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为什么写日记?因为是语文老师布置的作业……
女生:为什么写日记?因为它记录着我的秘密和心情。
1
“哎哟喂,西伯利亚的猪,看这里看这里!”有人拿出手机对向余小野,热闹地吆喝起来。
余小野用手遮住脸,低头快速向前走,穿过围观她的人群,在心中把单逸骂了八百遍。她刚才被教导主任骂了个狗血喷头,还不能把单逸给供出来,这也是赌约的一部分。
余小野在高低起伏的笑闹声里冲回了班级,头埋在胳膊里趴在桌子上,双肩起伏起来。
沈一肖有些担忧地伸出手,本想拍她的后背,最后却敲了敲卷卷的课本,朝她使了个眼色。卷卷向前趴在桌子上,拽了拽余小野的衣角:“小野,你是哭了吗?”
余小野抬起头,气得满脸通红,她说:“这有什么好哭的,我就是觉得自己太不争气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全校广播说你自己是猪?”卷卷实在想不通。
“因为我蠢!”余小野打碎了牙也得往自己肚子里咽,委屈却不能告诉别人。
祸不单行的这一天自习课上,班主任端着茶缸子,站在讲台上宣布开始调座位。自然是班级第一名沈一肖先选,他坐着没动,缓缓地说:“还是这个位置吧。”
没过两分钟,一个女生站在余小野面前,对她努努嘴,喜上眉梢道:“对不起了猪妹,你已经霸占沈一肖太久了,赶紧让贤吧!”
余小野凄苦地站起来,像是这辈子都看不到沈一肖一样,对他恋恋不舍地告别。
排名靠前的同学把好位置都选走了,轮到余小野时中央区已经没位置了,可她偏近视,靠后坐看不清黑板,斜座又会被前面的高
个儿遮挡视线,欲哭无泪之下,她只得选择了讲台旁边的“粉笔灰特别关照座位”,这地方天天吃粉尘也就罢了,还是老师们突击的第一道风险口,排位靠后的学生自然也不会选。
等全班都选完座位了,只有余小野孤零零地坐在关照座位上。
这时,沈一肖慢慢地举起手臂:“老师,我才发现我有点看不清黑板,可不可以申请往前调一下?”
班主任为难地说:“可是位置都已经选好了。”
沈一肖指着余小野身旁的空位说:“我坐那里就行。”
班主任看了看:“倒也可以。”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沈一肖旁若无人地重新坐到余小野旁边,再次成为她的同桌。被单逸整成举校闻名的西伯利亚猪时,余小野都没有哭,此时的她却感动得稀里哗啦,头都快哭掉了。
“沈一肖,做人怎么能好到你这个份上!可你怎么知道我旁边的座位会空着?”
“我不知道。”
“啊?那……那你……”余小野结巴起来。
沈一肖淡淡地说:“想成为同桌,总会有办法的。”那一刻,余小野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电视剧的名场面,英俊的男主角面容坚毅地说:“你只管向我走出第一步,我就会用尽全力向你跑来。”
余小野感动得直吸气,后面有人戳了戳她,问道:“让我猜猜,你不会在想什么玛丽苏剧情吧?”
“卷卷?你怎么坐在我后面!”
“白痴,我一直坐在你后面,是你太难过了才没发现我!唉,姐妹情谊真是廉价……余小野,你鼻涕甩到我身上了!”
就这样,惊心动魄的调位大战,以充满快乐的眼泪和鼻涕收尾。
2
余小野每天战战兢兢地上秤,总算看着自己的体重一点点掉下来,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谁也不知道体重反弹和明天哪个先来。
不过,她经过多种尝试,发现了一种减肥大法——吃钙片。饥饿时吃钙片,既能够防饿,还能够补钙,健康高效,一举多得。
她此刻抖着腿、咀嚼着钙片,看着眼前这两个人都抓着她习题册的一端往外扯,书脊正在脆弱地颤抖,随时都有“车裂”的可能。两个男生正在进行微妙的“拔河”角逐,看似懒洋洋、不使劲,实际上两只捏习题册的手都已经发青了。
本来余小野约了沈一肖来家里给她讲题,一进门就看到单逸一脸“我就知道”的模样堵在门口。他又不经过她的同意便回家也就算了,还百般干扰沈一肖给她讲题。
余小野忽然停止抖腿,一伸手,打苍蝇一样把习题册打在桌子上:“单逸,你到底想干什么?”
单逸理所当然地说:“给你讲题啊。”
“什么玩意儿?”余小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比沈一肖考得高,我比他聪明,当然是我讲了。”
“你偶尔一次运气好点儿而已,沈一肖整个高一都是年级前十!”
“我就是比他考得好,就算是讲题,按照排名,也是我先给你讲。”单逸说得有理有据。
沈一肖好脾气地说:“你先讲,余小野听不明白的话,我再讲。”
单逸笑了,他认识余小野十多年,对她的智商了如指掌,深知如何对症下药,怎么可能讲不明白?
十分钟后,单逸几乎要把手中的笔折断了,他咆哮道:“余小野,你就是耍我的吧!这里你都听不懂?你是猪啊,你是猪吗?”
余小野委屈巴巴地说:“是你讲得太快了,还凶我,我怎么可能听得明白……”
沈一肖从单逸手中抽出笔,不动声色地说:“还是我来讲吧。”成为余小野同桌半年多,他从没有讲题失败过,无论多么笨的余小野,都能给她讲明白。
十分钟后,沈一肖用尽温柔的力气说:“要不你再想想,怎么
会听不懂呢?你以前都是可以做出来的啊。”
余小野嗫嗫嚅嚅:“对不起,今天太紧张了,没发挥好,要不你再讲一遍……”
沈一肖看着已经写了两三页的演草纸,好言好语地说:“我觉得你今天有点累,要不还是明天再讲吧?”
余小野在内心流泪:别放弃我啊!
沈一肖合上书,低着头静静地想了一下,对单逸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呗。”单逸斜靠在椅子上,懒散地横起手机打算开始打游戏。
“那你会后悔的。”沈一肖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单逸动作一滞,表情不耐地把手机扔到桌子上,也跟着站起来,在沈一肖面前与他对视:“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你这么心虚,到底在怕什么?”每次面对单逸时,沈一肖都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他在单逸面前显得不像他了。
两个男生互相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先眨眼,都微微颦眉,目光狠辣。他们离得很近,身高又相近,此时身体前倾、后背微弓,做出进攻的姿态来,鼻子都快碰到一起了。
又来了。
余小野坐在两个人对面,无语道:“你俩这是在干吗?”
两个男生这才别过头,像是约架一样朝着阳台走去。
3
沈一肖先进了阳台,单逸后脚进去,发现余小野也想进来。
单逸抬手按住余小野的脸,微微使劲,把她给推了出去。余小野头向后仰,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她捂着被推疼的脸,怒道:“你把我的脸当成什么了,说推就推?”
“这门我还说关就关呢。”单逸当着她的面爽快地拉上了磨砂门,隔开余小野气急败坏的声音。
他转过头望着沈一肖时,脸上的笑容已经退尽,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阳台并不宽敞,被吊兰、芦荟等常见而好养活的绿植占去了大半空间,两个男生站在很多盆栽之间,又拥堵又紧张。
沈一肖毫不避讳地问:“艾馨考第二那次,你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他这一刀精准地插在了单逸的胸口,这是单逸最不想提到的部分,他上前一步,抵着沈一肖的胸口,目露凶光:“天天揪着以前的事情不放,你到底有完没完?”他的气势很唬人,但沈一肖并不示弱,他自顾自地说着:“你上初中的时候成绩还不错,至少比你刚上高中的时候好,但也没有到拔尖的地步,但只有一次,你突然考了全校第一……”沈一肖回忆起两年前的事情,记忆里的画面依旧非常清晰,“那次考试很重要,是全市第一次联考。明明艾馨一直都拿第一的,可只有那次,她考了第二。”
他记得一直都很坚强、沉静的艾馨崩溃了,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哭得那么伤心,他甚至担心她会哭得昏厥过去,可他不是一个会主动关心别人的人,所以哪怕艾馨坐在他旁边哭得岔气,他也只是默默坐在那里背书,从桌子下面递给她一包纸巾。
他没有来得及安慰她。
考第一的人会拿到直升高中的资格,艾馨失败了,因为单逸,这个自称她的朋友的人,在关键时刻耍了她。
那天晚上,艾馨回了家,因为成绩的事情和爸爸产生了激烈的争吵,失足从台阶上摔下来,才……沈一肖努力把艾馨躲在书本下面压着嗓音哭泣的画面驱逐出自己的脑海,问单逸:“你只考过一次第一,从那之后,你的成绩一落千丈,学校自然没有把直升的名额给你,那本该是艾馨的!”
他说这些的目的不是让单逸愧疚,只是因为单逸突然之间又考了非常高的成绩,就好像是他的另一个恶作剧一样,沈一肖觉得很不甘:“你是不是觉得别人的努力很可笑?大家拼命学习才考到一个像样点的分数,可你只要随随便便考一下就可以了。我知道你很聪明,也不在乎成绩和排名,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会伤害到其他人?”
单逸默默地听沈一肖说完这一切,才问他:“有谁规定过第一只有艾馨才能考吗?”
“不……你这是诡辩!艾馨非常努力,你也知道她爸爸妈妈对她的成绩要求很高,她一直都是第一,从来不敢掉下来,因为不那样的话,她爸妈会一直骂她,不停地说他们有多失望。在那种关乎升学的大考中,你一声不吭地从不起眼的成绩上冲到第一,难道不是一种蓄意的报复吗?你明知道这样会让她和她爸爸之间的关系更糟糕!”
单逸突然提高嗓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艾馨和她爸爸关系有多糟,她从来不告诉我们。”
艾馨在他、余小野和小八面前,永远都是轻松的、温柔的、优秀的。艾馨从来没说过保持年级第一是一件多么有压力的事情,她只是笑着说“谁来做第一都无所谓,哪怕是单逸也没问题”。
直到出了事,单逸才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女孩。他所认识的艾馨和别人口中的艾馨,似乎是两个人。她在他面前,在他们面前……始终戴着面具。
也就是从那次开始,单逸才怕了。
他那次考得好,是因为他和余小野打了赌,如果他考了第一,余小野就要去大广播里自认是猪,虽然后来这个赌约不了了之。
艾馨出事,也必定和他突然考第一有关,他也自责、后悔、惴惴不安,可他更担心这样的事情重现,所以那次之后他的成绩一滑再滑,因为余爸拿着他的成绩和余小野做对比,他被比怕了,害怕余小野也和艾馨一样,和老爸产生冲突,因为成绩压力出现意外,所以,他总是考得比余小野差一些。
如今考得好,是因为余爸不会再拿他的成绩去和余小野做对比,他也看不惯余小野唯沈一肖马首是瞻的样子。
他不在乎成绩的好坏,他为了谁考第一,又为了谁考倒数,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不需要任何人理解,他只是不想因为成绩的事情再让别人受伤害。
“这次你这么考,又是为了作弄余小野,她现在到处被人骂是猪……”沈一肖的话没说完,就被单逸摔花盆的声音打断了。
叶子落在地上,土溅在沈一肖的白色球鞋的鞋面上,受惊的蛐蛐在头顶竹编的笼子里叫了起来。
单逸指着沈一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我警告你,我和余小野的事情跟你没关系,我欺不欺负她,怎么欺负她,都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是她谁啊?有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话?”
“吵什么吵!”余小野终于忍不住,拉开了阳台的门,她看到摔在地上的花盆时尖叫起来,“这是阿姨最喜欢的盆,找大师求过三宝加过持的!单逸,是不是你砸的?你完了!”
单逸把余小野推到一边,走出了阳台:“啰唆!”
余小野捂着被推疼的胳膊,嘀咕道:“你又抽什么风?”她转头问沈一肖:“你没事吧?有没有被砸伤?哎,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沈一肖摇了摇头,往外走去,说道:“我去拿扫帚把这里扫一扫。”
“不用不用,谁砸的谁扫,单逸……单逸!”
单逸早就走了。
当然,“砸花盆一时爽,一直砸,一直爽”这种事情只存在于单逸的想象中。得知儿子砸了自己心爱花盆的单妈差点儿打断了单逸的腿,导致后来有段时间单逸一看到花盆就觉得膝盖骨隐隐作痛。
4
关于爸妈复婚这件事,唯一让余小野庆幸的是,两个人没打算办婚礼。
她十分担心这两位感情杀手又要在红地毯上重来一次,那她真的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冲上去婚闹。“十六岁花季少女应邀参加自己父母的三婚典礼,发表感人祝福”,听听,这是人能干出来
的事吗?
余爸余妈讨论了一下,酒席也不办了,就是拿钱请大家去游乐园玩一场,该举受到亲朋好友的拍手称赞,大家纷纷表示这样的好婚就该多结几次。
两位家长派各路人马旷日持久地骚扰着余小野,导致她的日记本里有关追星和沈一肖的部分大幅缩减,而被“今天××又来劝我回家”的流水账占据。
她正在日记里尽情地吐槽着这群亲戚明显就是看热闹不嫌腰疼,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这么无聊的事情都能被你写成日记。”
余小野吓了一跳,看到单逸正背着手站在她身后,她已经对他的无声闪现感到麻木了:“早晚有一天我要报警说你私闯民宅。”
“我只是个信使,你爸妈邀请你回家吃饭。”
“给我发消息不就行了?”余小野合上日记本。
“这不是怕你不去吗?让我来亲自护送你。”单逸看着余小野笔记本上的密码锁,他试了一百多个密码,还是没能猜出那四个数字到底是什么。他灵机一动:“说起来你语文修养真是堪忧,日记里总是有那么多错别字。”
“真的?不会吧?虽然我有时候写得是有点急……等等,你偷看我日记了?你怎么知道我密码的?”
“那还不好猜,不就是某人的生日吗?”单逸唬道。
“你竟然能记住我家欧巴的生日?不对,我们不是约定过不许看我日记的吗?你这浑蛋,我爸我妈都不偷看我日记的!”
“我没看。”单逸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瞎说的,谁愿意看你写的废话啊,不就是每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吗?”他早该猜到的,眼前这个追星脑残粉恨不得和她爱豆同年同月同日生,当然会用他的生日当密码了!
“才不是,我会把重要的事情都记下来,回顾自己的过去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这叫人生复盘。”
余小野有写日记和读日记的习惯,喜欢的片段她会反复看上七八遍,还会为那些被记录下来的时刻感到开心和欢喜。可唯独有一本——那是两年前的日记本,在上锁之后,便再也没有打开过。她拿出来很多次,总是犹豫、摇摆,然后在最后一刻退缩。
“什么样的事情你都会记录下来吗?无论是开心的还是难过的?”单逸还在问。
“当然……”
单逸看着突然黯然的余小野,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他推了推她,打断她的思绪:“走吧,你爸妈已经在家里等着了。”
余小野默默站起来,两个人走出家门。这个黄昏又祥和又平静,像一切平凡的日子,让人忘掉曾经历过的伤痛。毕竟,人都是健忘的生物。
不健忘,怎么能从那些荆棘中穿过,还全身而退呢?
5
太久没有这么多的人在余小野家里吃晚饭,餐桌前的椅子不够用,余小野转了一圈,从客厅的角落里拖出一把铁椅子。她坐上去时笑着对单逸说:“我记得我小时候总觉得这把椅子可高了,像是巨人才能坐的。”
“这椅子现在对你来说也挺高的。”单逸默默鄙视了一下余小野的身高,女孩坐上去的时候得踮着脚尖才能够到地面。
“你很烦哎!”余小野明明在斥责单逸,却显得很高兴,她对和单逸说什么话并不感兴趣,只是庆幸有一个人能在旁边让她不必太过尴尬。余小野的爸妈问着两个人的高中生活,笑着看着两个孩子时不时斗嘴,看上去和正常的家庭无异。
谁能想到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不久前还因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
促使他们分开的,是阻碍了他们追逐梦想的柴米油盐。
促使他们重新在一起的,是分分合合之后还是互相爱着的心。
他们的女儿余小野,向来都不是他们离婚或者复婚的理由。
小时候,老师布置作文,要求写一个自己熟悉的亲人,别人写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等,而余小野写的是《我的阿姨》,她写的是自己和单逸妈妈的故事。她对这篇文章很满意,一直期待着老师来夸她,可后来她才知道,老师忧心忡忡地给她家长打电话,以为余小野家里出了什么事,毕竟正常的家庭里,谁会把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别人家的妈妈当成亲人呢?
可余小野对自己的爸爸妈妈的记忆着实少得可怜,爸爸妈妈喜欢把她扔在家里,两个人出去进行浪漫的约会,烛光晚餐或者看午夜场的电影,带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屁孩很煞风景。其余的时间里,妈妈会出现在纪录片里的地方,冰河、峡谷、雪白的山脊,她有一半的灵魂追逐着危险和自由,另一半给了爱情。
妈妈不在的日子里,爸爸仿佛也成为过了季的玫瑰,他用加班麻痹自己,三十五岁之前就在跨国公司做了东亚区的经理。被遗忘的总是余小野。
她突然想起来,少时,她会花很长时间坐在这把铁椅子上。女孩的个子不够高,要正对着椅子向上跳,才能战战兢兢地爬上去。
椅子在房间的正中央,窗户闭着,没有流通的空气,余小野看着妈妈收拾好了行李,背在肩上。大门打开又合上,女人把余小野留在了封闭的盒子里。
空气变得浑浊,余小野忽然之间不能呼吸了,她抓着胸口,拼命地拍打着自己,咳嗽到眼睛通红。她听到门口传来窸窣的声音,便不敢动了,用尽力气看着门口,又期待,又害怕。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脚步声由楼下而来,又传到楼上去。
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刚才会是她看到妈妈的最后一面吗?她忘记问妈妈要一个承诺,问她还会不会回来。可那也没什么用,因为大人说的话从来都不算数。
她从妈妈那里,学会了如何期待,如何失望,如何表现得不动声色。家长总能通过各种方式教会自己的孩子许多道理,正面的抑或负面的。
她在铁椅子上学会了思考。
妈妈要去哪里?她还会回来吗?
她是否爱过她?也许爱的形式有很多种。
如果妈妈再也不会出现,爸爸会带着新的阿姨,让她喊妈妈吗?
她该乖乖地接受新的阿姨,还是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和传闻里的后妈斗争到底?
铁椅子真的很冷。
门终于开了,小小的单逸最先跑了进来,那个男孩和她一样,正在换牙期,牙齿漏风,样子很滑稽。他朝余小野跑来,开始晃动她的椅子背,她的脚够不着地,于是惊叫起来。走进来的单妈怒骂着单逸太过淘气,一点儿都不知道让着女孩,单逸大声地说:“我为什么要让着她?她把蜘蛛扔进了我的水壶里!”
摇晃的铁椅子和屁股剧烈摩擦,突然就不冷了。
余小野被晃得晕头转向,于是那些深沉或者苦恼的思考,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如果一个人总在她苦苦思考人生的意义时出现并打断她,久而久之,她便会逐渐丧失思考的能力。这是一种日积月累的习惯,就像有人习惯抱着那只陪伴了她十年的破旧小狗玩具才能入睡,有人习惯被人吹捧和追逐因而对所有关系都漫不经心,有人在微末的年少曾经被温柔对待因此也习惯以这样的方式对待别人……
我们之所以成为如今的我们,都是在日复一日的模式里,形成影响着我们的习惯。
就像余小野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那个男孩会在困境中出现,她便轻而易举地放弃了思考,让他替她走完接下来的路。
她不确定那是否是一种幸运。
6
家庭关系有千百种,余小野不期待自己属于幸福的那一种,只要“普通”就好。普通到枯燥和无聊,还有奇奇怪怪的小烦恼,妈妈偷看她的日记,爸爸因为担心她早恋而尾随同班男同学,或者爸妈联合起来当着“好警察”和“坏警察”来督促她学习……这种别的同学口中的“讨厌的大人”,却是她最期待的那种“父母”。
可一切都是余小野臆想中的场景,真实的世界里,妈妈从不管教她,她只要她健康快乐地成长;爸爸想要管教却不会管教,只知道吼她,再失望地叹气,或者在角落里泪流满面。
以前余小野不懂,为什么别人的爸妈和孩子相处起来那么轻松自然,到了自己这里,就变成一种奢望?后来她才渐渐明白,谁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这世上真的有人不擅长当父母,而她一下子摊上了两个。
单逸陪吃晚饭简直累死了,为了不让气氛太过冷场,他一直努力找着话题:“叔叔阿姨,你们度蜜月的地方定了吗?”
“是这样的,其实最近我思考了很久,觉得我和你阿姨之所以分分合合的,就是因为我没能真正去了解她所热爱的东西,所以我想和她一起去她曾经去过的地方。”余爸解释道。
余妈是冒险爱好者,爸爸是安逸的人,他爱她,可是从没陪她经历过任何一次冒险。在第三次结婚时,他做出了改变,虽然只是一小步。
“真的吗?那你们想去哪里?”
“去瑞典滑雪或者去爬非洲之巅——乞力马扎罗山!”提到冒险的事情,余妈侃侃而谈,“具体的还没定,其实我觉得去斐济潜水也挺好的,我还鼓动他考个OW,就是潜水员资格证……”
余妈突然停下来,她蓦地记起“潜水”是一个禁止的话题。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余爸和余妈有些慌张地看着女儿,余小野抬起头来,目光发直地看着妈妈,木木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经历了那种事,还能够面不改色地继续去潜水?”
她光是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都会觉得难以呼吸。妈妈却在那里谈笑风生,提起潜水,就好像提起那些坏掉的三明治、错过的班车一样微不足道。
和潜水有关的那个夏天,明明是噩梦啊!
7
初二的那个夏天似乎比记忆里的任何夏天都要更热一些。
单逸站在店铺的阴影里等余小野,日光强烈,他有些睁不开眼,热风从旁边的空调口喷出来。就在他热得掀起衣服下摆扇风时,余小野手腕上挂着便利店的袋子,慢慢走了出来。
她手里有一支双棍冰棍,只要微微用力,便从中间掰开,她把其中的一支递给单逸。两人慢吞吞地朝家里走,脚步缓慢,目中无光,似乎比手里的冰棍还要更快地融化掉。到了家门口时,他们看到了一个漂亮的阿姨。她穿着黑色背心和紫色运动短裤,露出棕色的健康皮肤,她头发剃得很短,非常精神帅气。
漂亮阿姨看到这两个一点儿都不朝气的中学生,从布袋里掏出两个橘子递给他们,笑着问道:“你们就是余小野和单逸吧,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着我们出去玩一圈?”
那两个橘子非常甜,所以余小野在日记里把她叫作橘子阿姨。
橘子阿姨是余妈的驴友,她们是在同城驴友群里认识的,两人经常一起在国内游山玩水。余小野和单逸都听余妈谈过这个阿姨,只不过到了这年暑假才第一次见到她。和余妈不一样的是,橘子阿姨虽然爱玩,但也很顾家,喜欢小孩子。在那场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的暑假游中,橘子阿姨担起了照顾孩子的重任。
只是短短半个月,他们就结下了深厚的友谊。那是他们第一次坐火车出游,四个人去的是一个偏远的海边小镇,那里的交通并不发达,还没开通动车和高铁,只有老式绿皮火车。车内挂着吊线的电风扇,他们在车厢里晃来晃去,天气太热了,便不得不打开车窗,几个小时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灰尘。
到站后,余小野背着半人高的大书包跳下火车,一抠鼻子,抹下来大把漆黑的煤灰。虽然又累又疲倦,每个人的心情却不可思议地好。
城镇偏僻落后,他们搭乘着脏到看不出颜色的面包车来到海边的农家乐,农户之间的水泥路上铺满了贝壳,当面包车从上面碾过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这里住满了质朴的渔民,还有冒险家们——这里能够在极近的海域看到鲨鱼。
第一次听说有人专门潜水和鲨鱼共舞时,余小野和单逸都吓了一跳。余小野以前只是在电视上看过鲨鱼,特别是看过《大白鲨》之后,十分庆幸自己没有住在沿海区域。她恨不得一辈子都见不到鲨鱼,没想到还有人专程去找鲨鱼。
橘子阿姨和余妈却不以为意,她们流淌着冒险的血液,越是危险的地方,越能够激起她们的好奇心和探险心。
“不危险吗?”余小野惴惴不安。
“就是因为危险才刺激啊!不过别担心,越危险的项目越有安全保障措施,只要小心一点就没事,鲨鱼潜水项目在斐济可是相当常见的。鲨鱼看上去危险,但它们也是会思考、有感情的生物,只要给予它们足够的尊重,它们就不会伤害你。”橘子阿姨认真地解
释着。两个初中生小心翼翼地互看一眼,不敢认同橘子阿姨“和鲨鱼互相尊重”的言论。
橘子阿姨还要拉着余小野和单逸下水,被两个人婉言谢绝。
“其实和其他游玩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在水里罢了。”橘子阿姨努力游说着两个人。
“区别很大,在水里但凡出个什么意外都会要命的!”
“在陆地上,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丧命。”橘子阿姨说。这根本就是在抬杠了吧?看着两个人瑟瑟发抖的样子,橘子阿姨终于妥协:“那这次就不带你们下水了,以后一定要尝试,相信我,潜水会打开你们新世界的大门的。”
“行!”两个孩子满口答应。
可那时的他们不知道,很多事情、很多人,原来是没有以后的。
8
余小野和单逸不是故意弄破橘子阿姨的潜水服的,他们只是想要研究一下潜水服的构造,却划破了腰部的位置。据说那套潜水服非常昂贵,他们怕被批评,便偷偷跑到专门的店里买修补皮,希望在被人发现之前弥补过失。
可他们回来时,橘子阿姨已经穿着潜水服下水了。
真正出问题的不是潜水服的破洞,而是尖锐的石头划伤了她的皮肤,血腥味招来嗜杀的鲨鱼。后来,大人们都说不是他们的错,即使不是潜水服出了问题,橘子阿姨也在劫难逃。可谁又能确定真的不是他们的错呢?
也许橘子阿姨就是发现潜水服漏了水,才在慌张之中撞到石头上的!
但谁也不知道水下的橘子阿姨到底发生了什么,站在岸边的余小野和单逸眼睁睁地看着水面变红,瘆人的翘起的银黑色鱼鳍从不远处接二连三地出现。立刻有人去营救,却始终没法靠近,余小野抖得几近昏厥,她害怕极了,可她没办法挪开步子,殷红的场景深深地扎进她的脑海里,就像有人用一柄铁锤把记忆之钉狠狠敲进她
的脑海里一样。
直到单逸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视线黑了下来,她的睫毛刮擦在微微发汗的掌心,覆盖在眼睛上的手也在颤抖,可是男孩仍想方设法地安慰着她:“别怕,大人们会想办法的。”
大人们毫无办法,橘子阿姨的葬礼在一个月后举办。那是余小野第一次发现,她所生活的世界没有神明也没有魔法,谁也听不到她的祈求。
余小野还小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她坚信自己以后会成为大人物,或者像超人那样拯救世界,或者成为镁光灯下被人议论纷纷的名人。可那一刻,一切梦幻泡影都被赤裸裸的现实打破了。
她什么都做不了。
弱小而无助,原来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被无情命运鞭打得跪地求饶的人类。
也许发现自己和别人没什么不同的时候,就是长大的时刻吧?
可她的身边还有那个会捂着她的眼睛,用自己也并不那么强壮的身躯保护着她的男孩,明明他早就自顾不暇了,却执意护住了她,像是一支被风一吹就会熄灭的蜡烛。
明知它随时会熄灭,可还是依赖它带来的光明和温暖,她依偎在那里取暖,不肯长大。
余小野问过单逸,从那之后,他有没有做过噩梦?
单逸苦笑着说,回来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做噩梦。很奇怪,余小野却再也没有梦到过那个可怕的场景。那段时间她几乎闭门不
出,每天躲在卧室里捂着被子,看漫画、看韩剧、追爱豆的信息,就那样过了一个月,直到她认为自己痊愈为止。
可她其实并没有,她只是通过逃向内心的其他方向的方法,遗忘了橘子阿姨和有关她的悲剧。
有些人反复咀嚼和复盘当时的回忆,有些人通过踏过阴暗和苦痛,有些人通过逃避和遗忘……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渡过难关的方式,谁也不能说清哪种是对的,哪种是错的,人本就千差万别,他们对痛苦的接受程度不一样,选择渡过苦难的方式也各有不同,重要的是只要人活着,就不能停滞不前,他们必须选择一种方式继
续走下去,无论它是怎么样的。
余小野通过“遗忘”的方式,继续走下去。
直到妈妈再一次提起了它。
9
余小野不懂,为什么妈妈对橘子阿姨的离开那么淡定?为什么她可以面不改色地提议让爸爸去考潜水证?
她不伤心吗?
她不害怕吗?
她……没有心吗?
面对余小野的不解、困惑,甚至是愤怒,余妈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沉默,她知道他们不会理解她的想法,多说无益。可如今余爸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想要了解她所生活的世界,她突然觉得自己需要和女儿、和家人解释一下她的观点。
“小野,我和你橘子阿姨都是成年人,在选择极限运动时,就已经清楚地了解这项运动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是自由,是刺激,是惊险的人生,也可能是死亡。这些都是我们的选择,我们自己会为它负责。所以,如果真的出现了最糟糕的后果……”余妈顿了一下,她知道接下来的话还是不说为妙,可她必须要表达出来,事
到如今,余爸也要和她一起进入这个冒险的世界了,她是说给小野听的,也是说给余爸听的,“我们尊重所有后果,也会去缅怀并肩的朋友们,但这不意味着我们要去同情、愧疚或者伤心,那没必要。”
什么是成年人的世界,它不只是超过十八岁,更是作为独立的个体,对自己的一切行为负责。或好或坏,都不需要别人去怜悯,因为这是成年人自己的选择。
余妈知道,这些话对余小野来说为时过早。囿于年龄的限制和肤浅的经历,余小野没办法和自己产生共情。有些事,有些道理,说成百上千遍也没用,只有让她亲身经历过之后,才能够领悟。
余小野默默地听完,抬起头看着妈妈。
妈妈和她说了自己内心的想法,第一次直面妈妈的思想,她愿意去尊重和理解,可是——“那我呢?”余小野慢慢地问。
妈妈一愣。
余小野继续说:“妈,您是成年人,您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无怨无悔。可我呢?我爸呢?外公外婆呢?我们都是您的亲人,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您出了意外,我们怎么办?”
“小野,不要说了……”爸爸低声说着,摇了摇头。单逸在一旁坐立不安,这是余小野的自家事,他无论是起身离席,还是坐在这里尬听,都显得不妥。
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妈妈索性敞开了说:“小野,这个家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因为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能陪伴在你身边。可是对于其他人,他们和我一样,都是成年人,我们都会选择一种方式去生活,也要学会平衡自己和别人的关系,无论是紧密的,还是疏离的,最重要的是适合自己的社会关系。我不能因为别人的爱、社会的目光,就放弃我自己想要的生活,那是对我自己的不负责。”
余小野听糊涂了。
她陷入一种分裂,一半觉得妈妈说的有道理,她应该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另一半又觉得这只不过是妈妈自私的说辞。
最后,余小野有些自暴自弃地说:“你和我爸商量好了就行,你们想去就去吧,反正我也拦不住你们……而且你们巴不得没有我的存在吧!”
“小野!”爸爸妈妈同时喊出了声,他俩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有很多无奈。
他们没能给予余小野足够的关怀,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
余妈看了看余爸,转过头来对余小野说:“我不能放弃我想要的生活,可我同样是爱你的,这样吧,你和我们一起来斐济,一起去尝试我所做的运动,也许这样,我们会有更多的机会相互理解——单逸,你也来吧?”
“呃……欸?”余小野和单逸同时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就变成一起去斐济了?
同样困惑的还有余爸,他小心翼翼地问:“不是……咱们两个去度蜜月的吗?”
余妈认真地说:“亲爱的,当然还是咱俩的蜜月,他们两个只是其中的小细节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会好好处理的。”她又看向完全没有跟上剧情的余小野和单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你们两个都读高一吧,反正也没什么事儿,我去学校给你们请假,带你们出去玩。”
“不……不是,妈,您是认真的吗?”
“怎么了,不是你觉得我不想要你的吗?我也觉得我这个当妈的太不负责了,从现在开始,我要用我的方式让你来认识我,认识这个世界,这总没问题吧?”
——不对,感觉这里面全都是问题啊!
余小野和单逸对视一眼,老天,这里有成年人带坏小孩了!
10
余妈向来是行动派,从当年雷厉风行的结婚和离婚就能看出来。她竟然真的跑到学校去给两人请假,幸好被闻风而来的单爸单妈给拦下。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向余妈说明白,现在的高中学习可不是儿戏,不是说旷课就能旷课的,中学生的主旋律当然是学习,余妈的行为太过草率!
虽然余妈暂时打消了带两人去斐济的想法,却把这件事提上了日程,还说什么暑假见。
“她不会真的打算带我们去斐济潜水吧?”余小野忧心忡忡地问单逸,“虽然我爸妈终于开始表达对我的关爱让我觉得很开心,可是,这种程度的爱也太沉重了!”
被无辜牵连的单逸比她还要冤:“我不像你那么怕鱼,但不代表我对当年的事情没有阴影,我也不过是个弱小无助的高中生……”
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到底该怎么办?”
“我有办法了!”单逸突然说。
“真的?什么办法?”余小野十分期待。
“离家出走怎么样?”
“乓!”余小野手上的书砸到了单逸脑袋上。
“喂,很痛哎!”
“谁让你瞎出主意的!”
十六岁的人生,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小烦恼,不至于让人狠狠地跌跟头,却总是让人走得跌跌撞撞。
唉,人生好难。
为什么女生比男生更喜欢记日记?
女孩更喜欢幻想,喜欢记录自己的小秘密,也喜欢拿出来欣赏和回味有关自己的少女时代。
青春充满未知,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下来,记住这些快乐的、心动的、难过的、痛苦的……这些让人念念不忘的时刻,本身就很美好。
而男生显得粗线条一些,他们没有女孩子那么心思细腻。有的男生觉得记日记显得矫情,还有一部分男生觉得根本没必要记。当然,也会有一些男孩喜欢写日记,不过他们写的内容可能会相对简单一些。
女生感性,男生理性,而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男生是直线思维,而女生是曲线思维,男生比女生更能专注在事情本身上面,而女生更敏感一些,更容易被很多因素而左右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