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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依回去了?”爸爸从洗手间走出来,手里还拽着他的毛巾。
“哦,嗯,应该是吧。”我含混不清地回答着。
“她没有跟你说吗,昨天都还在。”爸爸喃喃自语,慢慢走到餐桌边吃早餐。
“我会问的。”
衔着馒头,抓着豆浆,我奔跑在地铁站。忙着忙着就忘记了打电话这件事。
“啊!快报警!”走到楼上,传出职员的尖叫。周围的人奇奇怪怪地跑过去凑热闹。
卓识站在前台,而站在他面前的,是散着头发的陆依依。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陆依依手里拽着一把匕首。
周围的人都不敢动,我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匕首挥舞着,然后刺向对方,我跑过去,大叫:“依依!”
那把匕首沾满了血液,右手臂传来阵阵烧灼的疼痛。
“陆歆……”陆依依的匕首乒乓落地,她整个人很憔悴,美丽的脸瞬间老了几十岁。她的黑眼圈太重,以至于她的泪水含着,一直掉不下来。
我吃痛地捏住我的手臂。
“保安!快点把这个疯女人按住!”卓识咆哮着,“陆歆,你没事吧。”他把我抱起来,我斜着眼,看到陆依依拼命挣脱着那些保安,那样地伤心。
我从卓识的怀抱中挣扎着下来,向着对面跑掉的陆依依追去。
“你干嘛追着我!”陆依依看到我,她奔跑着走进了酒店的一个房间。
“依依……”我叫着她,我右手臂的血不停地流着。
“别叫我叫得那样亲昵!”她好生气,她拍了拍身边的床,“你知道这张床吗,它就是我的生活,在上面,无数男人都站在我这边。”她那样使劲地拍打着床,整个人扭成奇怪的模样,红着眼望着我。
“依依,你怎么突然就走了,妈妈今早叫你吃饭都没人。”我走进她。
“你别过来!”她尖叫着,跑到窗户边。
“依依,爸爸找你下棋你都不在,跟我回去吧。”我的眼泪开始往下掉。
忽然,她爬上了车窗。
“陆依依!”
“我不是叫你别过来吗!”
“好,我不动。”
“陆歆!快包扎你的伤口!”卓识后面跟着一圈白大褂。
“陆依依!你快点下来,你拉着我的手。”我把手伸了出去。
“陆歆,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虽然我明白,能救赎的,除了我自己,别人谁也做不到。但是我又是那样想要依靠你。”她的手离开了车窗,整个人站在窗户上。
“依依,你别说了,你把手给我。”我开始不住地哽咽,心里怕得不得了。
“陆歆,在这个孤独陌生的世界里,我深爱着你,心如刀割。”她闭上了眼睛,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飞行。
我的手还在半空中,抓住的,是单薄的空气。“陆……”我的世界整个天昏地暗,黑掉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睁开眼,世界还是那样闪着刺眼的光。
“你醒了。”妈妈走了过来,“看来今天熬的汤你可以喝到了。”
“嗯,妈妈的汤锅是最棒的。”我笑了笑,右臂传来阵阵酸痛。
“你别乱动。”妈妈看着我皱着眉,“你怎么交了男朋友都不告诉妈妈呢,医药费是他付的,现在的医院收费高的离谱。我猜啊,我那存折里面的10万也是他给的吧。”
我一直都不想说话。
“多休息一下吧,医生说,在不早一点治疗,你这只手就废掉了。到时候我看你怎么办。”妈妈托着我的脑袋让我睡下。
出院后,我还没来得及参加陆依依的葬礼,只能到她的陵园。
“还是店长出钱火化的她。”小雨帮我撑着伞。
我扶着爸爸,是他硬要我带去看看。
“是……吗……”
“陆歆,其实,我觉得店长蛮好的。”小雨拿着伞,与我们行走在墓地的石梯之间。
爸爸在陆依依的墓地放上了几支菊花,看了好久。
他这一生,几乎都没有什么朋友。孩提时代的朋友早就随着成家立业而飘散各方。成家之后,没隔多久就到外面去打工,在外面若是有朋友也随着回到家乡而在这个世界上散落。后来又偏偏得了这个病,大约是没有任何人能够跟他谈天说地的吧。
他和陆依依有些惺惺相惜。
从此之后,爸爸又开始寡言少语。陆依依说得没错,她是一个特别容易让人喜欢的姑娘。
爸爸渐渐地,在不经意间,头开始颤颤巍巍发抖,言语少了之后,偶尔说一句也开始结结巴巴。
妈妈手里拽着10万,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最终也没有动用一毛钱。
“他是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我最后带他去看望爸爸,他被吓跑了,然后就出国了。他现在有钱了,可能只是觉得亏欠吧。”
妈妈就没有动过那个钱:“你拿去还给人家吧。”
“好。”
我敲开了卓识的门。
“对不起,这么久我才来找你。”
他放下手中的笔,指了指旁边的沙发:“你坐着说。”
“不用了,你把你的银行账号告诉我,我把这10万还给你。”
“给爸爸治病不是很需要吗,现在已经从医院出来了。总是很急需的吧,而且你们还欠了很多钱吧。”
“拜托你把账号给我。”
“陆歆……”
“请把您的账号给我。”
“好,我给。”他沙沙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抬起头,还是那张干净俊朗的面孔。
从银行出来,我似乎卸掉了盔甲,全身轻松。
骑着黑色的自行车,我缓缓回家。这辆自行车正是卓识以前那一辆车的同一款,他的是白色,我特意买了一辆黑色。
原来在心中,早就扎下了一棵树的树根,纠纠缠缠。
“爸爸!”街边走着一个拿着“毛毛虫”面包的人,像极了爸爸,我试探性地叫出来。
他缓缓地转过头,那样抽搐着他的脑袋,我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罗军。“陆……歆……”他说话已经开始结结巴巴了。
“爸爸,你怎么出门了?”我下车帮他提起他的购物袋。
“买……菜……”他笑得很开心,让我放下我的警戒。
“爸爸,你先跟我一起到酒店,我去拿我的东西,待会中午我们一起吃饭,我帮你做。”
我急急忙忙地往回赶。
“陆歆。”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我请了假的,全勤没有就算了。”
“陆歆。”卓识叫住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我想把一个东西给你。”
他从兜里面掏出一个烟盒。
“我不抽……”
“我知道,这里面没有烟。”他把烟盒放入我手心,“快点回去吧,今天是和伯父一起做饭吧,我看到他在大厅等你。这个是给他的,他掏出一包糖果。
“这个我妈妈也喜欢吃,比较适合他们这个年龄的人,不粘牙,还不甜腻。”他把这包糖果塞给我,“这个心意,你总可以受得起吧。”
“嗯,谢谢。”发自内心的。
我把包包塞在自行车的车篓里,让爸爸坐上后座。
“不……要了,我……还是不……上来了,我……好胖……”爸爸扭扭捏捏不肯坐上我的自行车。
“虽然是两个轮子的,但是载我们两个人已经足够了。”
“那我……勉为其难……好了。”爸爸抱着他的超市购物袋。
“勉为其难?好吧。”我会笑到肚子痛,不知道爸爸在哪里看到的成语。
自行车的踏板缓缓游走,载着爸爸在树荫下穿梭着。到了红绿灯,我想起了卓识给我的烟盒。
我从包包里面拿出来,打开,果然什么也没有。
“那个客人的烟盒里面有重要的东西。”耳边回忆起小雨的声音。
我把烟盒的夹层取开,里面缓缓抖落一片干枯变色的花瓣。与花瓣一起的,是一张发黄的纸,上面写着:“从你在我肩上拿下的蓝花楹,我便没有了心,它已随你。”
眼泪落到发黄的纸业,我的心颤抖得等不及。
“爸爸,我回酒店一趟。”我下了自行车,开始往酒店跑去。
“歆歆……面包……”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小,我离他越来越远。
身后传来了刺耳的冲撞声和人群的尖叫声。
布鞋的前掌把我的脚向前推出,我的脚趾被夹得生疼。
泪水滑下,我往回走去。
自行车的车轮在空中转动,地上洒落了爸爸买来的新鲜菜叶。而在斑马线旁边,是手握着面包,倒在血泊中的爸爸。
“爸爸!”我疯了似地跑过去。
有统计数据说,平均每几分钟就有人死于车祸。在厄运来临之前,谁对数据都不敏感,谁都不信任。
但它却是真的。
我们也会是其中一个。
“爸爸!”他手中的面包被他的血液打湿。
“这个口味最好……”他完完整整说了一句话,丝毫没有结巴,“歆歆,我对不起……”他快不能呼吸,眼睛一张一合,嘴里的牙齿被撞掉,到处都是血淋淋的。
“爸爸……”我的泪水怎么会洗的掉他的鲜血。
当妈妈惊慌失措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看到我的表情就知道了一切。
她靠着墙壁,滑着身躯,终于最终坐到地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妈妈没有掉一滴眼泪。
“我泪早就流干了,所有的伤心早就消耗完了,我已经什么都表现不出来了。”妈妈这样面无表情地跟我解释。
就那么一次的掉以轻心,就失去了爸爸。
我们这几年的生活,就是那绷紧的弦,现在弦断掉了。
“妈妈,我们先搬家吧,这个房租对于我们两个来说有点太贵了。”我和妈妈搬离了市中心的房子。
妈妈至始至终都没有嗔怪我,没有提及我的掉以轻心。
但是我知道。
我知道。
我从酒店辞职,离开了这块地方。
卓识的烟盒也在爸爸的火化中,随他而去。爸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成语“勉为其难”,我们有没有勉为其难在一起活着?
外面的阳光,有些阴沉沉的。
潘多拉到了人家,带来了大家的赠品。普罗米修斯的兄弟厄庇墨透斯并没有听从普罗米修斯的劝告,还是接纳了潘多拉。潘多拉将盒子打开,于是盒子里的灾害像闪电一样扩散到大地。而唯一一件好的赠品,希望,却被永远锁在了盒内。
让它永远成不了现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