑柄的手,她仰首看他,水溶溶的眸子,柔光荡漾。

  李昭南凝眸望她,随着她的手,缓缓放下剑来。

  胸口撕裂的痛,愈发强烈,他一声闷咳,胸前已一片血色。

  芷蘅忙回首急道:“御医,他的伤口好像裂开了。”

  怎等芷蘅说完,御医便已匆忙上前,芷蘅扶着李昭南坐下,但见他额上汗珠涔涔,李民亦上前道:“奕王息怒,如今大敌当前,还望奕王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小失大。”

  李民说着,眼神望向焦急万分的芷蘅,芷蘅不经抬首,触见李民复杂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几分责怪,又似有几分恳请。

  芷蘅明白,此事因自己而起,李昭南又是这样的脾性,只恐怕非旁人能劝。

  可是自己……又何尝能够劝得住他?

  李民未免太高看了自己。

  芷蘅缓缓坐在李昭南身边,半依着他宽厚的肩,看御医为李昭南重新换了药,伤口裂开,便有触目惊心的血红,芷蘅看了,不禁凝眉,忍不住轻轻握紧他的手臂,目光疼痛。

  李昭南看向她,右手轻轻反握她冰凉的手,芷蘅幽幽看向他,她亦心知此时大沅军队的处境,她试着开口说:“所谓不知者不罪,况且赵将军并未来得及伤害于我,奕王既已惩戒了他,又何必杀他,在此时动摇军心?若是这般,又叫您的左右手下如何看我?祸国妖女?红颜祸水?”

  芷蘅深深凝望他:“我不要……”

  李昭南目光一聚,望着芷蘅柔白清艳的容颜,她的目光里有几分柔弱、有几分凄然憔悴。

  烛火不辞疲惫的急急摇曳,映得李昭南目光阴森。

  他低眉,略略思量,转眼看向李民,又望望倒在地上,赤裸上身的赵金丰,脸色黯沉:“还不谢杨妃不杀之恩?”

  此言一出,惊讶的不止赵金丰与李民,还有芷蘅。

  人人皆知,奕王的决定就是最终决定,他从不在乎后果,更没有人可以左右他,而眼前的女人,却一再打破奕王多年的习惯与规矩,不禁不令人讶然。

  赵金丰愣了愣,连忙上前跪好:“谢……谢杨妃不杀之恩,谢奕王不杀之恩,我赵金丰一定肝脑涂地……”

  “好了!下去吧!再罚你面壁三日不准出大帐一步,否则格杀勿论!”李昭南一声厉喝,赵金丰立时住了口,诺诺应了。

  在李昭南面前如此维诺的样子,与他魁梧的身板实在不符。

  赵金丰战兢的退出帐去,李昭南方道:“把唐世言那小子给我叫进来!”

  李民应了,芷蘅看看李昭南,略微犹豫:“我要不要回避?”

  李昭南看向她,勾唇笑道:“回避什么?”

  说着,李民已与唐世言走进大帐。

  唐世言目光落在芷蘅身上,芷蘅心中一颤,再见唐世言,多少有几分难免的尴尬。

  芷蘅心里百味杂陈,原本,她讨厌他,这个掳劫她,令她饱受苦难的男人,可如今,她又庆幸落入江海,既而再见李昭南,得到李昭南如此真心相对。

  她不知该说什么,却听唐世言笑道:“杨妃别来无恙,看来,你果然是奕王的女人没错。”

  李昭南一怔,随即看向芷蘅:“你们认识?”

  芷蘅望向李昭南,冷冷说:“我也没想到,你果真识得奕王。”

  她虽看着李昭南,话却是说给唐世言听,忽的想到什么,芷蘅转眸望向唐世言,唐世言洒逸的微笑,有微微艰涩。

  芷蘅并不觉什么,只道:“唐世言,云儿呢?你……你可将云儿怎样了?”

  见芷蘅如此关切惊乱的样子,唐世言笑道:“不敢,云儿姑娘,我唐某好吃好喝的一齐带来了,本来……我以为你死了,可没想到……”

  唐世言没有说下去,只是淡淡的笑。

  他缓缓低眸,目光便深藏在垂首刹那。

  芷蘅丝毫未察觉,只是上前道:“那么云儿呢?我要见云儿。”

  唐世言道:“杨妃只需叫李民带您到我方营帐,自可见到。”

  芷蘅连忙捻裙,向帐外而去,手腕却突被紧紧抓住,她回首而望,只见李昭南紧紧捏住她凝白皓腕,肃然的望着她:“谁叫你去了?”

  说着,目光沉冷的盯向唐世言:“唐世言,你何时见了芷蘅?怎会以为她死了?她怎样掉入了江河?云儿又怎会在你那里?你们……怎会牵扯上了?”

  李昭南神情刺探,字字诘问,望着芷蘅的眼,更赫然冰凉。

  芷蘅身子一抖,李昭南多疑,她知道,却不想竟会如此多疑。

  见芷蘅怔忪不语,唐世言随即笑道:“奕王,这是兴师问罪吗?你才经了生产的妃,便流落街头,被人追杀,若非我出手相救,你能不能见到一个活着的美人儿还不一定,只是我来途中,亦被人暗算,该是霍乘风的人,才导致杨妃掉入兴江,从此无踪,云儿姑娘也才一直随在我的人之中,如此说,奕王可相信吗?”

  李昭南看着唐世言,他与唐世言虽只有匆匆数面,却交情甚笃,向来相惜。

  只是敏锐如他,唐世言看着芷蘅的眼神,和幽幽失落的口吻,不得不牵动他敏感的精神。

  他缓缓放开芷蘅手腕,低眸看她:“你被人追杀?”

  亦想起御医当时的言语,芷蘅产后风寒,身子大损,只恐非一两日可歇养好。

  所以,她面色才会苍白至此,盈盈素腰不经一握。

  芷蘅不语,心底疼痛被无端牵动,孙如妍夺子之恨,她不能忘记。

  泪意流动在眼底,李昭南凝眉,心中顿时明了:“我们的孩子,没人可以夺走。”

  芷蘅一惊,抬眸望向李昭南,她从未与李昭南提及半句,他却可如此洞悉自己的心事。

  便如他攻城略地、沙场拼杀,机关算尽、料事如神!

  李昭南说着,转身走到桌案旁。

  大帐之内,烛辉摇漾,李昭南铺一展长卷,乃一纸战图,唐世言与李民见状,便连忙随到桌旁。

  李昭南手指一处,以朱红色点了的地方,道:“北秦军队埋伏于南越至齐豫必经山道,我军本可强攻过境,可如今我军受疾病困扰,叫霍乘风得逞,不断侵扰南越边境,这月来,我军按兵不动,只待唐兄援军到来,可形势仍不乐观,这月余我军已无形耗损了上万军力,若要冲过霍乘风的布防,恐也非易事。”

  李昭南的话,芷蘅并不全懂,只是懵懂的站在一边,看着李昭南手指战图,指点江山。

  唐世言亦道:“奕王,若是这疫病一天不止,也只恐怕霍乘风与我军行迂回战术,拖延时间,导致最终我军耗损而退,亦不无可能。”

  李民忧虑点头:“只是这疾病凶猛,群医束手无策,恐是个不寻常的病疫,怎是说止便可止住的?”

  “无论怎样,我们明天便必须出兵,与霍乘风周旋一阵,一探虚实,否则,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终归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李昭南凝眉思索,郑重说。

  疫病?

  芷蘅脑中突地一念闪过,想到那日罗永与紫樱未完的对话,似是对于大沅军队疫病有所提及,她顾不得仪态,竟自插口道:“疫病?或许可找些世外奇人,许能医治也说不定。”

  李昭南看向她,微笑道:“奇人?这荒山野岭,到哪里找什么奇人?”

  芷蘅道:“我落入兴江,昏迷很久,醒来时,有一对兄妹在我身边,他们住在山里,似是以行医为生,哥哥罗永医术高明,我身子若无他悉心照料,恐早已不能站在这里。”

  “罗永?悉心照料?”李昭南蓦地敛笑,目光陡然沉暗,“男人吗?”

  芷蘅一惊,见李昭南眸底阴冷淙淙,适才温切骤然不见,烛光幽幽昏冷,芷蘅却感到脸上蓦然一烫,略略侧眸望一边李民低头含笑,唐世言微微垂首,神色不明。

  芷蘅赧然道:“李昭南,你……”

  烛影淡了轻红,她绯红面容,似朝霞落染的天际,朦胧如雾,李昭南面无表情,冷峻双眸却幽沉可怖:“这世上,敢与我这样说话的,只你而已!”

  芷蘅心头一悸,随而涨红了脸,她转身负气而去:“多疑!我要去找云儿,你们说的我不懂,我说的你不听,留着无用。”

  手腕再被紧紧攥住,回首见到李昭南漆黑双眸,她仰首看他,他薄唇微微一动,眉峰冷肃,却缓缓放松了力道,目光亦渐渐沉下,他放开芷蘅的手,转身,目光重新落在一纸战图之上,欲言又止。

  芷蘅微微一怔,犹疑的看着李昭南,他却只是低头观看战图,转而沉声对唐世言道:“唐兄,明日,你带人自山南切入,插入霍乘风大军后方,探明虚实,李民,你领一路跟随唐兄,随时支应,我带三千精兵,于山正面攻打北秦军,吸引北秦军队与我一战,如此当万无一失……”

  此言一出,芷蘅顿时大惊,李民亦惊愣在当地:“奕王……”

  “李昭南!”芷蘅夺步桌前,素衣拂过沧桑战图。

  她怔怔望着李昭南,李昭南冷酷双眸与她相对,他两道修逸剑眉,英气纵横,冷冷双目有赫赫威严的睿智与威慑,令人肃然。

  “不要再叫我李昭南!”李昭南冷冷说,芷蘅微怔,随即敛眸,容色却显得坚决“奕王……”

  “什么事?”李昭南静静看她。

  帐内火光丛丛,突而昏黄黯淡。

  李民与唐世言面面相觑,芷蘅却扬眸道:“你……你不能去,你这样的情况怎可能上战场?适才,你拿剑都会令伤口裂开,流血不止!这个时候,你却还要逞强?若有个万一……那我……”

  她一声顿住,李昭南眸光一烁,狡黠一笑:“那你怎样?”

  “我……”芷蘅咬唇,满眼柔情,漾作一泓红云,烧热脸颊。

  她侧眸不语,泪意却隐忍在眼眶中。

  李昭南平声道:“我不会败给霍乘风,绝不会!”

  芷蘅抬眼看他,泪水终究跌落:“可是……”

  她哽咽难言,唐世言淡淡一笑,拉了李民的衣袖,李民随即会意,恭声道:“奕王,属下与唐兄先行告退,准备明日一战。”

  李昭南点头。

  帐内顿时寂静如烟,火烛盈盈,燃烧成灰。

  李昭南缓步走近芷蘅,望望帐口,玩味笑道:“如今只你我二人,说吧,那你……怎样?”

  芷蘅一怔,嫣红容颜火烧火燎,她知道,他明知故问!

  李昭南见她不语,只是脸颊红似云霞,静静垂着的素白衣裙如夜色下款款羞涩的晚莲花,动情盛放。

  他一步上前,不再追问,只是拥她入怀,坚定道:“即使有伤在身,霍乘风也不是我的对手!难道你不信我?”

  芷蘅含泪摇首:“不是不信,是……”

  是什么?她说不出,她只是泪如雨下,湿漉漉的面容梨花带雨。

  正自无措,突地,唇上有滚烫的温度,令周身一颤,顿时如火纠缠。

  芷蘅一惊,李昭南突如其来的深吻,令她片刻怔忪,她眼看着他深情的目光,一寸寸温柔,那是这冰冷双眸中极少见的柔软。

  他久久吻她,直到她身子软弱无力,娇喘吁吁。

  “叫我昭南。”他忽而目光迷离,深情入骨。

  芷蘅蓦地怔忪,忆起适才他沉冷的一声呵斥,他说——不要再叫他李昭南!

  不可否认,那个刹那,她的心有一丝丝疼痛。

  她以为,他对她,终没有深切的情意在心。

  泪意涌动,几乎淹没了视线。

  “昭南……”她试探着弱声开口,在李昭南面前,似乎她总是无比柔弱,有流不完的眼泪。

  她不知,这许多委屈从何而来,只是在他的面前,泪总如倾。

  他低首,呼吸在她的耳际:“等我!”

  她怔怔的站在原地。

  她知道,她无法阻止李昭南出战,他的决定永远是最终的决定,即使自己偶尔左右过他的想法,可李昭南终归是李昭南,是那个战马之上,无人匹敌的沙场王者,是那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铁血皇子!

  他驭马江山,早已习惯了九死一生!

  他纵剑疆场,早已看尽了血流成河!

  鲜血与伤痕,早已是太过稀松平常之事。

  她于是涩然一笑,极力绽放一个柔美笑容:“我等你!这一次,不要……再让我等得那么久……”

  芷蘅目含浓雾,小心隐藏着上一次等待余留的刻骨伤害。

  可李昭南,却依然轻易窥知了她眸底深深浅浅的痛楚。

  他点头,俯身狠狠吻她。

  双手纠缠她绵长青丝。

  青丝漫长,人生却短!

  他曾用性命换取他半生荣耀。

  而如今,他却愿尽一世,与怀中女子长相厮守!

  他们所经历的、那些曾经的伤害与痛苦回忆,便俱随着烛火燃尽在一泊光影中……

  似乎从此,他们便唯有彼此!

继续阅读:第十三章 明枪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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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皇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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