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伊坐得悠然,长腿交叠,手腕晃着洛克杯,酒空了一瓶,另一瓶仿佛剩了三分之一,佐酒的薄薄的火腿似乎只动了几片,路嘉祺看了两眼,走回吧台,招手喊了一个服务生,“K7桌,帮我看着点儿。”
夜色摇曳在鼓手琴师的技艺中,酒这东西,原是越喝越飘飘然,越喝越凄凄然。
何伊从来都是和慕惟坷一起喝酒,哪怕醉得人事不知,迷迷糊糊中也会有温暖的怀抱,隔日清晨里也会在熟悉的被床上醒来,何妈妈会一边教训一边端暖胃的汤到餐桌上,何爸爸会阴沉着脸一上午不搭理她,而她则会乘隙发一个鬼脸表情给慕惟坷。
“慕惟坷,何惟坷。”
。
“何惟坷是谁?何惟坷是谁…”她的鼻腔涌溢着酸涩,脑袋昏沉沉地,音色开始涣散,她穿过无数虚影,晃晃悠悠地往洗手间走,好像听到“咣当”一声,何伊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衣摆。
似乎过了一个世纪,何伊才从洗手间出来,代谢完,又坐在马桶盖上睡了一觉,冰凉的流水划过指腕时,她看清了镜中的女子,双颊飞晕,妆容迷醉。
手包似乎还在卡座里,何伊脚步虚浮地往回走,转过细长的走廊时,温润的眉眼,怒气冲冲地握上她的手腕。
好痛。
一瞬之间,
她做好了决定,
何伊扑拥到来人怀里,环抱住他的腰,侧脸小猫一样地蹭来蹭去,
“阿惟哥哥”
拥依之人身体猛地一僵。
原本只是在装醉撒娇,不知怎的,何伊眼泪不受控制地扑簌掉落。
她泪眼迷蒙地抬起头,或真或假,“阿惟哥哥,我们回家。”
慕惟坷半抱着把她带出门的时候,路嘉祺追了上来,手上拎着何伊白色的小手包,他左看右看,没在这俩人的手里找到地方,遂陪着往停车场走。
“你们不是快结婚了嘛,怎么让女朋友伤心成这样?”
慕惟坷的眉宇里透着一股深凝的情绪,下唇微微动了一下,许久,他只道:“今天谢谢你了。”慕惟坷轻易不谢人,虽然回避了路嘉祺的问题,但路嘉祺清楚这人情他是深记在心里了,他拍了拍慕惟坷的肩,把手包往车里一扔,“行,改天喝酒。”
慕惟坷把怀里的温软放进座椅,把她双腿轻托进去,弯下腰给一动不动的何伊系安全带。
侧头时,他定定地看着闭眼假寐的何伊。慕惟坷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爸妈该有多担心,一一,你也要往前走啊。”
何伊心里蓦地一沉。
血由四肢百骸涌上脑子,一路上车开得如常平稳,心却好像风驰电掣。
进了小区,慕惟坷弯腰把她抱下车,小区是低密度别墅区,意式与中式的结合,庭院华美疏懒,温柔大气,不是何伊父母家,也不是何伊搬出来后单住的房子,是慕惟坷原本想给何伊惊喜的婚房。
何伊未曾来过。
玄关的灯亮起,
何伊在慕惟坷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继而睁开眼睛,大而亮的眼眸因为腮边的酡红显得有些迷离,她甜甜地笑了一下,叫了一声:“惟哥哥。”
慕惟坷嘴角提了一下,扯出一个轻浅而温煦的笑,温暖而疏离,继而带上门,抱着她往二楼去。
他把她放在床上,弯身脱掉鞋,拢上被子,像一个好哥哥那样,一套毫无错处的动作自然而然,何伊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恐慌,好像茫茫原野,身处孤无,终于,她在被子被提上来时,握住了慕惟坷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撑身坐起,紧张而急切地看着他:“惟哥哥,我没醉。”
夜色从落地窗里罩进来,月光叠出朦胧清辉,落在脸上,半明半暗,让人心惊。
慕惟坷抽出手,直起身子,后退一步,借着月光去摸墙上的开关。
霎时,
屋内大亮,
月亮回到了天上,黑夜收起衣角,一切旖旎不甚分明。
“想吃些什么?我去楼下煮东西给你,喝了那么多,胃痛不痛?”他语调轻缓,侧颜如琢,清劲的身体转过,抬步往门边走。
“慕惟坷,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声音里蓦得是惊恐的哭腔。
亚当的身体中抽出了肋骨,生而为夏娃,既是身体的一部分,分开亦是相连,哪有要与不要,而一个人,即使有一天他再怎么强大、成熟、睿智,他也无法飞跃时光,去到那个孩子身边,他也无法去拨正,最初的最初,别人在他生命中种下的谬误,那带着恶意的,注定啃噬他一生的轻而易举。
慕惟坷转过身,面具镶得牢牢的。
“一一,你从不惧怕bug。你曾说,事情来得及,修正就好。”他的声音冰冷而温情,就像他这个人,看似温和,而决定了什么,便是坚定到冷酷。“你魅力中最可爱的,灼烈的生命与聪敏的头脑,它们可以应对每一种变化与疏失,现在,你需要更深的坚强,应对命运对你我的捉弄。”
“bug?捉弄?”
“是的,我是何惟坷,你的兄长。”
何伊死死看着他,在他们静默对视的斗争中,何伊突然跳下床,冲到衣柜边,“所以呢?我们招惹谁了?我们相爱,碍着谁了?是兄妹就要分开,那这二十几年算什么?这里难道是手机程序,说不要就可以卸载?!”
“我们不可以有孩子,那我们就让他也断子绝孙,凭什么,事情要按他的预期发展,凭什么,苦果要由我们担?”她突然崩溃大哭,按着自己的心口,“它在这儿,它已经生根发芽,已经融入骨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眼泪噼里啪啦地落。
慕惟坷见不得她哭,从小到大,何伊一哭,他就投降,只因她哭的样子着实可怜,可他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惯着她,把她拥在怀里,怜惜地安慰。他心似被狠狠揪着,拉扯撕裂。慕惟坷默默提着一口气,声音里隐藏着从未有过的喑哑:“那爸妈呢?”
爸,妈。
一夜老了十岁的鬓发和面容,何伊眼中空洞茫然,刚刚的气势像被戳破的气球,痛苦决堤,冲散了所有的机辩和灵活。她的大脑仿佛死机了,却还神奇地知道,事已至此,如若就此放弃,必是生离。
何伊不自觉地向前,靠近,更近。
肩膀由于刚刚哭猛了,不受控制地一抖一抖,喘气一样地抽噎。
两颗心碰碰地跳,幽淡的龙井茶冷萃的味道萦绕周身,理智在感情与欲望的双重夹击下,支离破碎。她想拥住他、占有他、品味他,手不自觉绕过他的脖颈,抚过冷白却炽热的肌肤,向上,有她渴望的蜜糖一样醉死在里面就好的他的唇。
“一一!”
哥哥果然比她强大,比她痛苦,比她对自己狠,何伊踉跄了几步,撞在衣柜上,后腰撞得生疼,疼得她眼泪汹涌滚落。
长长的睫毛拉开雨幕,只剩慕惟坷夺门而出,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