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烽火烧红了整片天,浓烟滚滚,苏占一行急速向山中而去,山林发出呜咽的低吼,风助火势,大有不可收之势。
焦烟味儿充斥几里,霍敏联军增援封山守军,唐世言便与李民兵分两路,引开援兵,给苏占争取最大时间。
“唐公,援兵人多势众,只怕我们撑不了多久。”一名随从大声说。
唐世言道:“陛下一方,战力不强,亦怕撑不下去,你我宁死亦要多撑一会,待李民与苏占上山,与陛下接应。”
“可是唐公……”
“别说了!”唐世言目光如火,盯住随从,“依令行事,违者……杀!”
烽火中,唐世言战袍飞扬,他回首望望身后追兵,乌泱泱的杀声震天。
星色下,有一种压抑的紧迫。
“唐世言,你跑不了了,我们这就要为太子报仇!”说话的是联军名将于子伦,唐世言勒住马缰,夜色暗淡眸光,他淡定的笑,“于子伦,好大的口气!”
瞬间,陡峭的山坡已人满为患。
联军将唐世言一行围在中心,唐世言知道,北秦人恨他入骨不亚于李昭南,所以他故意招摇,果然,将联军主力一方吸引至此。
希望可为苏占争取最大的时间,为李昭南解困!
夜风烈,吹散山中桃花烂漫。
此时此刻,却似乎是一片片薄刀,割破夜色。
于子伦冷笑道:“唐世言,你以为你这区区人马可突出重围吗?束手就擒,念你也是一条好汉,我定向我主求情,留你全尸!”
唐世言目色沉冷:“笑话,我唐世言纵横多年,尚不知何为束手就擒!”
说着,寒剑出鞘,杀气顿时四起。
四面八方的刀剑激烈的碰撞声,震破远空。
唐世言战马之上,与于子伦对峙,于子伦亦是好手,搏杀之间,剑气直冲夜幕。
“唐世言,不要负隅顽抗,难道你要这一队人马与你陪葬不成?”于子伦笑意阴森,扫视势寡的大沅军队,“无干之人,缴械不杀!”
攻心为上,那是李昭南惯用的手段,唐世言冷笑道:“若那般容易认输变节,便不是我唐世言的手下!”
说着一剑扫过,于子伦侧身避开,唐世言只觉背后杀气腾腾,转眼之间,一刀劈过来,唐世言翻身间跌落马背,于子伦一声令下:“活捉唐世言重重有赏!”
唐世言欲起身,却见无数刀剑齐刷刷对着自己而来!
刀光与月色生寒。
唐世言跃起,避开了正面攻击,身后一刀却正中左臂,战甲寒冷,血光滚热,唐世言冷声道:“以多欺少,果然是北秦一贯做派!”
“少废话,唐世言,认输吧!”于子伦高立战马,一个眼色,“上!休要听他多言。”
唐世言环望四周,大沅军队几乎是被围杀在中间,血腥的夜色,杀气震落漫天星光。
阴沉、无色、憋闷。
忽的,浓云滚滚,雷声轰隆。
三天,这场雨终于落了下来,鲜血在雨水中洗去了桃花纯美,鲜血染了桃花瓣,血色桃花飘零在血光里,顿时……残败!
大雨倾盆中,唐世言只见天色浓黑。
雨幕隔绝了目光,他被众人围攻在中间,可他亦知道,他必须支持,李昭南那一边,才可能更加稳妥!
想着,握紧剑柄,挥剑间,两个头颅落地,鲜血混着血水扑面而来,唐世言闭目,直面雨光里的刀锋。
他的目光里,尽是大沅纷纷倒下的将士,尽是血色染了深墨的天。
难道,我唐世言果真要葬身此处不成。
于子伦见状得意的笑,拍马而至,趁着唐世言分身乏术,一剑刺向他背心!
唐世言惊觉,手中长剑挡开劈来的刀,已无暇顾及身后!
“唐世言纳命来!”一语方毕,刀起刀落,唐世言目光微眯,我命休矣!
“卑鄙小人!”
忽的,一个声音,自狂风暴雨中而来,随而便是刀剑相击的声音,混着瓢泼大雨的肆虐声闯入耳鼓。
这个声音,坚决而清脆,熟悉而悦耳!
是……
唐世言奋力挡开面前之人,转眼而望。
只见大雨之中,山色空濛,雨雾形成一帘血腥薄暮。
可,他却清晰看见,雨雾中,一个女子立在战马之上,手持弯刀,挡开了于子伦致命一击。
那女子一身胭脂披袍,战衣湿透,长发紧束,星眸烁烁有光,正是……容嫣非!
唐世言不想,此时此刻,容嫣非竟会出现在此!
便好像是天降神女一般,带着杀声阵阵的阿那国勇士,雨势越发湍急,容嫣非与于子伦交战渐渐落在下风,唐世言不顾身上鲜血淋漓,冲上挡开于子伦凌厉的剑锋,回眸对向容嫣非:“快走,去接应陛下!”
容嫣非一怔,雨雾里,唐世言长发凌乱,目光却坚定不移!
“不行,他们以多欺少……”
一语未完,于子伦一剑刺来,唐世言推开容嫣非,雨水滂沱,湿透的战衣,坚决的眼神,容嫣非看到唐世言几乎决绝的目光。
“快走……”唐世言高喝一声。
容嫣非仍旧迟疑,唐世言一向眼高于顶,口中带剑,可没想到竟是如此耿耿忠心,赤胆英雄!
于子伦剑剑夺命,唐世言抵挡之间,还要随时躲避围杀之人。
雨如泼,泥泞里,马蹄刀剑、腥风血雨。
容嫣非目光微微朦胧,她明白唐世言的眼神,她紧紧握刀,勒住马缰:“好,唐世言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别让我看不起你!”
说着,调转马头,一声令下,一句阿那语,便有大半阿那勇士随她而去,留下的一部分,与唐世言浴血奋战。
于子伦见状忙道:“给我追,莫要放了那小公主走!”
唐世言亦是大声疾呼:“掩护公主!”
顷刻,早已筋疲力尽的大沅将士便再次冲到前面,在容嫣非离去的方向,隔开一道屏障。
雨,滔滔不绝!
一场激战,许是将关乎到大沅日后的成败兴亡!
容嫣非在大雨中策马,不时回望那一方惨烈战场,她内心热血滚动,令目光坚定无比。
她听闻大沅粮草奇缺,向父王请求,父王却以种种借口推拒,她不懂,父王为何会突然如此,但,因为莫名所以的挂念,她仍然偷了父王的令箭,号令阿那勇士,与她深夜奔向南楚,因容嫣非公主时常领兵作战,冲锋在前,故而勇士们并无太多怀疑,待容尔丹发觉,容嫣非已率人冲出阿那国界!
她知道,这一次,她没有留回头路,只怕父王不会原谅她!
父王的图谋,亦也许早已不在那一方草原,而乐于见到中原厮杀!
而此时,已来不及想太多,李昭南一方,疑兵大火几乎被狂雨熄灭。
山林隐隐还有烧焦的味道。
容嫣非只见李昭南战袍凛凛,威风四面,绞杀当中,以一敌十,他这一方,人数相差无几,相搏间,并不落在下风!
眼眸忽的被雨水淋湿,傻瓜唐世言,你的陛下哪里需要你如此挂念?
难道你忘记了,他可是战无不胜的天将军!
可她亦知道,若万一李昭南一方有什么意外,唐世言不会原谅她,于是,容嫣非高喝一声:“勇士们,杀,一切便听大沅天子号令。”
女子清脆的声音,震彻夜幕。
李昭南回眼望来,大雨中,容嫣非凄然的秀色容颜被雨水冲刷得苍白。
她唇打战,目光却坚然。
她竟回来了!李昭南微笑道:“公主,多谢!”
容嫣非不语,只是突地勒紧缰绳,怒马长嘶,容嫣非转身而去!
雨水被踏碎在马蹄下,她留下军队驰援李昭南,自己只身向回跑去!
唐世言,原来,嘴上从不饶人的你,竟然这样傻……
夜幕将要过去,急雨渐渐弱了。
只有零星的雨打在眼眸里。
容嫣非奔回到唐世言的战场,只见到血色遍山,雨水流淌,鲜红的血令冷雨弥散着浓浓腥味儿。
目所及处,是鲜血、尸体与残剑断肢。
死气沉沉。
零星的雨凉透心底。
唐世言呢?是被俘了,还是……
容嫣非下马,小短靴踏着血水,她惊惶寻找,尸体横陈中,她生怕看到了唐世言的面容。
“你找谁?”熟悉的、略微沉重的声音。
容嫣非心中一颤,回头看去,只见身后,两个人搀扶着一身浴血的男子,男子战袍凌乱,面容狼狈,唯有目光依然清朗。
容嫣非怔怔看着,忽的笑了:“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她目光里,依稀有雨光的清亮。
唐世言笑道:“可不?我唐世言的命可值钱呢,怎么能这么不明不白、一文不值的就死了?”
此时此刻,他都已站立不稳,却还有心说笑?
容嫣非微微侧开眼光,唇际有一丝浅浅笑意:“是啊,你多值钱啊?还是先站稳了再说吧。”
说着,走过去,亦搀过唐世言:“还能不能上马啊?”
唐世言轻咳两声:“当然能。”
说着,双足奋力一蹬,拉紧马缰跨上马,低眼看着细雨中的容嫣非:“公主要不要上来?”
容嫣非面若飘零桃花,却扭头道:“算了吧,你这命多值钱,万一路上死了,我可赔不起给李昭南!”
说着,示意身旁亦有伤在身的两名侍卫,几人踏着鲜血雨水,向回走去。
这一战,尤其艰难,天,蒙蒙亮,雨势收敛。
于子伦命人追击容嫣非,兵力便与唐世言之人不相上下,虽唐世言军队已耗损太多,但于子伦突地收到命令,撤军回退,于子伦不甘,欲要擒获唐世言,唐世言见状,感觉李昭南一边已然万无一失,便下令回撤,向大沅军队靠拢,于子伦追击之中,因雨势急促,山势险峻,泥泞湿滑,大沅军又四散逃去,迷蒙中,竟辨不得唐世言所在。
其实,唐世言下令之后,根本没有回撤,而是留在原处,躲在一丛矮林里,反而骗过了于子伦!
他才确信了于子伦已去,便听见有马蹄声踏雨而来,他犹豫片刻,却见到容嫣非惊慌于尸体中找寻着,这才出声。
这一战,两方耗损皆是巨大。
因阿那国驰援,不知来人多少,故而霍敏下令先行撤回,生怕这是李昭南与容嫣非事先定好之计,若自己一味追击,只怕会中了他二人计策,被围困山中的反而是他!
他哪里知道,此次阿那来人并不算太多,而容嫣非亦是背着容尔丹而来!
唐世言在帐内,御医为他包扎伤口,昨夜一战,他身中数刀,虽并不重要害,却足够触目惊心。
李昭南只是有些微轻伤,包扎过了,便急着看望唐世言,容嫣非亦在帐子中。
李昭南见了容嫣非,疑问道:“公主何以前来?”
容嫣非看向李昭南,眼神微微闪烁:“我……听说你军中粮草奇缺,又被围困,我阿那内乱已平,边患肃清,自然赶来了。”
“是你带来了粮草?”李昭南出口,随即转念一想,粮草乃苏占押运上山,该不是容嫣非,他凝眉不解。
容嫣非亦迷茫道:“粮草?我?我没有啊,我向父王请求,父王他……好像很多顾虑。”
容嫣非说得隐晦,李昭南却懂得了,容尔丹亦是胸怀天下的铁血男子,野心不会比自己更小,当然乐意见到中原大乱,也许阿那便可趁虚而入。
但他亦知道,容嫣非定是没有这般心思的,他狡黠一笑:“那么公主,你不会是……偷着出来的吧?”
容嫣非面上微红,沉声道:“是又怎样?我容嫣非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李昭南微笑,心里却有几分遗憾。
似容嫣非这样的女子,却不知日后,若大沅当真与阿那刀兵相见,她……又当如何?!
想着,轻叹一声,望向一身浴血的唐世言:“那么唐兄,这粮草……”
唐世言适才早已在心中思量了千百种说法。
李昭南的目光向来犀利如刀,从前自己从不曾畏惧,只有这一次,他低头看着御医包扎的手势,轻声说:“山中不可无人,苏占留下部分主力,人手自然不够,便联络了李民。”
唐世言尽量说得一带而过,李昭南却疑问更深:“可粮草……怕不是粮草司所出吧?”
李昭南心知,粮草司官员无一是自己心腹,都是各怀心思,各为其主的小人,孙守波即使暂时稳住了朝内部分文臣,可老臣却不是他可以稳得住。
而此次出征,粮草司本身配备便不够,遇着封山封水,便更有借口,令双方势力一番口水,战局也便会因此而耽搁!
若说是苏占与李民所购,便更是蹊跷。
近三年山中的境况,李昭南亦知道,这样巨大的一批粮草,若是出自兴龙帮的银钱,那么,山中之人,怕是没有活路了。
李民,便更加没有那样的财力!
越想心里越是疑惑重重,他盯着唐世言,忽然感觉,唐世言竟似乎对他有所隐瞒。
唐世言待御医包扎完毕,方道:“自是苏占购得的,我唐世言这些个年也有些个个人家财,这次便要苏占拿了出来,你也知道我见钱眼开的唐世言救人一命,便要十万金,要光是靠你养我,我早饿死街头了!”
说着,又补上一句,目光望在李昭南脸上,平静无波:“呵,陛下,这些……我记在账上了,可是你欠我的,回去要还!”
李昭南幽深目光微微一滞,凝思之间,只听容嫣非道:“你死不了就烧香吧,还想着钱,你可真是见钱眼开!”
唐世言看向容嫣非,心里略微一松,她接过话去,至少李昭南该不会一味追问,纵使他心里仍有疑问。
唐世言笑笑:“是啊,我可是家财万贯,现在还是唐义公呢,名利兼收,就差一个压寨夫人了!”
容嫣非心思莫名触动,唐世言调笑眉眼,朗然中还留有昨夜浴血的坚毅。
“要你们的陛下赐一个给你啊,不是很容易?”容嫣非说着,转过身,纤丽背影,披一身胭脂色,如此娇楚的样子,全不似马上英姿飒飒的巾帼公主!
李昭南似并无心他二人的说笑,目光里,有深深不明的意味。
但,他终究没有出口,而是微笑道:“总之这一次,还是多亏了唐兄,回去,朕定赏你一个倾国美人做压寨夫人!”
唐世言故作色迷心窍的样子:“好啊,我来者不拒!”
李昭南拍拍他,转身而去,身后侍从跟着,威凛凛的背影,挺拔巍峨,这个背影,三年来,更显得孤绝而冷漠。
唐世言望着,渐渐收敛住唇边笑意。
他望着那渐渐消失的背影,忽然心中有一个可怕念头——
唐世言,你是果真在遵循着对芷蘅的保证,保证绝不会透露给李昭南只字片语,还是……你也有一点点私心在,不想……让他知道!
轻声叹息,容嫣非转眼看向他,却忽而见到唐世言极少见的黯然目光,茫然失落……
昨夜狂雨一战,两方耗损严重,因霍敏不明阿那此次驰援兵力如何,方速战速决而去,李昭南亦心知这一点,故令阿那一方营帐扬起旌旗无数,多扎营帐,每个营帐前,派人来回寻守,迷惑霍敏。
只是连日来,都是坏天气,冷雨连天,落得和连山凄冷无比,这样的天气对双方都是无形的耗损,好在李昭南此次粮草齐备,尚且可以支撑。
帅帐内,灯烛烁亮。
大沅将领围坐桌案,李昭南手指站图:“各位,和连山山势之险峻不宜山中作战,而我军之前因受粮草之困,不能轻举妄动,但此番,虽有粮草及时运到,亦不可再做耽搁。”
唐世言凝眉望着李昭南手下的战图,笑着说:“陛下是早有计策了吧?”
终归有多年默契,李昭南点头道:“不错,如今霍敏忌惮阿那援军,更不敢冒进,况,我军休整这数日元气恢复不少,我们……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容嫣非凝眉不解,望着李昭南,李昭南挑眉笑道,“他可围困我于和连山中,我军却为何不可围困霍敏于南楚陌凉城?断他粮草,看他城中可支撑多久!”
“可是……”唐世言眉间有一丝疑虑,“可是如此以来,想必城中百姓定要遭殃,只怕……生灵涂炭!”
李昭南深黑的眸,眸光犀明:“是战争便会有牺牲,这一战已是三年,该结束了!”
他的眼神残酷,忽而,帐中的烛火俱都暗淡了。
容嫣非亦缓缓收紧的眸光,她不自觉的望向唐世言,唐世言沉着眼色,喉头滚动几许,却终究没有言语。
该结束了!
可这场恶战,难道牺牲了无辜百姓,也在所不惜吗?
李昭南冷酷,可容嫣非从不曾觉得他竟会如此残忍!
虽然,她亦懂得战场之上,不可感情用事,但事实若摆在眼前,仍然会不寒而栗。
李昭南望着帐内各自惊讶的眼神,终究冷冷垂眸:“唐义公明日便带人叫阵,而朕亲自率兵杀出重围,兵围陌凉城!明日,想霍敏便不敢贸然出兵,那么……围城之计定当万无一失!”
天子一言,恐已无法逆转。
唐世言终是缓缓点头,朗朗目光见了几分惆怅。
也许,这便是天子之心与平凡人的区别,残忍与否,只是一念之间!
深夜,唐世言帐内,只燃了一支暗淡烛火,他坐在桌案边,撑着头,望着烛火边低头凝思的绝色“公子”!
“他的想法我不敢苟同,但却似乎别无选择。”唐世言沉声说,“这三年,他果然如你所说,这才是当年那个残忍嗜血的奕王!”
芷蘅轻声叹息,目光幽幽:“这一战,打了三年,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唐世言一怔,望着芷蘅,眼眸深处有种别样异色,他苦笑:“他……也是如此说。”
芷蘅忽的眸光一暗,唐世言继续道:“你和他果真是有一些相似的。”
三年来,芷蘅不时会讲起些曾经的往事,虽皆是点到为止,但唐世言每每都可听得入神。
三年前,她初来山上,心神俱失,许久不曾开口说话,日子渐渐过去,自己每日讲些笑话与她听,她起初无言,可终有一日是笑了。
那时候,他颇有些成就感。
三年过去,眼前的女子,淡漠了不少,剪水双瞳沉静如水,纤尘不染,容色依然。
他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她,她惊骇的样子,和漫天大火中,她毅然与敌人跃下滔滔江水的神情。
那时候,他并不觉得她很美,只三年前,她为了她挚爱的人,而放弃了原本该属于她的荣华与尊贵,放弃了曾海誓山盟的刻骨之爱,他才发觉,她的风华更胜初见的美。
他有些微痴愣,而那静默的女子却另怀心事,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神色。
烛光散漫,纤影如絮,一方帐内,似有温暖的气息,缓缓流动开。
一时,竟觉得若是一生只这样望着她绝美的侧影,也不枉今世了。
不知,他今生里,是否亦可得这样的一名女子,可以为他放弃一切,包括他!
“公主,你不能进去。”
帐外,苏占的声音,惊落一帐温情,唐世言豁然起身,与芷蘅对望,芷蘅凝眉而看,这帐子中不比帅帐,并不分外帐与内帐。
满目,并无可藏身之处。
“我要见唐世言,怎么?见他,难道也要通传不成?”是容嫣非娇脆的声音。
唐世言起身,突地吹灭帐内烛火。
帐帘便被倏然拉开,容嫣非阔步冲进来,拔出腰间双刀:“唐世言,你没事吧?”
容嫣非见帐内忽然昏暗,心中一颤,不顾苏占阻拦,冲进帐内,唐世言身上带伤,虽不过皮外伤,但只怕元气尚未恢复。
只感觉身边有人走过,容嫣非下意识一刀劈过去,手腕上却生疼生疼,她转眸,目光在黑暗中寻不见来人方向。
正自惊恐,却听到唐世言的声音悠然道:“干什么?你这个刁蛮公主?夜闯男子营帐不成,还想非礼我吗?”
容嫣非心微动,便见帐内豁然烁亮,唐世言一手抓住她挥刀的手腕,一手点燃了桌上烛火,烛光里,他朗朗目光带着狡黠笑意……
容嫣非立时面若红桃,他的眸里有深深内敛的狂傲,而此时不过清俊的流淌。
容嫣非片刻怔忪,随而别开脸:“不知是谁非礼谁?你抓着我干什么?”
唐世言轻轻放开她的手,笑道:“公主深夜来此,意欲何为啊?”
容嫣非秀目环望:“你刚和谁在屋里?”
唐世言面容一滞,微笑道:“哪里有谁?只我而已?”
容嫣非看着他,他清朗目光的确无波无澜,可敏感的直觉告诉她,刚才屋里确实有人。
“你骗我。”容嫣非秀眸微动,容色幽沉。
唐世言淡定转身,坐在桌案旁,倒一杯浓烈香茗,不言不语。
“真的有人在是不是?”容嫣非四处观望,帐内,烛火幽幽,幽光照处,一览无余。
她微微低眉:“她趁黑跑出去了,是不是?”
唐世言听着容嫣非一句一句的猜测,举眸看她,优美薄唇弯起一弧笑意:“呵,是!公主果然智慧过人。”
唐世言笑着起身,一杯香茗端在容嫣非面前,香雾弥漫,朦胧如烟,唐世言的笑意深深:“公主知道,出征在外,孤山野岭,男人嘛……总是会孤单、寂寞……总是会……”
“唐世言!”容嫣非一刀挥过去,唐世言手中杯盏落地,侧身避开,“公主这是做什么?”
唐世言重新握住容嫣非手腕,钢刀烁亮,晃人眼目,愈发显得唐世言眸光烁烁:“公主,此乃人之常情啊,公主何以如此动怒?公主,我可是会误会的?”
容嫣非绯红面容如霞彩明透,收回手,瞥眼道:“误会什么?”
唐世言笑道:“呵,好了公主,找唐某究竟何事啊?”
容嫣非面色微微沉下,潮红褪去:“唐世言,你真的赞成陛下决定吗?他如此做,是否过于残忍,置全城百姓生命于不顾,殃及无辜,终归……”
容嫣非没有说下去,唐世言亦敛住笑意,叹息道:“公主,此事我赞成与否都是势在必行,你来问我,毫无意义。”
“可是,你们不是好兄弟吗?他对你和李民应是最信任的。”容嫣非目色里有几分痛惜,唐世言一怔,随而叹息,亦是见惯了疆场厮杀的容嫣非也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唐世言幽幽道:“公主,陛下有陛下的考虑,这一场一打三年,你想,若是失败而归,朝内朝外会有怎样的风波?陛下的天下……可还能安稳吗?”
“难道就因为这样,就要用全城百姓的死,来换他一个皇位的安平?”容嫣非愤愤不平,唐世言却道,“是不能成全小人的野心!公主道,陛下做了皇帝,便是这天下之主了吗?公主错了,朝中需要平衡的人和事太多,否则,陛下性子,那孙如妍明明是间接害死了佑宁的凶手,他如何会立她为后?”
“所以,他逼死了杨妃吗?”容嫣非依然不解。
唐世言目光微微一滞,淡淡说:“杨妃……是自尽!”
“杨妃想自尽早便自尽了,何须等到那时候?想定是陛下他累死了佑宁,又欲立孙如妍为后,杨妃心灰意冷,才……”
“公主,你太不了解陛下!”唐世言打断她,灼灼目光竟有几分黯然失落,“这世上恐只有杨妃最了解陛下,所以……她才会选择离开!”
容嫣非凝眉:“我不懂。”
说着,眼神又是一转:“你似乎了解很多?”
唐世言一怔,随而笑道:“你也说了,陛下对唐某还是有几分信任的,不是吗?”
容嫣非轻轻撇嘴,将双刀收起,转身欲去。
唐世言却叫住她:“公主此来,便只为此事吗?”
容嫣非转头道:“还能为什么?”
唐世言笑笑:“没什么,只是……如此深夜为避免落忍口实,公主日后还是多加注意。”
容嫣非不以为然:“我们草原的女儿才没有你们中原女人那些个迂腐规矩。”
说着,转身而去。
唐世言笑看她离去的背影,清新秀丽,楚楚风致,如此爽朗的女子,的确亦是这世间难得,只是……
忽而怅然一叹,望向墨色夜空。
夜风滔滔,卷起衣袍。
那立在山间的男子,一身战袍飒飒,目光似月色寒冷,深邃的眼眸,狂傲的锋芒,夜色染了他挺拔身姿,李昭南望一轮寒月坠入山间,他幽声叹息。
忽的,风过耳畔,他乍然一惊,回首间,龙眸烁然:“谁在那里?”
说着,手中长剑烁亮。
许久,唯有风声吹动哀草。
李昭南将手中剑缓缓收回,犀利目光突地被夜色染上一层淡淡忧伤,深邃眼眸竟有一丝不易见的温柔入骨情深!
“芷蘅?”他竟缓缓念出了这个名字,曾几何时,午夜梦回,这个名字不知在心里默念了千百遍,可是依然如此痛入心髓。
芷蘅,是你吗?三年了,你终是肯入我梦了吗?
你也不赞成我如此残忍是不是?
可是芷蘅,你走了,我再无牵念,我只有更加残忍,才能压抑你离去的疼痛。
还有……对你的恨!
对,我很你!
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
风涩,似有山草的苦味,李昭南转身,正欲踏步离开,忽闻身边草丛异动,李昭南目光一定,一剑扫过去,草木飞屑,风卷尘沙,李昭南厉声喝道:“鼠辈,何必藏头缩尾?”
果然,自草丛中闪身出一人,寒剑架在脖颈上,目光惊颤:“陛……陛下……”
李昭南定睛一看,月色清明,依稀辨得,那人似是苏占:“苏占?你何以在此处?”
苏占立时跪下身去:“小人见陛下只身来此,故而随了,以免陛下有何闪失,却不想惊了圣驾,望陛下恕罪。”
李昭南缓缓收回长剑,苏占一向是唐世言心腹,该是实话。
可,心里总有些异样。
龙眸扫视,只见草木随风簌簌,他默然一声叹息,这样的夜晚,已有很多次,很多次,他都以为可以看见芷蘅重新站在自己眼前,告诉他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
他叹息一声:“起来吧……”
苏占缓缓起身,望着李昭南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立时松下口气,他转眼再次望向草丛,心有余悸!
“姑娘快走吧。”见李昭南走远,苏占方急声说。
碧草之中,盈盈女子泪光闪动,望着那个方向,却怎么也挪不开脚步……
她亲耳听见了他的一声芷蘅,三年,他依然将她放在心里吗?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大战将至的夜晚?
可是昭南,原谅我不能见你,你的天下,不该有我!
次日,李昭南依计行事,唐世言带伤叫阵霍敏,霍敏果然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闭城不出,结果自是被李昭南牢牢围住陌凉城,周边数万人的包围加上弓箭手随时待命在不远的山坳,一时之间,陌凉城成了一座寂静如死的城池。
跟历史上无数次围城一般,陌凉城的结果,自也是弹尽粮绝、饥荒蔓延,家家皆有饿死之人,路边尽是倒毙之尸,先吃死人,后吃活人,哪怕是易子而食,可怜,曾无限风光的帝王之都,竟在几个月间,变成了饿殍遍野的鬼城……
李昭南算计好粮草,可支撑四个月之久,四个月后,陌凉城中三万户人家,骤降到三千,十室九空、民不聊生,霍敏与范氏皇族却仍然顽守着、不肯开城投降,如此这般的坚决,却换不来什么。
竞相逃跑的兵士可、叛逃的将领,越来越多,更使得军心动摇,民怨四起……
容嫣非带阿那勇士焚烧救援粮草,心中虽是万般痛惜,可她想到唐世言的一番言语,还是尽力做了。
外面援军粮草不得进城,里面粮食四月内已再没有一粒。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霍敏,你的多疑,这一次害你不浅,你一味的忌惮阿那兵力,却不想被我算计得刚好。
李昭南这日跨马立在城下,望着那座人丁凋敝的四城,腐朽的味道随着七月火热的天气而逐渐浓郁而来。
炎热,令饥饿更加难以忍耐。
李昭南城下叫阵:“霍敏,弃城投降吧!朕留你皇族全尸!”
霍敏眼窝凹陷,已憔悴无力,他站在城上,犹自顽抗:“李昭南小儿,你杀死我儿,此仇不报,我霍敏今生誓不为人!”
“自不量力。”李昭南冷哼,“那么朕……便送你去见霍乘风!”
此时攻城是最好时机,陌凉城内已再无反抗之力!
“李昭南,可是……可是缴械不杀吗?”城上,忽的一名将领冲到前面,一声大喝,霍敏望向他,“赵康,朕待你不薄!”
赵康两眼无神,却几乎成狂:“皇上,对不起了!”
赵康抽出腰间长剑,忽的横在霍敏身上,一边的范寻亦是大惊失色,转身欲逃,无奈一人揭竿,众人随起,又一名将领拦住了范寻去路。
李昭南见状,在城下勾唇笑道:“好!朕一向惜才,缴械不杀,亦是朕的规矩。”
心中暗暗惊喜,竟可不费一兵一卒,不战而屈人之兵,亦是他未曾想过。
看来,人在崩溃的边缘,什么都比不上摆脱身心的折磨来得重要,这样生不能、死不得的折磨,比一刀杀死他还要难耐,也许,那些曾驰骋沙场的将军,可以无惧生死,亦可以凛然面对刀口,却不能面对人最原本的需要!
只见城上顿时血光毕现,霍敏与范寻人头落地!
鲜血扬起七月流火的暖风。
霍敏头颅与长剑一齐落下城来。
跟着,一柄柄长剑纷纷落下城来,陌凉城最后艳阳,在血色里更加鲜红。
李昭南望着城上目色早已无神的众人,城门被缓缓开启,李昭南一声令下,大沅军队浩荡入城。
蜿蜒若长河奔腾。
这一战,艰苦异常,自己先是占领了赣良,与联军僵持于南楚和连山长达三年。
霍敏不可谓不够坚强,只是他太过多疑的性子,终归害死了他。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若没有那救命的粮草,自己恐早已死在了饥饿中,若没有容嫣非的及时驰援,自己亦不会如此顺利的将计就计,兵围陌凉城!
是天意吗?
李昭南心里竟有一丝丝凉意,他冷冷俯瞰城中死寂哀沉,泱泱难民急需要粮食的救助,而自己所剩许只够他们维持三天!
自己于四月前修书回大沅,索要支援,四月过去,音讯全无!
这一次,不知唐世言可还有神来之笔?
南楚皇宫,寥落的景色,唯有几朵残败的蓼花,飞红如血。
正自思量,唐世言策马奔到李昭南身边:“陛下,粮草已到。”
李昭南眸光一烁,不可置信的望着唐世言,唐世言神情朗朗,目光幽幽,与他的对视中,不见分毫闪躲。
李昭南却依然疑问道:“唐兄,你……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唐世言笑道:“我的家财这次可是被你折腾光咯。”
李昭南原就不信,上次被他敷衍,这一次却没那么容易:“哦?难不成唐义公富可敌国?”
唐世言笑容一敛,随而道:“是啊,我可是当今陛下御用土匪头子,富可敌国,就只等着妻妾成群了!”
容嫣非瞪他一眼:“你?还是先求陛下赐你个压寨夫人吧,妻妾成群?哼……”
又是容嫣非,无意之中解困自己。
唐世言看向她,目光里竟真有几分感激:“那敢情好,不然公主赐我个姐姐妹妹的,唐某亦不胜感激!”
亏得如此悲惨的城池里,还有人可如此轻松的调笑。
李昭南看着他二人,审视着唐世言每一分神情。
这个男人不简单,他从一开始便知道,不然老帮主亦不会将兴龙帮交托给他!
可是……
他的心思,从不为任何人所知。
他从不怀疑他对自己的衷心,可唐世言终归有太多秘密,藏在心里,就如……自己一般!
他暂时放心心中的疑问,下马走上荒凉皇城。
一切终于告一段落,可是,他知道此番消灭联军,灭赣良、南楚、北秦,几乎一统天下,但回到朝中,却不见得会得到万众欢呼,也许……将会面对更剧烈的血雨腥风。
三年了,自己这个皇帝,似乎还没有真正的处理过国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