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凡站在船头,看着远处那座庞大的港口。
广遂港。
无数根粗大的木桩深入江底,构成了一排排坚固的码头。码头上,不仅有传统的木制起重机,更有数座造型新颖的钢铁龙门吊,正发出吱呀的声响,将一个个巨大的货箱从船上吊起,再稳稳地安放在岸边。
码头工人们赤着上身,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口中喊着响亮的号子,与机器的轰鸣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独属于凡人世界的繁华乐章。
项凡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般纯粹的人间烟火气了。
他收敛了全身的灵力波动,穿着一身寻常的青布长衫,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下了船,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脚下的石板路足有一丈宽,两侧商铺林立,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刚出炉的肉包子!皮薄馅大,一咬直流油!”
“西域来的甜瓜!不甜不要钱!”
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衣着光鲜,脸上丝毫不见饥色,甚至还有不少挺着肚腩的富态商贾,三五成群,一边走一边抱怨着自家婆娘又逼着自己喝什么刮油的苦茶。
一片盛世景象。
项凡随手在路边买了一串用麦芽糖熬制的糖葫芦,红彤彤的山楂裹着晶莹的糖衣,在阳光下很是诱人。
他咬了一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
他一边吃着,一边在街角寻了个看起来机灵的半大伙计。
“带个路。”项凡言简意赅。
那伙计斜了他一眼,见他衣着普通,脸上露出一丝不情愿:“这位爷,小的正忙着呢……”
项凡没多废话,从怀里摸出一锭足有十两的银子,扔了过去。
伙计手忙脚乱地接住,掂了掂分量,眼睛瞬间就亮了,脸上的不耐烦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容:“爷!您要去哪儿?别说这广遂县城,就是整个滨州,小的都给您带到了!”
“城南,长窄巷,一户叫秋娘的人家。”
“得嘞!您跟我来!”
伙计得了赏钱,腿脚都利索了不少,在前头引路,七拐八绕,逐渐远离了繁华的主街,四周也渐渐变得僻静起来。
最终,两人在一处高墙大院前停下。
朱红的大门上,铜环已经生了绿锈,门上还贴着一张早已褪色的封条。
项凡神识悄然扫过。
院内杂草丛生,蛛网遍布,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显然已经荒废了许久。
这与他预想中,阿明女儿隐居避世的清净之地,大相径庭。
“你确定是这里?”项凡的声音有些冷。
那伙计被他看得心里一突,连忙拍着胸脯保证:“爷,您放心!小的我从小就在这长窄巷长大,这条巷子里就这一户姓秋的!以前可气派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几年前就搬走了,房子也一直空着。”
原来是搬走了。
项凡点了点头,既然地方没错,那便好办。
他正想再问些什么,旁边传来一阵“吱呀”的推车声。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叟,推着一辆卖豆花的小车,颤颤巍巍地从巷子口走来。他看到项凡二人,停下车,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年轻人,你们是来找秋娘的吧?”老叟主动开口,声音沙哑。
项凡目光一动。
老叟叹了口气:“别找了,那丫头早就搬走了,去了西边的大巍洲。”
项凡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豆香味,便道:“老丈,来碗豆花。”
“好嘞!要咸的还是甜的?”
“甜的。”
老叟手脚麻利地从木桶里舀出一勺洁白滑嫩的豆花,盛在碗里,又从旁边的罐子里,依次加入了金黄的桂花干、粘稠的蜂蜜,最后还撒上了一小撮五颜六色的蜜饯碎末。
一碗与项凡认知中截然不同的甜豆花,就递到了他面前。
他尝了一口,桂花的清香、蜂蜜的甜腻、蜜饯的酸甜,与豆花的滑嫩融合在一起,味道很是奇特,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项凡吃完豆花,将空碗还给老叟,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
那引路的伙计见状,也连忙跟了上去。
老叟收拾着碗筷,准备继续去叫卖,却无意中瞥见自己的钱罐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块明晃晃的银锭,足有五两重。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嘟囔了一句:“真是的……”
他在这州城里卖了一辈子豆花,见过不少出手阔绰的富家公子,也见过一些行为古怪的所谓“狂士”,对此倒也见怪不怪了。
……
大巍洲,是广遂县外大江之中的一座江心岛。
项凡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了地方。
一座由三间茅草屋构成的小院,院墙是半人高的篱笆,上面缠绕着绿色的藤蔓,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院内的地面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还用黄土夯实得十分平整。
项凡刚踏入小院,正屋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正搀扶着一名少女,从屋内缓缓走出。
那少女身穿一袭素色衣裙,身形纤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上,蒙着一条干净的白色布条。
“霞姨,今天天气不错,扶我去院里坐坐。”少女的声音,如山涧清泉,清脆悦耳,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哀伤。
那被称作霞姨的妇人一抬头,正好看到了走进院中的项凡,顿时一愣。
来人一身青衫,长身玉立,气质卓然,一看就不是寻常的乡野村夫。
霞姨连忙将少女扶到一旁的石凳上坐好,自己则上前一步,恭敬地问道:“这位公子,您找谁?”
项凡还未开口,那蒙着双眼的少女,却已将脸转向了他的方向。
“是爹爹的故人吗?”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您身上的气息,和爹爹信里说的一样。”
她顿了顿,对霞姨吩咐道:“霞姨,劳烦您去码头买条最新鲜的江鱼,再去村头的王屠户家沽一壶好酒,今日有贵客临门,我要好好招待。”
霞姨虽有疑惑,但还是应了一声,快步走出了小院。
待霞姨的脚步声远去,院中只剩下项凡和少女两人。
少女从石凳上站起,朝着项凡的方向,盈盈一拜,欠身行礼。
“秋娘,见过仙师。”
项凡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双目失明,却依旧行止有礼的少女,心中那最后一丝杀机,也悄然散去。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拿到东西,解开虫卵秘法之后,便将这阿明的血脉一并抹去,以绝后患。
可现在,他却有些下不去手了。
他迈步走进院中,来到少女面前。
“你的眼睛……”
“经脉尽毁,灵力反噬所致。”秋娘的回答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仙师不必介怀,如今这样,挺好的。”
自毁修为?
项凡心中了然。此女竟有如此决绝之心。
两人走入茅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一尘不染。
秋娘没有多余的言语,直接从怀中摸出一块温润的玉牌,摸索着放在了桌上。
“仙师,这是家父留给您的东西。”
项凡拿起玉牌,神识探入其中。
下一刻,一段繁复的信息洪流,便涌入他的脑海。
其中不仅有解除那枚替身虫王卵血脉禁制的方法,更有那部完整的《虫王九蜕经》!
整个过程,简单得超乎想象。
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预想中的任何勾心斗角。
项凡收回神识,看着眼前这个安静坐着的少女,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的经脉,或许还有恢复的可能。若你愿意,我可以……”
话未说完,秋娘的身子却轻轻一颤。
她猛地站起身,对着项凡连行了三个万福大礼,声音带着一丝恳求:“多谢仙师好意,秋娘心领了。只是,我现在过得很好,比以前在那大宅子里,舒心多了。秋娘别无所求,只求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她已经怕了。
怕了修仙界的一切。
项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没有再说什么。
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茅屋,化作一道青光,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