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遒劲,枝丫生寒。
纵是皇家围场内,草色亦尽苍黄。
风寒,芷蘅穿了白羽纯色风袍,裹紧纤瘦的身子,纯白羽毛随风瑟瑟,拂动女子缠绵青丝。
芷蘅略施粉黛,嫣唇淡淡,便已然令李稔后宫尽失色。
她静静坐在李昭南身边,只感到总有一双眼睛尖利的看着她,无需回眼,她亦能猜想到,那是太子李昭玉的眼睛。
自上一次,他竟记恨至今。
想起,心上又不觉一寒,当晚,李昭南的手段也着实令自己讶然,不觉望向李昭南,他一脸沉毅,冷峻的脸浮着天色淡薄的秋凉。
太快的幸福,的确令她意乱情迷,以致几乎忘记了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
他有着太深的城府,有着太冷的心。
想着,只见阿那国公主容嫣非姗姗来迟,她一身利落的短衫骑马装,胭脂色衬着她冷傲孤高的神情,芷蘅原以为这样的巾帼女子该是一脸英气,可容嫣非的脸却光洁如玉,并没有草原女子的强健体魄,看上去身姿楚楚,确也是个嫣然美人。
不经意便凝了眸,李昭南的声音突地响在耳际:“容嫣非确也是个美人,是不是?”
芷蘅心一惊,回眸看他,他戏谑的笑,忽的站起身来,李昭南今日一身淡紫,衬着他冷峻桀骜的脸廓,凛凛皇家气质加上他浴血疆场的气魄,放眼天下,几人能及?
芷蘅竟一时心神恍惚。
“三皇子,请吧?”容嫣非的汉话几乎与汉人一般。
她向锦丝华盖下端坐的李稔与宠妃莫氏、皇后上官氏略微施礼,便转首对向李昭南,李昭南淡声道:“公主先请。”
围场之内,秋风瑟瑟。
草木皆凝着浓重秋寒。
这样的日子,本不适宜骑马打猎。
但容嫣非一力坚持,李昭南乐得奉陪。
芷蘅望着二人,正自出神,已走出数步的李昭南却突地回身,低在芷蘅耳际,轻语几句,起身刹那,芷蘅顿时满面羞红,如雪容颜似被霞色浸透,她赧然侧过头,唇角却依稀露出一丝笑纹。
李昭南回身跨上凌风傲,侧眸与芷蘅眸光相对,勒马而去,一边容嫣非微笑嘲讽:“奕王果然风流多情,临阵亦不忘与美人你侬我侬?”
说着,眼角一瞥,回首间望见芷蘅绝美容颜:“她是你妻子?”
李昭南看也不看她,冷声说:“怎么?公主这口吻,只怕本王会会错意。”
容嫣非一怔,随而亦觉得脸上一热,道:“奕王总这样自负吗?却不知战场上又当如何?”
李昭南挑唇一笑:“公主可要专心了,前面道路难行,可不要摔下马来,还要本王救你。”
说着,马缰一紧,凌风傲四蹄奋扬。
秋风中,如一道疾厉闪电,疾驰而去。
容嫣非不甘示弱,扬鞭跟上:“奕王,我容嫣非绝不会输给你!”
二人向林间而去。
芷蘅远远望着,但见两人消失在秋色里。
她并不知道,这一场赛马如何决出胜负,面上的嫣红微微褪去,她只是怔怔的望着李昭南策马而去的方向。
“弟妹,不必如此担心,三弟的身手,莫说是一个女子,就是千军万马又何时放在了眼里。”
那声音微凉,是李昭玉的声音,芷蘅回首看去,明明冰冷的声音,却偏偏唇边带笑,看得人心里发慌。
芷蘅微微垂首,只微笑不语。
李昭玉对向坐上李稔,笑道:“父皇,三弟与公主需过围场重重关卡,恐一时难归,儿臣听闻,北冥国歌妃歌喉婉转、若天籁之音,九公主乃歌妃之女,想必亦是歌声动人,不如便叫九公主为这山光秋色,一曲助兴如何?”
芷蘅一惊,她实在不料李昭玉竟会当众将矛头指向自己。
她怔忪看向李昭玉,纯白色羽毛披袍若雪凄然风中。
楚楚风致,婀娜蹁跹。
众人只是这样望去,便是这秋色里一抹动人春意。
“太子,芷蘅天资浅薄,未曾得母妃歌喉,只怕坏了皇上观赛兴致。”芷蘅婉转推拒,礼仪不失。
李昭玉却笑道:“弟妹何必谦虚?谁人不知歌妃歌喉动听北冥?纵是身份低贱,亦可入宫为妃,隆宠不衰?弟妹又何必吝惜这天赐的嗓音呢?”
芷蘅微微凝眉,李昭玉此言暗含讥讽。
想在无尘宫时,荫荫树下、寂寞窗旁,确也曾引歌一曲,只是那时寂寥的歌声,无人赏析,却不知,是否果然是如母亲一般,莺歌婉转?
思及此不禁阵阵心酸,母亲的歌声,她亦只是听说而已,从未亲耳听过。
那深寂的宫苑,倏然闯入脑海,仍然痛人心扉。
“杨妃,这秋气正好,昭玉说的也是,你便不必推脱,歌一曲如何?”李稔目光含笑,温然的看着她。
风寒,似透进了纯白羽袍。
芷蘅纤指紧握,李稔开口,却只怕此事不能拒绝。
只得轻声应道:“既是皇上不弃,芷蘅便献丑了。”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锁。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沙。”
一曲《洛阳女儿行》,唱尽心中多少悲苦?
身在无尘宫,这首曲子,便是芷蘅最常吟唱的一曲,那时,便常常泪落花畔,徒叹落花轻贱。
便如自己不堪的命运。
一曲莺歌唱罢,歌声悲戚,浮云如泣,似秋日徐徐倾泻的伤凄,似午后渐渐褪色的晨曦。
哀的歌、悲的调,绕梁久久难去,围场偌大,倏然寂静无声。
芷蘅微微垂首,此曲悲哀,亦勾起心头许多伤心往事。
李稔听得入神,竟不自觉缓缓站起身来。
他凝眉望着芷蘅,秋色下,柔弱似柳的纤纤女子,一双雪眸晶莹灵动,她一身素净,除那白色风袍舞动如仙,便有一席墨发翩翩,发上竟只簪一支白玉镂刻芙蓉簪,挽起如丝长发,耳上纯白珍珠璀璨,周身便再无他饰。
奕王杨妃绝色,大沅人早有所见,可李稔亦不曾如此仔细的打量过她。
她如此清素之美,不颦不笑,便悄然夺尽了身边美妃的妖艳风华。
惊艳的目光里,赞叹的声声议论中,芷蘅静静站着,宠辱不惊。
“果然好嗓音。”李稔由衷赞道。
芷蘅淡声道:“皇上过奖。”
皇后上官氏却突地冷冷开口:“杨妃这歌声果然便同她母妃一般呢,听说歌妃当年,乃水榭台上的一名歌姬,呵,花街柳巷出身的女子,总是多些手段,看来杨妃,果然得了母妃真传,难怪,连奕王都收服了呢。”
芷蘅心中一颤,皇后语中带刺。
心内的伤口被生生撕开,她话中有话,既讥讽了歌妃,又将自己新婚之夜失身李昭南一事一并嘲弄了。
芷蘅垂首,搜肠刮肚想要出言反击,可偏偏脑中空白。
“本王是那么容易被收服的吗?”
秋意,忽而深邃。
众人回头望去,悠悠歌声中,竟不觉奕王与容嫣非已然立马身后,不远处,李昭南翻身下马,容嫣非容色却有些微惨白,身上衣襟亦凌乱了。
李昭南伸手扶她,容嫣非却瞥他一眼,不理,自行下马,方一落地,脚上便是一痛,李昭南伸手扶住,她便倒在李昭南臂弯中。
容嫣非立时挣脱开,扬眸看他:“谁要你假好心?”
李昭南冷哼:“我看箭术便不必比了吧?我李昭南可不会趁人之危,何况,还是个女人!”
“奕王,我伤的是脚,手可没伤!”容嫣非一跛一跛追上李昭南,李昭南却转身而去,目光望向芷蘅,秋风下,她雪袍飞扬,淡淡微浮的轻红染了凝白容颜,浮云如雪,雪似云飞。
适才,因容嫣非跌下马,摔伤脚踝,二人不过徐徐策马而来。
忽觉广场静谧,正巧听见李昭玉一番挑衅。
他本欲立时而来,却仍是止住了。
芷蘅的歌喉他亦不曾见识,况且,他亦要所有人知道,芷蘅除了容颜美貌,还有许多惑人风致。
直到……皇后出言嘲讽。
李昭南一步步走向芷蘅,芷蘅绝美双眸被秋阳染上一丝奇异色彩。
李昭南的目光却深得迷魅,深得……摄人心魄。
他亲耳听见了她一曲高歌。
那千回百转的音色,似仍旧丝丝缕缕婉转云端。
所谓余音绕梁,许便是如此吧?
李昭南目光惊艳,幽幽看着芷蘅,他伸手揽住芷蘅纤腰,转首望向李昭玉,李昭玉并不回避,冷冷看着他。
他是故意要羞辱芷蘅。
李昭南不怒反笑:“大哥,芷蘅的歌喉可还说得过吗?”
李昭玉望向芷蘅,芷蘅眸若星辰,却只照在李昭南身上,他冷笑道:“歌妃的女儿,自是名不虚传!”
“大哥此言差矣,芷蘅这点微末伎俩,如何比得上太子府云妃的舞姿曼妙?”李昭南唇角勾动,李昭玉霎时面如死灰。
他凌眸瞪他,李昭南却悠然笑道:“云妃当年乃皓月楼第一舞姬,娇艳动人,舞若惊鸿,呵,本王曾有幸曾亲眼目睹,只是当时不识情趣,佳人邀约,本王未能亲赴,但想必那一弯玉臂万人枕,一点樱唇万人尝的烟花女子,自也是名不虚传的,是不是啊?大哥?”
一席话,丝毫不留半分情面!
李昭玉乍然怔忪,秋寒,顿时令气氛犹如凝霜。
便连芷蘅亦是一惊非小,她望着李昭南,她虽心知,李昭南讲话向来不留一点余地,可这样当着容嫣非及阿那国使臣还有李稔的面如此,还是不由得令人捏一把汗。
芷蘅连忙去看李稔,但见李稔只凝眉不语,面色凝重。
皇后亦是一脸霜色,沉沉垂目。
一边的莫贵妃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
李昭南望向皇后,冷眸如潭:“皇后娘娘出身名将之家,身份尊贵,高人一等,只是不知当年上官将军征战沙场之时,上官夫人与人偷情被捉奸在床后反咬奸夫强暴,是否皇后娘娘亦是得了母亲真传,如此口尖舌毒?”
皇后花容立时失色,望向李昭南,他目光深幽,冷如霜剑。
皇后心口起伏不定,只是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却始终不敢出言反驳一句。
只得愤愤侧首,几乎气结。
李昭南冷冷挑唇,望向芷蘅时,目光方有一丝柔和:“我们走吧。”
芷蘅看看他,心中万千感慨。
李昭南目光只是淡淡的,可他对李昭玉与皇后的讥讽,分明是为了自己。
心中涌动,却只是嫣然一笑,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随在他的身侧。
“站住!”
正是此僵持之际,容嫣非娇脆的声音响起。
李昭南回眸望去,容嫣非手握马鞭,直指李昭南心口:“奕王如此,可算是临阵脱逃?”
李昭南握着芷蘅的手不曾放松,另一支手却轻轻拂开容嫣非的马鞭:“公主,还是等您的脚伤好转,再说吧。”
“不准走!”容嫣非不依不饶,闪身至李昭南与芷蘅身前,李昭南冷眸看她,笑道,“公主,若要比试,本王天府中随时恭候,适才堕马若非本王相救恐怕您早不能安然站在此处,又何必大庭广众之下,自取其辱?”
“笑话!”容嫣非面色潮红,显然对输了一阵颇为不服,直欲找回颜面,“我们草原女子,个个能骑马、会射箭,哪里像你们中原女人,只会唱几句莺莺燕燕、靡靡之音?”
说着,细眉挑向芷蘅,暗含讥讽。
李昭南修眉一聚,随即笑道:“所以草原女子才皆如公主一般已然双十却仍旧待字闺中吗?”
“你……”容嫣非面上顿时惨白,忽的扬起手中长鞭,直向李昭南而去,李昭南推开芷蘅,闪身避开,容嫣非厉声道:“你比与不比?”
李昭南不屑一顾:“不比又如何?”
容嫣非双唇勾动,冷笑道:“不比?你我两国怕只能势如水火!”
此言一出,惊起围场秋风中深埋的寒意。
李稔苍眉一竖,看向李昭南。
李昭南却依然淡笑道:“到底还是女人,将私人恩怨与国政牵连,原来所谓草原巾帼不让须眉的容嫣非公主,竟也是如此见识,本王实在失望。”
说着,缓步走到芷蘅身边,轻轻揽住她,目光含笑:“这下你放心了?我连对她的欣赏之情都再没了。”
芷蘅脸上微热,但见容嫣非隽秀的脸颊漾着缕缕红云,秀目中盈盈水光,透彻明丽,她看着李昭南,竟气结无语。
李昭南说的不错,到底是女人,总是少不了女人的娇蛮与心性,终究不比男子。
李昭南拥着芷蘅跨上凌风傲,容嫣非欲要再言,却看着李昭南桀骜的双眼,生生咽了回去。
马上男子傲然笑笑,策马而去。
当今大沅,敢如此放肆,礼数不顾的人,亦只有李昭南。
容嫣非愤然将马鞭扔在地上,从来,没有敢如此漠视她,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拂逆她。
她可以忍受所有,却不能忍受这种无视。
在草原上,她是最受尊崇的公主。
在阿那国,她是傲视一切的女子!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在李昭南的眼里,她却似乎什么也不是,竟及不上他身边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
她不甘心!
“公主,我三弟的性子便是如此,请您切勿放在心上了。”李昭玉殷勤说道。
容嫣非却瞥他一眼,对于李昭玉这般儒雅的男子,草原女子最是不喜。
容嫣非走回座位,一场本该激烈的决斗不欢而散。
李稔面如土色,望着容嫣非及阿那国使臣,强笑道:“公主,结盟一事,奕王身为武将,本便非分内,不如令太子与公主详谈如何?”
容嫣非看李稔一眼,咬牙道:“不,我容嫣非便不信,不能逼他与我动手!”
容嫣非心念一转,忽的看向李稔:“皇上,你我两国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强强联合,我据草原,您霸中原,岂不是好事一桩?”
李稔笑道:“那是自然。”
“那么若容嫣非有事要请皇上相助,皇上可否助容嫣非一臂之力?”容嫣非笑容嫣嫣,适才的愤懑似一扫而去。
李稔道:“这自是当的。”
“好!好,大沅皇帝果然痛快。”容嫣非起身,笑道,“那么容嫣非先行告退,还望皇上您金口玉言,信守承诺。”
言毕,转身而去,阿那使臣纷纷起身,亦步亦趋跟在容嫣非身后,李稔恍惚望着,心中竟有一瞬迷茫。
望着容嫣非,便好似望着阿那国的李昭南!
她地位之尊崇,可见一斑。
“皇上,奕王……奕王实在越来越放肆了,您若再是这般忍让着他,只怕有一天他连您都不放在眼里了。”
皇后面色发青,对于适才的羞辱,仍气郁在心。
李昭玉先被奚落又被容嫣非无视,心中更有怨气,见皇后开口,亦添油加醋说:“父皇,三弟的性子,儿臣亦是知道的,只是……只是在容嫣非公主及阿那国使臣面前,却未免太无礼数,我大沅气度全无,父皇颜面无光,容嫣非公主负气而去,却只怕于我两国交好有碍,长此以往,我大沅莫不是成了众矢之的吗?”
李稔面色沉沉,始终不语。
身边莫贵妃察言观色,此时倒是开口道:“是啊皇上,奕王这般脾性,对公主如此无礼,只怕传扬出去,于国体有碍。”
“皇上,况且……奕王手中……可是握着重兵!若是……”
“住口!”
皇后一语未完,李稔便冷冷打断她,目色似深不见底的冷潭,目光扫向李昭玉与李昭慧:“哼,若是你们两个有一个争气的,朕,又何至于此?”
一语完毕,龙颜大怒!
李稔拂袖而去!
李昭玉与李昭慧互望一眼,不禁垂首。
不错的,若论文才李昭玉可傲视大沅,若论武艺,李昭慧亦未必输了李昭南,但却有勇无谋、不谙用兵。
李昭南城府深沉,谋略深远,用兵如神,大沅无人可出其右。
但他恃才傲物,亦树敌不少。
秋风劲吹,吹开天边厚重的浓云,却,仍不见天色……
秋霜、风寒,山水脉脉!
李昭南拥着芷蘅,策马旷野。
暮色金红,烧透云天,晚秋风曲间歇不断,天涯望远,沧桑山色,云光潋滟。
李昭南勒马望天,遥遥指向天际:“芷蘅,你可看到了云色?”
芷蘅点头:“看见了,很美。”
“从前,我最喜欢看黄昏的云天,但,我却已许久没有看过了。”李昭南目光怅惘,声音有一丝沉痛。
芷蘅望望他,暮色照进他深黑眼眸。
芷蘅忽的忆起江沄,他喜欢看云天,却又好久不曾看过,是否……便与那死去的女人有关?
犹豫再三,芷蘅还是决定不问。
李昭南是亦如自己般有着累累不堪回忆之人。
所以她懂,那些回忆只要稍稍触碰,便会痛入心骨。
揭开的伤口,流血不止,那样的滋味,自己已有过太多次。
她回首望向脉脉流云,淡声道:“你会娶容嫣非吗?”
李昭南低头看她,目光幽深:“娶又如何?不娶又如何?”
芷蘅惘然笑了:“娶她,我会吃醋,不娶她,我会很开心。”
李昭南轻轻扳过芷蘅尖削下颌,迫她与他眸光相对:“我喜欢坦白的女人!”
芷蘅眼中的忧伤如绵绵细云,流淌过他的目光,李昭南俯身吻她:“芷蘅,永远都不要骗我!知道吗?”
芷蘅心中有丝莫名哀伤流过,李昭南抬眸望她,他的轻吻似乎仍在唇角,热度不消。
李昭南看着她,言之凿凿:“我李昭南对这一片云天发誓,无论是谁的命令,也绝不会娶容嫣非,便如我刚才所说,在我心里,她甚至比不上你的一缕发。”
芷蘅面若红云,幽幽看他。
李昭南挑起她鬓边一缕柔丝,与她眸光凝对。
家国的隆盛兴亡,宫廷的尔虞我诈,似乎都在她一泊眸光中化作一缕轻细的烟水……
回到天府,有难得的几日宁静,时近十二月,冬寒将近,府中上下忙于筹备过冬所需,孙如妍不亦乐乎的张罗,仿佛前些日的颜面全无早已不放在心上。
芷蘅依然在福腾阁中极少出去,佑宁一天天长大,她的心境便随着安定下来,只是今日,枯涩的枝头被冷风吹折,无端令心上一惊,便有微微忐忑不安。
正自思量,李昭南踏进院来,远远看着他修身挺拔,若峰峦俊秀巍峨,冬日里,他的冷,便更深入心骨。
“佑宁又长大了?”想着,李昭南已走近身边,他逗弄着佑宁,眼神却望向恍惚的芷蘅,“这样看着我?我会忍受不了。”
他唇角玩味的笑,芷蘅一怔,不及反应,便觉着腰间一紧,他整个人已贴了上来,他们之间隔着孩子,芷蘅大惊:“别碰到佑宁了。”
李昭南的吻却好似旁若无人,身边云儿、绿字与铃儿皆低头轻笑,随从们亦垂下头去。
自从重归天府,芷蘅便向李昭南要了铃儿与绿字两个,不必令她们再在萍院中受苦。
芷蘅终究羞赧的挣开他。
面上潮红未退,将佑宁交在云儿手中,回眼责怪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
李昭南勾唇一笑:“这是警告你,不要随便引诱我。”
说着,重又揽紧她纤细腰肢,芷蘅明明心头荡漾,却仍旧挣扎道:“行了,不叫人笑话?我哪有引诱你?”
“不然为何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李昭南更紧的固住她,令她动弹不得,他目光深情万分,“你难道不知,自己的眼神很迷人吗?以后,不要用这样的眼神随随便便看别的男人,会令人想入非非!”
李昭南俊魅的眼神,亦令芷蘅有片刻意乱情迷。
冬气习习,灌入芷蘅单薄丝袍,她迅速清醒,推拒他:“别……叫人看着……”
正说着,院外匆匆跑进一名侍从,身后还跟着一名内监打扮的人。
“奕王,宫中有旨。”侍从低声说。
李昭南无趣的冷下脸,看向传旨内监,内监一副卑笑,只低身道:“奕王,皇上有旨,传奕王杨妃入宫觐见。”
李昭南一惊,芷蘅更是一惊非小。
李昭南眉心紧蹙,冷冷审视着内监脸上每一分神情:“父皇传杨妃?所为何事?”
内监难为道:“这……呵,奕王奴婢只是传旨,皇上……确不曾吩咐为何召见杨妃。”
李昭南看向芷蘅,只见芷蘅秀眉轻凝,亦迷茫的望着自己。
李昭南轻轻拍了芷蘅的肩:“没事,我与你同去。”
“奕王……”
才一出口,内监便出声打断他:“奕王,恕奴婢多事,皇上吩咐,只传杨妃一人而已!”
李昭南犀利鹰眸射向他,内监不禁一个寒战,随即低下头去。
李昭南并不理他,拉住芷蘅微凉手指,向院外走去。
“奕王……”内监出声,李昭南回身目光如剑,“怎么?你要拦我?”
一句话,平静深沉,内监却吓得身子发抖:“不,不……只是……”
李昭南并不听他说完,转身而去。
芷蘅亦望着他,只觉他握着自己的手暖意融融。
近了冬,寒已透襟。
唯有被他握住的手,暖热无比。
心里,忽而安定许多。
似是只要有他在,莫说是皇宫内院,便是刀山火海,又如何?
冬意意浓,茗花发,水仙负水。
巍巍皇城,在冬气中肃重庄严,冷风袭入芷蘅绣梅花枝衣领,芷蘅身子一瑟,李昭南看她一眼,李稔太安殿前,浓艳山茶冷香如玉,白玉阶台,冰冷犹若这寒冬时节。
“我便在门外等你。”李昭南目光亦似深冬,浓郁的寒,和无尽的担忧。
芷蘅宽慰他,柔柔笑道:“没事,皇宫内院的,能怎样?”
李昭南眼光瞬间黯淡,望向肃然的太安殿,低声说:“就是皇宫内院,才危险。”
他话里有话,芷蘅不解凝眉,李昭南为芷蘅紧一紧月白色隐花风袍:“去吧,我等你!”
芷蘅看着他,心内突而悲伤。
忆起曾经的自己,亦如李昭南一般,认为皇宫之中,是这世上最危险、最冰冷的一处!
她转身而去,目光流连。
李昭南望着她,她纤瘦的背影,一身素净月色,明明是如此清淡的女子,却偏何这般风华绝代?
李昭南握紧手中剑,环望宫宇,莫名有种紧迫感,扰乱了心!
却不知,这是否便是关心则乱!
踏进太安宫,水仙花浓香馥郁。
太安宫是李稔寝宫,红帐低垂、流苏荡着幽幽茗烟香。
芷蘅略微不适,暖融融的一室温香,令她头有微微晕眩。
“杨妃来了?”李稔姗姗来迟,自帘后而出。
身边没有侍人,只他一人而已。
芷蘅微微低身:“参见皇上。”
李稔点头,步步走上龙腾红木躺椅,苍眉肃然,如这皓皓宫宇。
“杨妃,为何不问今儿个因何召你前来?”李稔目光在昏暗殿中意味不明,芷蘅莫名心中一紧,“芷蘅愚钝。”
李稔笑笑:“杨妃歌喉婉转,若天籁之音,果真是朕生平所未闻。”
芷蘅谦然道:“皇上过奖。”
她每一答都如此简洁清淡,不温不火,李稔凝眉走下躺椅,站在芷蘅身前,目光一分一分滑过她如雪容颜,芷蘅略微局促,垂眸不语。
“这样的美色,偏出奕王府,哎……”李稔话头一转,不知所云。
芷蘅举眸望他,一双秋瞳剪水,潋滟流光。
李稔目中有惊艳之色,杨妃他不是第一次见,可每每见到,却似风华更胜当初。
“你与昭南一起,也是这么冷清清的吗?”李稔更走近一步,衣袍便与芷蘅裙角相碰,芷蘅连忙后退,“不知皇上召见芷蘅所为何事?”
她声音中带着颤动,李稔的一举一动,一言一句,令她心跳如剧,他言行未免过于暧昧,目光未免过于放肆。
她背上隐隐生寒。
李稔却忽而叹道:“说起来,朕还真有些舍不得。”
芷蘅不解凝眉,李稔转回身,背对芷蘅:“那日赛马,杨妃一曲莺歌,令阿那国王子容行山念念不忘,你知道,昭南开罪阿那国公主,令结盟受阻,该当何罪吗?”
芷蘅一惊,大沅朝,奕王威严不容忤逆!
这是她来到大沅最深的感受,她望着李稔背影,他微微回眸,目光深暗,那一瞬而过的杀意却没能被昏暗烛辉遮掩!
李稔淡声说:“杨妃,若是得罪了阿那国,想必战火重燃,我军才经一番苦战,又听闻北秦联合了南楚、赣良,欲组成联军共抗大沅,若此时外患再起,只怕我大沅内外交困,不可抵御,且冬日苦寒,乃兵家大忌,不宜此时兴兵,你说……是吗?”
芷蘅身子一震,心惊李稔竟有如此一番言语,脑中顿时空白。
他此言何意?有威胁、有警告、有逼迫!
“皇上……”
“杨妃,若要你略做牺牲,与容行山一夜春宵,解我大沅此番之困,结万世之好,你可愿意吗?”
李稔打断芷蘅,一句话说出来,夹带着冬日凛冽的寒。
芷蘅顿时僵住,目光惊凝的看着他。
他不可置信的望着李稔,李稔却冷笑着,打量她一身清素绝美:“于你来说,没什么的?不是吗?就如……你当初新婚之夜,亦可为北冥国诱惑昭南一般……”
芷蘅心一颤,那一夜的往事,恐将终生追随于她,在人们心中,她永远都是在新婚之夜,失身他人的荡妇。
芷蘅面无表情,只冷声说:“皇上,此事可问过了奕王?我大沅朝巍巍天朝,却需一女子以美色相诱,传扬出去,岂不令邻邦笑话?大沅国威何存?皇上颜面何在?面对中原列强,大沅可挥兵攻之,面对外敌番邦却畏惧如狼,又可是所谓天朝该有的姿态?芷蘅区区女子是小,大沅国体是大,芷蘅鲁莽,还请皇上三思。”
芷蘅微垂星眸,随而恭声道:“皇上若无其他吩咐,芷蘅先行告退,奕王尚在殿口等候。”
说完,转身而去。
方一举步,却被人自身后突地抱紧,芷蘅一惊,回首看去,只见李稔目中倏而流淌热烈光火。
他目光灼灼,似乎要将自己吞没:“若不愿,也并非不可,这是容嫣非公主的计策,若是你不愿……朕亦有办法推脱掉!如何?”
芷蘅大惊,急欲挣脱开李稔的怀抱:“皇上,请自重!”
“自重?”李稔轻嗅她身上淡淡幽兰香,双手不自觉收紧,令芷蘅不得挣脱,“何必这般假装?你是什么样的女人,天下皆知,你我效仿了唐明皇与杨贵妃,岂不也是一段千古佳话?”
李稔用力扯下芷蘅月白披袍,绣傲梅寒枝的衣裙,勾勒女子绝好身量,李稔一见,更加焚心似火,转过芷蘅身子,向着娇美雪颜吻去,芷蘅侧首避开:“皇上,奕王便在殿口等我……”
“休要拿奕王压朕!”李稔目光如刀,狠生生盯住她,几乎捏碎她的细肩,芷蘅轻声呻吟,李稔却更紧了手劲,“奕王又怎样?呵,你以为昭南真的爱你吗?告诉你朕的儿子,朕最了解,奕王李昭南爱的人,只有他自己!难道你不曾听说,他曾亲手诛杀自己的发妻吗?呵呵,当时他与江沄的恩爱,可不比对你少几分!”
芷蘅身子大振,水眸凝结,她看着李稔,李稔面目扭曲,铮铮述说着当年往事。
江沄,这个名字被再次提及,重燃心内万千疑问!
为什么,每一个人都会与自己提到她!
“你不信是吗?”李稔挑唇笑着,唇边有岁月雕刻的清晰痕迹。
芷蘅看着他不语,李稔捏紧芷蘅手腕,将她硬生生拖到大殿门口,紧闭的殿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昏昏天际,云霭低沉。
暮天下,白玉宫阶落满残香败蕊。
芷蘅望去,心脉却被突地牵扯!
泪眼中,只见阶台白玉柱边,容嫣非倒在李昭南怀中,李昭南并不回避,任由她靠在他的胸前。
那个曾威风凛凛的阿那国公主,那个曾英姿飒爽的巾帼女杰。
此时此刻,竟小鸟依人,一副温柔。
芷蘅心间剧痛。
昭南,你为什么不推开她?
为什么要让她靠在你的胸前?
你有苦衷是不是?一定有,对不对?
虽是如此,可忍不住泪水落下,李稔冷笑道:“看到了吗?昭南可是远近闻名的风流多情?纵使你天姿国色,又怎样呢?”
深深一刀扎入芷蘅心中。
芷蘅深深吸气,摇头道:“不,不会……”
可眼前的一切,却不容她狡辩。
容嫣非娇柔的唇吻住李昭南,李昭南站着,一动不动。
精雕细刻的侧脸,雪山一般不可企及的桀骜,正在容嫣非的吻中一点点融化,是吗?
最后一丝希冀终于被骤然撕碎!
昭南,为什么你任由她这样抱着你?
难道,我们曾共同经历的,都不过虚妄吗?
是谁?在深牢大狱中,抱紧我?
是谁?守在我病榻边,三天不眠?
又是谁?口口声声对着一片云天发誓,无论是谁的命令,都绝不会娶容嫣非!
可是为什么?
昭南,在我极力相信,我也可能得到幸福的时候,你却无法推开你身前的女子?
一树山茶被风吹落,生命尽处,早已谢尽了曾经的风华。
忽的,有一阵异香拂过脸颊。
芷蘅身子立时虚软,沿着殿门缓缓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