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殿一战,殿门关闭,便如从未发生,未免麻烦,此事秘而不宣。
杨芷菡依然被关押在栖霞殿中,冷冬阳光格外有几分寒意,照彻栖霞殿一片梅林,梅已凋残,没有人看得出落满梅花瓣儿的地面曾被鲜血染红。
李昭南站在院落里,唐世言站在他的身后:“陛下,你在想什么?”
漫天流霞染了天际,浮云一丝一缕流过眼底。
李昭南望着天的另一边,沉声问:“连容嫣非也没有消息吗?”
唐世言微微垂首,心内亦有万分担忧。
自从容嫣非离开,便如芷蘅和李民一般,一去便毫无消息。
李昭南握紧双手,忽的转身看向唐世言:“不能再等了,我们去北冥。”
唐世言一惊,李昭南面色郑重不似随口一讲,唐世言心中虽急切,亦想要往北冥一行,可如今李昭慧之事才了结,只怕大沅江山不可一日无君!
“怎么?你不想?”这倒是出乎李昭南意料。
唐世言摇摇头:“不,陛下,北冥自是要去的……”
唐世言说着,忽的身子一低,跪倒在李昭南面前。
李昭南一怔:“唐世言,你这是做什么?”
“陛下,如今天下才定,却又遭李昭慧阴谋算计,李昭慧虽死,可此事却仍有很多疑点,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更不能再以身涉险,不如令唐世言先行北冥,陛下且再耐心等待数日。”唐世言言辞诚恳,他极少有如此如临大敌的神情,可今天,他却显得格外郑重。
李昭南令他起身,却摇摇头说:“不!唐世言,你我之间客套的话,朕自不必说,可这一次,先是芷蘅与李民音讯全无,再又是容嫣非亦失去了消息,北冥一定有事发生,且非比寻常,若是你去了,亦是消息全无,你又要朕如何?倒是不如你我同去,相互有个照应,有个商量的好。”
“这……”唐世言仍觉不妥,李昭南继续道,“朕已想过,此次你我二人前去北冥,无需人马,你我两人先行,微服暗中入城,明察暗访,再令你山中人马悄悄随来,在城外候着,只是……此行朕打算秘而不宣,却不知如今,这朝中宫里,有谁可为朕抵挡一阵。”
这的确是个难题,李昭南登基以来,麻烦不断,文武百官,貌合神离。
唐世言心下思索,猛然想起一人:“陛下以为,赵令此人如何?”
“赵令?”李昭南微微蹙眉,赵令乃三朝元老,德高望重,碧霄殿一役后,曾欲告老还乡,被李昭南挽留,那三年鏖战期间,曾为稳定大沅局面出力不少,此人从不多言语,更不会逢迎讨好谁,不结党营私,不拉帮结派,为人正直,刚正不阿,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李昭南的做法他未必全部认同,却绝不会有不臣之心,他心中,亦是以大沅江山为重!
李昭南点点头:“好,速速密令赵令栖霞殿见朕!”
“是……”唐世言转身而去。
李昭南眸光如炬,雪屑被风吹乱,梅枝簌簌有声,颤动心怀。
芷蘅,等着我!
北冥城地处南方,早已不再下雪,可曾经风流旖旎的城,却因着连天阴雨而荒凉萧条。
自从宫变,北冥城便再没有了昔日的优雅风情,有的,只是沧桑和落魄。
爵府内,杜若的苦涩味道弥漫,随阳光漏进窗内。
一身冷蓝的女子,立在床边,望着床上软弱无力的女人。
“你还是吃点吧,再这样不吃东西,命都保不住,又怎么出的去?”冷蓝色裙衫的女子,眉目若烟,柔唇似绵,绝美的容颜,唯有目色无神。
“皇后,你是怎么了?为何要帮着他们暗算我、囚禁我?更加做起了说客?你这样……怎么对得起陛下对你一片情深?”床上的女子周身无力,说起话来却铮然。
“容嫣非,我爱六哥,想必你曾听说。”冷蓝色裙衫的女子,目光里无一丝一点的流转,倾城之貌,正是大沅绝色皇后——杨芷蘅。
容嫣非摇摇头:“你……竟是这样的女人?你与陛下经历了那许多生死……难道……”
“六哥是我一生最初的爱和温暖,我只爱六哥!李昭南……是我的仇人!他亡我的国,灭我的家,杀我父皇母妃,你究竟要我说多少次?”芷蘅愤然转身,满眼凄苦,打断容嫣非。
“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容嫣非不可思议,自她到达北冥,见到芷蘅,芷蘅便是满脸冰冷,更在她的饭菜里下药,后来,她便昏迷不醒,待到醒来,已然在这个房间里,身上不知中了什么毒,柔软得动弹不得。
“我劝你还是吃些东西,留着命见唐世言最后一面吧。”芷蘅言辞冷漠,更不似她平日说话之风。
容嫣非愈发犹疑:“皇后,你告诉我,你来到北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知道。”芷蘅转回身,看着容嫣非,“你不要白费心机了,我不会听你的,更不会背叛六哥!”
“皇后……”
“容嫣非……”
容嫣非正欲再言,一男子声音如冷玉一般打断了她,她朝门口看去,只见白衣男子翩然而来,阳光里,有炫目的风华。
可惟独那双眼,早已没有了昔日的清净。
“杨元恪!”容嫣非咬牙说,“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做,九妹本便是爱我的,这……怕不是什么秘密。”杨元恪口吻清淡,走到芷蘅身边,轻轻揽了她的腰,他目光微微一侧,看向容嫣非,“而你……最好识相些,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说完,他柔声对向芷蘅:“芷蘅,我们走,无需再与她废话,吃与不吃,由她吧,我们仁至义尽了!”
芷蘅点头,容嫣非看着他二人相携而去。
心里有万千疑问不解,她不相信芷蘅竟会是这样的女人,更不相信芷蘅与杨元恪旧情复燃,何况,他二人之间,怕未必有过什么旧情。
可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提到李昭南,芷蘅的眼里会布满了如此深刻的仇恨?!
容嫣非看看床边放着的红木托盘,她不能死,决不能,否则……这一切也许都将石沉海底,再也无解!
她至少要留着命,等李昭南与唐世言来到北冥,想办法告诉他们,芷蘅早已不是从前的芷蘅,让他们千万小心,不要如自己一般,轻易中计,落入了杨元恪的圈套!
北冥城,风光不再,却依然静谧,只是这种静谧多了几许哀凉气氛。
夜幕才有一丝灰蒙,街上行人便已少得可怜,天全部黑下来,街上便再不见人了。
“从前,北冥的夜市很繁盛。”李昭南的声音浑厚,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是吗?我倒是没怎么来过,来的时候,也没有仔细玩过。”另一个声音清朗里带了一些嘶哑。
“唐世言,你可是受寒了?”李昭南问。
“有一些,大沅天寒,北冥就近春了。”唐世言轻咳一声,目光凝在远远的街角,这才发现,这条街上,只有他们二人而已,他突然站住了脚步。
“怎么了?”
“不对。”随着连续的几声咳嗽,唐世言望向天边,一弯冷月悬于天际,苍白的月色冷冷挥洒在二人身上,两人周身一瑟。
“太静了,即使是萧条,亦不该如此……”李昭南亦意识到了什么,沉稳的男子声音更为这夜平添几许寒意。
“不错,难道……”受了风寒的唐世言有一点鼻音,但亦不可掩饰言语中的谨慎。
“陛下,今天怕是不宜进城,不如我们先回城外。”
“嗯……”
两个人连忙转身,身后却传来一阵打杀的声音,两人忙又止住脚步,夜色深浓,一阵一阵的脚步声愈来愈近。
来人似乎不少。
一阵冷风袭来,荡起二人衣摆,墨黑的天幕迅速滚动着一团团厚重的乌云,云层在天幕尽头不甚分明却又明明带着阴森。
夜,漆黑似墨,寂静如死。
唯有那一阵阵脚步声不绝于耳。
“陛下,不要多管闲事,我们快走。”唐世言不觉心跳如剧,总有不好的预感。
李昭南略微犹豫,正要转身,却听见一女子声音乍然而来。
“救命……救命……”
李昭南身子顿时僵直,又一阵阴冷的风,卷起满埃尘。
李昭南脑海有一瞬空白,随即,只见浓雾深处,乌云之外,一抹纯白在一片漆黑中愈发清晰。
飘逸的白,如月光冰冷,荒凉的颜色,在荒凉的夜里,荒凉奔走。
那是……
“芷蘅!”李昭南终于脱口而出。
唐世言亦是一惊非小,如此诡异的夜里,如此阴森的阴谋气息里,这迅速向他们奔来的女子,凭空带着另一种诡秘气息。
“陛下……”唐世言连忙拉住正要迎过去的李昭南,李昭南却甩开他,长剑赫然出鞘,剑芒寒光,在夜色里闪耀,照映李昭南坚定的眸光,“朕知道,你的担心,可那分明是芷蘅,朕怎能袖手旁观?”
“你……万一是……”
唐世言一句话尚未说完,李昭南已然冲了过去。
夜,寒,深,阴……
一地月色,一柄长剑,一个背影,唐世言看着李昭南一步步走向阴谋的云里雾里,还如此毅然决然。
是的,他怎能不去?眼见着深爱的女人正向自己而来,那么……即使是龙潭虎穴又怎能不闯?
思及此,唐世言亦毅然拔出长剑,李昭南,反正我唐世言的命早已注定是你的,你何时要用,便何时拿去好了!
他迅速跟上李昭南。
芷蘅望见迅速朝自己奔过来的两个人,大声呼救:“昭南!”
李昭南长剑却直向她而去,举剑的手不见一丝一毫的收敛,剑锋凌厉,向着芷蘅而去,芷蘅脚步一顿,惊疑的看着李昭南,他的目光冷若寒潭,他手中长剑光芒刺眼。
他……要杀她吗?
芷蘅水眸盈盈,月光倾泻在她的眼里,一片悲凉。
李昭南却挑唇冷笑,忽然,芷蘅感觉腰间一紧,被李昭南紧紧扣住,身子随之旋转向另一边,而李昭南手中长剑则直直抵在了她身后男子的额头。
身后男子的剑尖儿却还差两寸许才能触到李昭南心脏。
芷蘅一怔,抬头看着身边男子,混重的男子气息,不怒而威的凛凛气势,顷刻,令这沉沉夜色璀璨有光。
如星辰般的眼睛,仿佛照亮了眼前一切。
“李昭南!”
忽然,一个人的声音清脆响起,在那同样手持长剑的杀手之后,随着而来的还有一众杀手。
那声音便隐在这群杀手之中,如寒玉,似冷锋,尖锐刺耳。
“你到底是来了。”
夜深,唐世言变换角度,想要看清来人样貌,却只看到一角青衣飘荡夜里,身边举着火把的杀手,恰好挡住了他的侧脸。
唐世言凝眉,李昭南却冷冷笑了:“久违了,杨元恪!”
滚滚乌云过天,沉寂至死。
唯有火把燃烧的声音撩动人心。
“李昭南果然是李昭南,竟可猜到一个死人身上去。”说着,一青衣身影自杀手之中翩翩走来。
夜光玉火光幽幽交映,杨元恪的脸色明暗不定。
“你没有死,你道朕果真不知吗?当时芷蘅怀着一念之仁,放你生路,你却不知好好珍惜你这条命,偏偏要找死吗?”李昭南将芷蘅推给唐世言。
“陛下……”唐世言接过芷蘅,李昭南剑尖自那名杀手的额头转向杨元恪,“杨元恪,是男人,就与朕公平决斗,不要为难女人。”
“哈哈哈——”杨元恪忽然大笑不止,“决斗?李昭南,你休要激我!如今如此难得的机会,我怎会放你走?决斗?我杨元恪自然不是对手,却更加不会逞一时之气!”
说着,杨元恪一挥手,一众杀手顿时冲向三人。
李昭南挥剑挡开身边杀手,跃出重围:“唐世言,带芷蘅先走。”
“不行!”唐世言护着芷蘅,却并不难应付,敌人的火力尽数围绕在李昭南周围。
“带芷蘅走,这是命令!”李昭南一边挥剑如风,一边大声命令唐世言。
唐世言却不理会,此番入北冥分明是明知山有虎的行为,可李昭南坚持,他亦无法。
唐世言灵机一动,忽然向天空发射一枚烟火弹。
瞬间,焰光照亮天际,月冷无色。
杨元恪一怔,唐世言大喊一声:“若不停手,大沅军队便踏平了北冥城!”
李昭南一惊,心下一思,随即会意,所谓疑兵之计,无外如此。
他连忙闪身到唐世言身边,三个人缓缓向城门方向退去,两柄长剑仿佛是唯一的防御,剑光隔绝开月光,不!这沉暗的天色里早已没有了月光……
“追!”一人大喊。
“不必!”杨元恪阻止道。
“殿下,他们不可能有军队来,否则我们……”
杨元恪一挥手,唇角勾出一抹冷笑:“放他们走……”
三人仓皇逃出北冥城,李昭南与芷蘅同乘一骑,夜色下,颠簸回到城外客栈。
唐世言随时警戒身后,将房门关严后,依然站在门边把守,他看一眼李昭南与杨芷蘅:“虽然你们俩一定好多话说,可是今晚,我怕是要打扰了。”
李昭南横他一眼:“好说!别闷坏了你。”
芷蘅看向李昭南,眸内久别重逢的泪珠一颗颗落下来,流淌成一道道伤心的线。
李昭南轻抚她长发,微笑说:“你定是吃了很多苦。”
“那个……”唐世言忽然说,“我还是要打断你们一下,皇后,我想问,你可有见到嫣儿?”
芷蘅微微垂首,唐世言心中一紧,立时奔到芷蘅身边:“怎么?嫣儿出事了?”
芷蘅叹息一声,幽幽说:“她来找我,却被六哥的人发现,但是你放心,她只是中了异域的一种香,全身动弹不得,并无大碍。”
“芷蘅,你脸色不好……”李昭南低眸看她,芷蘅一怔,连忙转身走到窗边,她推开窗子,此时,已有大雨倾盆而至。
窗外雷雨交加,芷蘅幽幽一声叹息,转头说:“我可否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她的目光落在唐世言身上,唐世言犹疑一忽,李昭南冲他点点头,唐世言转身出门。
李昭南走到芷蘅身后,与她同望窗外冷雨悲鸣,雨声阵阵,敲碎夜的宁静,好像是一簌簌软剑从天而降,令人心里不安。
李昭南抱住芷蘅,温软的身体,连长墨发,散发淡淡清香味道,鼻息间熟悉的香气,却又令心里安稳。
芷蘅倒在他的怀里,大雨扑打在她脸颊上,沿着她唇角流下。
原来雨水的味道竟是苦涩的。
芷蘅苦笑,忽然,一声雷声大作。
芷蘅猛然回身,惨白的面容,流淌的泪珠,混着雨水簌簌落下,李昭南刹那怔忪,胸口,一阵剧痛袭来。
他一惊,缓缓低头看去,拔刀瞬间,鲜血染红了女子纤白的手,他胸前衣襟亦被血水染红,一股股扑鼻腥味儿令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地。
他惊愣不已。
右手捂住胸口,忍不住微微颤抖,烁亮的眸光却暗淡,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敢相信,眼前如此深爱的女子,正手持匕首,清水似的眼里,却有鲜血淋淋,她望着他,复杂的眼神纠结着冷雨与暖香。
脉脉暖香依然缭绕在鼻息间,却夹杂了鲜血的腥味儿,如她的眼神一般。
泪珠滚落,雷声轰响。
她亦怔怔立在当地,眼中的惊异不知不觉侵袭全身,自李昭南心口滴下的血,一滴一滴,心惊肉跳!
“为什么?”李昭南目光苍然一片。
芷蘅颤抖的双手在雨夜里,冰凉如握住一捧冷雪。
“因为……她早已不再爱你!”
这时,有人推门而入,大雨落得愈发急了,那人的声音在雨声里有几许不明,李昭南朝门口看过去。
只见杨元恪夺门而入,俊逸的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
他的身后,跟着适才一众杀手。
李昭南看着他,又看看一脸惊愕的芷蘅,她幽幽目光里,无数哀凉交织,泪光淡了烛色,她哀伤的望着他,似乎有一丝绝望!
他眉一凝,他不懂她的眼神。
“你刚才……是故意放我们走吗?”李昭南捂住心口,另一只手撑住圆桌,他看着他,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目光自然不同。
杨元恪点点头:“不错。”
“你是故意……要我死在芷蘅的手里?”李昭南狠声说。
李昭南一语正中要害,杨元恪直言不讳:“不错!李昭南,我定也要你尝尝这种滋味儿!”
“杨元恪!”
唐世言的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他一身风雨,长剑在手,雨水自他的剑身上滑落,冰冷的滴在地板上。
而他的剑,正横在一名女子脖颈上。
那女子容颜憔悴,目光惊惧,身量纤瘦。
“芷菡!”杨元恪一惊,此时此刻,唐世言竟挟芷菡而来,脸上更有几分得色,“杨元恪,若不放我们离开,杨芷菡的命,便没了……”
雷雨声冲耳而来,电闪雷鸣,闪过杨元恪的脸,却只有冷冷一笑:“哼,唐世言,是你太幼稚,还是我听错了,你竟拿一个女人的命,来换一国之君的命?哈哈……可不像一向智勇双全的唐义公的。”
他言辞讽刺,唐世言却冷笑更甚:“你可以不在乎杨芷菡的生死,难道便不在乎你北冥传世之宝夫逑香就此失传吗?那样你可就是你们北冥的千古罪人,又何谈报仇复国?”
夫逑香,不错,北冥传世之宝,父皇临死之前,只将它传与了杨芷菡。
“六哥救我,救我……不要不管我……求求你,求求你……”杨芷菡悲戚的声音如窗外悲冷的寒雨。
她无助的望着杨元恪,李昭南见状,忙道:“只听说,杨元恪自小最疼爱的妹妹便是十一公主杨芷菡,看来不过如此!”
攻心为上!杨元恪到底是在北冥温香之风下长大的人,他未曾经历过太多沙场喋血与九死一生的残酷。
他的心,定然不是冷的。
“六哥……六哥……”杨芷菡终于明白,李昭南为何要留着她的命了,而此时,她亦要抓住这唯一的一丝生的希望。
然而杨元恪的神情不过一忽犹豫,他看向唐世言,此时说起话来,依旧温文尔雅:“唐世言,你道我便是无准备的吗?”
他说着,拍拍手,便只见两名杀手,架着一名红衣女子走进门来。
“嫣儿……”唐世言只见容嫣非容色苍白,果然如杨芷蘅所说,她似乎全身虚软动弹不得。
“唐世言,拿容嫣非一条命换芷菡,这交易你不吃亏吧?”杨元恪望着他,他之所以不能令容嫣非死,便是手中多一张王牌,而李昭南亦不能看着容嫣非去死,不然唐世言怎能不与他当众翻脸?
杨元恪冷冷看着唐世言,唐世言却面色平淡,早在之前,芷蘅便已对他说明,容嫣非在杨元恪手中,如今并无太多惊异。
唐世言唇角冷勾,一双清朗眸子,望着容嫣非虚弱的面庞:“嫣儿,你怕死吗?”
一句话,令屋内气氛瞬时凝住。
窗外,疾风冷雨交织,窗内无形冷箭一触即发。
容嫣非看着唐世言,他的眼神里,有细密的纠缠,冷雨一丝一缕的在打在他的眼里一般,交织成一层密密的网。
容嫣非知道,对于唐世言,恐怕没有什么比李昭南的命令更重要,没有什么,比李昭南的命更重要。
也包括自己!
然而想来,同样是这样冷雨凄凄的夜,千军万马之中,唐世言负伤严重,却仍旧一心让自己去救李昭南!
而自己不正是被唐世言这样的风骨与赤胆忠心所吸引?
不正是……因为他对李昭南誓死效忠的精神所震动?
此时此刻,何其相似?
不同的人,不同的形势,相同的耿耿衷心!
这……不正是她爱的那个唐世言?不正是她倾心付出的那个男子?
她释然的笑了:“容嫣非何时怕过死?若是怕死如何沙场征战?又如何……配做你唐世言的妻子?”
唐世言蔚然笑了:“好!不愧是阿那的巾帼公主!嫣儿放心,若你去了,我唐世言亦绝不会独活!”
杨元恪一惊,望着容嫣非微笑傲然的神情,望着唐世言坚定不移的表情,他承认,心内的震动非小。
但随即,他镇定下心神,冷冷笑了:“哼!真是感人!”
他目光横向李昭南,不可否认,他有一点羡慕,李昭南虽嗜血无情,名声在外,可人人亦皆是知道,唐世言对他忠心不二,一片赤诚。
可他没想到,竟会到这样的地步!
试问,他为人谦和,向来温雅,却不知道有没有一个人可以这样对他?
“很可惜……”杨元恪忽然拍拍手,“我手上还不止容嫣非一个人!”
唐世言与李昭南同时向门口望去,只见四名杀手,分别押着两个人走进来,风雨打得窗棂震动,越发大了。
“云儿?李民?”李昭南脱口而出。
云儿眼中泪光闪烁,李民则是一脸慨然:“杨元恪,休想拿我做人质!我李民纵死,亦不会连累陛下!”
杨元恪望向李昭南,目光平静下来:“可是……李昭南,你于心何忍?”
李昭南望着他,他平静目光下,隐藏的杀机直面而来。
他知道,此时,杨元恪亦用了攻心之术,若自己对李民无情,则令唐世言看看衷心的下场,若他受了他的威胁,那么……功亏一篑!
杨元恪的才智,他从不怀疑,可他却想不到优雅如风的杨元恪也会变得如此卑鄙,不择手段!
李昭南定眸,与杨元恪眸光相对,那原本杀意纵横的眼,看在一旁忧色重重的绝美面容,有一瞬间凝滞,随之而来的是冷冷的温柔。
芷蘅触及这样的目光,泪水冷冻在眼眶中,他们相望,却好像隔着一层雾水,朦胧迷惘。
见李昭南不语,李民倏然身子后撞,众人一惊,杀手措手不及之间,铁剑寒光,血色鲜明,杀手的剑已经割破了李民的喉咙,剑尖儿滴下的鲜血,仿佛滴在了李昭南眼底!
李民嘴唇颤动,目光里却是满足!
“李民……”李昭南大喊一声,他没想到李民竟会出此下策!
李民跟他的年头不比唐世言短。
如今这样的下场,怎不令他一颗心里无法安稳?
李民倒在地上,一片血泊,殷红了天……
李昭南攥紧双拳,李民,这个仇,朕若不为你报,怎对得起你一片忠心?
杨元恪震惊的看着,看来对李昭南忠心耿耿的并非只有唐世言一人而已!
此时,忽闻楼下一阵喧嚣。
刀兵之声,脚步之声,纷纷而来。
杨元恪一惊,李昭南勾唇一笑,看来时机到了!
“杨元恪,放了云儿,束手就擒,朕留你全尸!”李昭南眼光里,忽然掠过一缕烁亮明光。
那一抹光,似乎照亮了窗外一片阴雨。
杨元恪目光微微一侧,向窗外望去,冷雨之中,但见有点点亮芒闪烁,他略微犹豫,心下正自不明,却见李昭南缓缓站直了身子,撑在桌上的手拿开了,胸前依旧血色鲜明,然而,他的神情却早已不若适才的痛苦纠结。
“你……”杨元恪见他唇角勾动冷冷笑纹,目光朗然,他不明所以的看向杨芷蘅,芷蘅却闭上眼睛,一滴泪水掉落,似松下一口气。
难道……
“芷蘅……”杨元恪震惊不已,他不懂,怎么会这样?他的计划原本天衣无缝,他要芷蘅亲手杀了李昭南,即使李昭南武功高强,不会立时毙命,但一刀正中心脏,却怎样都是重伤,绝无可能再有更多反抗余地,即使唐世言突出重围,他手上还有许多人质。
可是……
“你……你不是?”杨元恪不可思议。
李昭南指指胸口:“不错,朕是受伤了,可是杨元恪,你看清楚,朕伤在肩头,而不是胸口,且伤口不深,对于南征北战的朕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说着,自腰间闪出寒光一束,杨元恪眨眼之间,李昭南已抽出腰间软剑:“杨元恪,受死吧!”
“这……”杨元恪不解,李昭南向芷蘅伸出手,寒冷目光流露不自禁的柔情,“你以为控制了芷蘅,可是……芷蘅却早已暗示了朕,这一切……你都失算了,杨元恪!”
芷蘅冰雪目光深深凝望,李昭南眼里倒影,如此分明又如此亲切,此时此刻,她终于可以不再假装,终于可以回到李昭南的身边!
她伸手放在他的手心,温暖的手心里,传递了久别重逢的脉脉情意。
芷蘅走到李昭南身边,回眼望向杨元恪:“对不起六哥,若无不这般假装受你控制,便无法摆脱你,更无法与你定下这样的计策而与昭南相见!”
“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雪娜的莲疆迷心术不可能被芷蘅一个弱女子轻易破解。
“可能……”
忽的,门外风雨声里,夹杂进一名女子的声音。
杨元恪回头看去,那名女子一身水蓝,迎风而动的裙袂裹着冷雨,她身体瑟瑟发抖,显然是得到了什么讯息,冒雨而来。
她目光悲伤,哀凉的眼神,令杨元恪心中一冷,他似乎有些懂了:“雪娜?莫非……莫非竟是……”
雪娜泪光如雨:“殿下,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去害人……也害了自己……”
“雪娜你……”杨元恪咬唇,他想不到,雪娜竟会背叛自己!
芷蘅看着震骇的杨元恪,心中亦是寒冷一片,她想不到,她向来敬重的六哥,竟不念昔日救命之恩,如此利用于她。
“其实,我早便被雪娜姑娘解了迷心术,但我未露声色,为了取得你的信任,你让我在容嫣非饭菜中下毒,我照做了,后来,我又照着你说的,假装被追杀,遇见昭南,我知道,你会一直派人跟踪我们,所以我不敢明说,只是以眼神示意昭南……”芷蘅说得平静,将适才她心中的纠缠一笔带过。
李昭南望着她,了解的说:“杨元恪,你让朕轻易的带走芷蘅,此事本便令人怀疑,加上芷蘅不断眼神示意,当芷蘅那一刀刺来,却刺在了朕的肩上,亦未曾用尽全力之时,朕便懂得了,原来芷蘅被你利用了,而我们适才之所以未曾轻举妄动,便是忌惮着你手中的人质!”
李昭南说着,将芷蘅让到身后,软剑向着杨元恪,目光如火:“杨元恪,你向楼下看看,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放了公主,放了云儿,朕留你全尸!”
“殿下……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雪娜泪水奔涌,跪倒在地,她为芷蘅解了迷心术,芷蘅却以不想被禁,不想再被别的花招陷害为理由骗过了雪娜,让雪娜为她保守秘密,而此事,杨芷蒽亦知道,并从旁一同游说雪娜。
“殿下我不想害你的,我不想的……”雪娜哭倒在地,哭声好似窗外悲鸣的冷雨。
杨元恪望望窗外,原来,那闪烁的明光,便是雨中刀兵。
李昭南与唐世言先行,而山中之人随后而至,朝中安稳如初,未曾传出一点消息。
他刚才不动手,是因为援军未到,而现在……
杨元恪忽而仰天而笑,大雨浇灌入心里,倒流的苦涩与悲凉汹涌如浪涛。
李昭南,不愧是不败的王者,不愧是曾嗜血无情的君主!
只要为了江山稳固、帝位巩固,其他的……便什么也不重要!他自己的命也是一样!
窗外林立的兵卫已包围了客栈,他部署的杀手人数定然远远不及,大战似乎一触即发,杨元恪,只要李昭南一声令下,窗外所有的刀锋都会对向自己。
“李昭南,到底还是你的心更狠!”杨元恪止住笑声,眼神里亦如沁了血一般,“那么……就让我看看你到底还能狠心到什么程度?”
杨元恪眼神一横,望向一旁杀手,杀手点头,架在容嫣非颈上的长剑寒光乍然。
“住手!”李昭南一声喝止。
唐世言却道:“陛下,我说了不会受他的胁迫!”
李昭南尚未言语,芷蘅便向杨元恪走去。
“芷蘅……”李昭南想要拉住她,芷蘅却回眸微微一笑,“要我和六哥说几句话。”
一声雷响,李昭南望了她一会,芷蘅的脸在漆黑夜里,似乎带着一抹亮丽,他忽然发觉,她变了很多,变得会承受一些难以承受的困难……
李昭南终于点了点头:“小心。”
芷蘅走到杨元恪身后,低头看着地上抽泣不已的雪娜,她心中有愧,雪娜定想不到她对她的一时不忍,竟然会害了自己最爱的人。
“对不起雪娜……”芷蘅的声音有一些颤抖。
雪娜缓缓抬眸看向她:“你……你能救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依然希冀,她能够如上次一般救他,依然希望,她在李昭南心里的位置可以令杨元恪逃过此劫。
芷蘅却只是低下了头,一声叹息,她看着杨元恪的背影,幽声说:“六哥,这一次,我亦不能再保你性命。”
杨元恪的背影微微晃动,他冷笑:“九妹客气了,我却未必会死!”
说着,杨元恪忽然转身,袭向芷蘅,芷蘅唇角微牵,却站着没有动。
“六哥,这就是你想要补偿我的吗?”芷蘅泪水滑落,杨元恪的手停止在芷蘅雪白颈前,他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小饱受煎熬,命运堪怜的女人。
她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是吗?
杨元恪转而夺过杀手手中宝剑,瞬间,天昏地暗,剑光掠过落进窗内的雨,血水与雨水混作一片。
芷蘅闭眼,这一次她终于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从小给他唯一温暖的六哥自刎在她的面前。
她没有动,甚至没有出声阻止。
杨元恪倒地,望着李昭南:“李昭南,我没有预料到的不是……不是芷蘅的恢复,而是……你的狠心和……你手下的衷心!”
不错!
若是没有唐世言与容嫣非生死不顾,若是没有李民慨然赴死,那么,即使是芷蘅没有刺中李昭南心脏,他的手上依然有必胜的王牌。
可是……他失算了,他没有算到一个他自心底里鄙夷的冷酷君主,会有这般衷心的臣子!
而想想自己,自认为贤明,可身边却没有若唐世言、若李民般的耿耿臣子。
他身边的人不是各怀目的,就是若赵昱卓一般,虽有衷心,却一向淡然没有抱负之人,而他的身边,亦没有一个芷蘅……
雪娜爱他,可……却不曾为他着想,不曾为了他而狠下心肠。
而芷蘅不同,她如今,果然已真正是大沅一朝皇后,再也……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羔羊了!
杨元恪闭上眼睛,这一次,他败得无话可说!
李昭南叹一口气,杨元恪,这个满心理想,一身抱负的男子,本也是这世上难得的俊才,只可惜他生在了北冥,生在了庸庸碌碌的帝王之家!
杀手们看着这一切,看着杨元恪倒地,看着他如此轻易的被打败。
顿时有些慌了,李昭南剑锋一转:“还不放人?”
杀手们互相一望,立时收剑跃出窗外!
唐世言亦将横在杨芷菡脖颈上的剑拿开:“陛下……”
李昭南一个眼神,唐世言立时会意,他冲出门,对着楼下一声令下:“杀无赦!”
“是!”雨夜寒光,冷剑出鞘。
杀声立时震天。
风雨依然不绝,飘进早已冷透的屋内,杨芷菡望着眼前一切,望着六哥和一片血泊。
鲜血腥味儿弥漫,她怔愣的看着,一步步走到杨元恪身边,膝上一软,群裳上染了鲜红,芷蘅望向李昭南,目光哀凄,李昭南会意:“朕会饶她不死。”
“不必!”
芷蘅尚未曾言语,杨芷菡便大声说,她回身:“杨芷蘅,你以为你赢了是吗?你以为……你终于……可以凌驾在我之上了是吗?”
芷蘅幽幽叹息:“芷菡,我从未想过要凌驾在你之上。”
“住口!”杨芷菡忽的站起身,染满了血色裙角,掠过杨元恪的尸体,“不过杨芷蘅,你终究失算了!哈哈哈……”
她目光望在云儿身上,云儿身子一颤。
杨芷菡忽然得意的大笑:“杨芷蘅,你以为你吃了夫逑香就可以得偿所愿了吗?你以为……我会这样轻易的就让你幸福,将夫逑香给你吗?你错了!”
“什么?”李昭南握紧剑柄,芷蘅却握住了他举剑的手,“昭南,听她说下去。”
杨芷菡得几乎疯癫:“你最信任的婢女云儿,其实早就背叛了你!你说可笑不可笑?她每天给你吃夫逑香,她明知道有害,却依然听了我的给你吃,只是因为……她也爱着你身边的男人!哈哈哈……杨芷蘅你可知道,那夫逑香吃下后,虽然你可恢复生育,但是……亦会令你容颜迅速衰老,你服用只需一月,容颜就会再不觉间发生变化,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还能魅惑了谁?哈哈哈……”
“原来是这样!”云儿忽的凄然一笑,扬眸看向杨芷菡“原来这就是夫逑香的秘密!可是十一公主,你以为你胜利了是吗?你以为……你的阴谋可以得逞了,是吗?”
杨芷菡斜睨着她:“不是吗?”
云儿笑意逐渐凝结,有冷冷凄楚,她看着,眼神中有歉疚亦似有淡淡悲伤:“我并没有……将夫逑香给她吃,我最终……还是没有……”
杨芷菡的笑意随着云儿的话凝结在嘴边:“什么……”
“十一公主,不要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会如你一般心肠狠毒,都会如你一般被嫉妒蒙蔽了良心!”云儿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慨然。
“你……你竟然……”杨芷菡忽而若发了狂一般冲向云儿。
李昭南手疾眼快,抓住杨芷菡的手腕,冷冷目光瞪在她的脸上,这个目光,就是这鄙夷与不屑的目光,缠绕了她的一生,她的不甘与不忿,毁了她!
“你还不觉悟吗?杨芷菡?”李昭南将她甩在一边,她踉跄倒地,跌倒在杨元恪尸体旁。
此时,窗外杀戮声已止,唐世言衣襟已被风雨打透,他奔向容嫣非,望着地上痴愣的雪娜:“解药呢?解药!”
雪娜只是望着杨元恪的尸体,一言不发。
“无需担心,我曾问过雪娜,公主的毒会不会伤身,雪娜亲口说,只要停药三天,便会自愈。”芷蘅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李昭南回身扶住她的身子:“芷蘅,我们走吧,我们回家去。”
回家?!
这便曾是她的家,可家里却从没有一点温暖。
她轻轻靠在李昭南肩上:“昭南,这一次……都结束了是吗?”
再一次眼看着亲人死在自己面前,又是从小曾萌动情愫的六哥,李昭南知道,她定然心内痛楚,五味杂陈。
李昭南拥紧她,雨渐渐小了,接近天明,别有一番寒意。
“杨芷蘅,我输了,你却未必赢了……”
踏出房门前,杨芷菡忽然再次开口,她微微侧首,姐妹俩的目光相对,变换昔日种种过往。
高贵与卑贱,荣华与虚浮,都不过只是眨眼瞬间。
杨芷菡唇角的笑别有一种寒意刺骨,她挑眸看着芷蘅:“母妃的手札你可曾看过?”
芷蘅一惊,李昭南龙眸微光明亮,他赫然转身,软剑直向杨芷菡心口:“不要再说下去!”
“李昭南,你在怕什么?”杨芷菡看着明晃晃的剑光,眼神逐渐迷惑,“杨芷蘅你只需记住是你亡了北冥,是你逼死了母妃!”
杨芷菡说完,身子向前一挺,李昭南剑锋不及收敛,“噗”的一声刺进了杨芷菡的身体。
芷蘅永远也忘不了她脸上的表情,那抹笑,仿佛带着她与生俱来的桀骜,泪水流连的眼里,流淌过一滴冷泪……又何尝不是凝结了她一生的悲哀?
倘若,她们都没有出生在皇家!
倘若,她们只是普通人家的姐妹,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水火不容,针锋相对?
芷蘅发现,她竟没有泪可以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