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许可来到工人们吃饭的食堂外边等着，看着那些工人们聊天瞎侃。出于安全上的考虑，姑妈指派一个人与许可同船出海打鱼，这样既满足了许可的好奇心，又避免了她到海上出什么差错，比如经不起大风浪或是到时候伤心事涌上来，干脆一头栽入海里等意外情况的发生。许可正心里七上八下地等的时候，忽然听到旁边有人叫她，便转过身，原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朝她走过来。
“你是……是你叫我？”许可抬起眼，这才望见一双有神的眼睛，眼神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男人皮肤坚韧，脸部轮廓鲜明，浑身散发着某种力量。
“当然是叫你，你今天跟着我。”男人只淡淡地说，他没有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字。而且说话的语气中还包含了冷漠与厌恶的意味。如果许可是在黑夜里碰上这么一个人的话，肯定给吓得浑身出冷汗。
“那好啊！”许可听罢机械地点点头，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别的话可说了。
“跟我来吧！到那边去——船在那儿。”许可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很顺从的样子。她对皱眉头似乎不乐意与她同船的男人不知所措，被他那种发号施令的威风及神情震慑住了。
其实她还想和他说什么话，让彼此熟悉起来，好配合“工作”，可是他已经径自大步走向靠在岸边的渔船了。许可也只好快步跟上去，觉得自己活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被大人领回家。他的样子似乎是十分厌恶让许可与他一起工作的安排，说不定还和许可的姑妈争执一番才无奈地接受呢？她看着他把鱼网拖上船。解开缆绳……忙上忙下，可她都不知做什么，仿佛只是来看他们，而不是要一起工作。许可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气恼。
“好了，你上来吧！”男人叫道。许可点点头，不敢做声，惟恐一开口就会说出让他厌烦的话。事实上，许可身强力壮，虽然是在澳门工作，一时可能还不适应太繁重的体力劳动，但她坚持自己能做许多事，会帮他许多忙的。她再次打量面前的这个男人，望着他散发着一种几近慑人的气息。说得具体些，就是一种猛悍，顽强而坚决的气质。许可虽然和他还不熟悉，却已感受到这股气息。在他转身面对她，摇摇头似乎在为她叹息时，她竟觉得一片恐惧的浪潮袭遍了全身。
“你不会晕船吧！打鱼可是跟那些大轮船不一样的，如果你纯粹是为了想刺激一下神经，那么我奉劝你，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接着他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问，“喂，想好了没有？我们要出发了，你看他们……”他指着近处的工人们，他们扬帆出海了。
猛然间，许可的心里升腾起了一股怒气，她的倔劲犯上了，大声叫道：“你以为我是胆小鬼吗？出发就出发，不用你照顾我。”
男人不答理她，只顾自己扭头走开了。
许可觉得自己顿时气馁起来了，感觉自己像枯萎了的花儿，没精打采，有气无力。虽然还没有出航，但她知道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像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也知道这必将是充满气恼的一天。不知什么原因，许可觉得是他激恼了她，令她不安的。他那种自信的态度无疑是对她公然的挑战、傲视抑或是蔑视。
他们的船儿也跟着大伙儿扬帆出海了。
“这种感觉不比你们坐在宽敞的办公室里舒服吧？”过了一会儿，他才主动向她问道。
“虽然不舒服，可是我喜欢。”许可咬着牙回答。风浪愈来愈大，于是她又情不自禁地捉狭微笑着说：“尤其是感到自己和大海狂风在博击的时候。”男人却不再跟她说话了，只点头便将目光投向别的地方。许可在自个儿心里暗暗咒骂他是个毫不会说话的石头，更不会有什么幽默感可言了。
才半天下来，许可就浑身乏力，腰酸背疼了，再加上双脚冰冷，两手僵硬，她真是难受极了，而且肚子也饿了起来，她强烈地渴望快些收工。看到许可的这副样子，一直沉默不语的男人这时说话了。
“你还能撑得下去吗？我就说过，你来不了……”男人的语气里有一种轻微的嘲讪意味，不过这次他的目光变得柔和多了。
“还行。你放心，我死不了的。喂，大半天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许可不甘示弱地说，末了又问了他一句。
“我叫胡如海。”他说着又冲她点了点头，许可不禁又猜测：他是在捉弄她，还是认真而诚恳的？正思索着，胡如海又问了：“你在我们这儿会习惯吗？”
“当然，不过这需要一定的时间。”许可朝他嫣然一笑，“我这个人适应能力很强，入乡随俗嘛！而且你们这地方不错，人也挺和气的……”她作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胡如海扬起眉毛问：“你喜欢这儿还是澳门？”
“都喜欢。”
“这是因为你初来乍到的缘故，新鲜感还没有过去，要是让你天天像我们这样劳作，你很快会厌烦这儿的。”
“那么你们天天都在干这种活？这么辛苦劳累？”
“不一定。”胡如海沉思似的盯着她说：“出海打鱼也是看季节的，该忙的时候就忙着，该闲的时候又闲着。”
“那么我可是正赶上时候了，不是么？我就是自讨苦吃的那种人，你说我是不是？”
“有可能。我一向认为自讨苦吃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呆子，可你似乎是个例外的，看得出，你很喜欢海。”这时他才第一次对她展现出了一点兴趣，不过那只是出于好奇，并不是因为想与她套近乎才向她表示好感的。
“是的，我喜欢海。在澳门，我常到黑沙环海滩去踏浪看海。”
“那么你这次到我们这儿来，是想来帮你姑妈的忙吗？”
“不是的……我没想到碰上你们打鱼的这个季节……不过我觉得很好玩。”
“这一次也纯粹是为了好玩而已？”胡如海又扬起眉毛问。
“是这种意思。”这回许可的笑容真诚了许多。她本来想要告诉他这是一种治疗心灵创伤的好方法，可是她并不想向他吐露她内心里的秘密，于是一转念改口道：“我很感谢你让我和你一起上船来出海，我知道带着我一定会给你添上许多麻烦，不仅帮不上你什么忙，还得让你照顾我。”她委婉地说着，“不过我会很快适应，并能帮你做一些事的。”
“也许吧！”胡如海朝她点点头算是回答了她，随后又操作起他的鱼网了。
胡如海是一个很有本事的男人。他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但是因为家里太穷而上不成大学，所以到渔场来工作养家糊口。他是一个很有志气的人，在渔场里边工作边自学，掌握了养鱼的技术。在渔场里，他实际上不是工人，而是一名技术员，渔场里的那几个大鱼塘主要是他管理的。他三十二岁了，但是还没有娶妻成家，他想努力把正在读高中的弟弟供上大学再考虑自己的婚事。
晚上，许可回到姑妈家，累得几乎不能动弹了。
“天呀！你今天随他们在海上漂了一整天？”姑妈惊异地问许可。许可点点头，浑身的骨架像散了似的，她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你累得受不了为什么不让他们先把你送回来呢？你也真是的。”
“我不想表现出不中用的样子……”许可一向好强，此时她艰难地挤出一句话，继而朝姑妈苦笑了一下。她的怪异的神态惹得姑妈也咯咯地笑倒在一旁的沙发上了。
“许可，你这个傻孩子！明天让你再干一天你就完了。”
“不，没那么容易，明天我还要跟他们一起出去。”许可非常坚决地说，接着又呻呤了一声，这次倒不是因为浑身的酸痛，而是想到明天该如何和那些工人混熟起来而担心的。
“他们让你跟在船上干些什么活儿？”
“什么活也没让我干，我是旅游观光，看他们打鱼似的。”许可生气地望了姑妈一眼。姑妈听了她的话却不以为然地笑得更响了。
“我明白了，他们肯定以为你这位澳门小姐干不了什么活儿，或者是什么也不会干。”姑妈笑着点头说道，“到底是谁这么小看你的？我都交待过你是从小在海边长大的呀！”
“哼，他们根本不相信你的话，比如哪个胡如海，一副大男子主义，刚开始他还以为我不应该出海，想劝我回家里来呆着呢！”
“等过了两天，你对一切都熟悉了，你就自己驾一艘小型的鱼船跟他们出海，向他们显示你的能力，证明给他们看。”
“对了，我就是有这种想法。”
“你觉得我刚买的那些小鱼船怎么样？”姑妈自己一提到她的小鱼船，眼中立刻放出了光彩。
“我真想单独驾驶它一次，在大海上遨游，好好过一次瘾。可是……”许可说到这儿，眼神突然一冷。“他们都不信任我的水平，尤其是那个胡如海总认为我会出事。”
“但是有我信任你，这就足够了。”姑妈说，她对这件事兴趣极高。
“他认为我最多只会坐在平稳宽敞的办公室里工作，而出海打鱼这种事是他们男人的事，这不是明明说清了男女有别吗？”姑妈听了只是笑而不答。许可忍不住又问：“这是真的嘛！有什么好笑的，姑妈？这是严重的男女偏见。”
“但这却也是一个事实。”
“你也认同他们的看法？”
“这是他们这儿的习俗，不过却也真是个道理，有些重体力活儿是只有男人才能做的，你杨伯伯就常常对我这么说。”
“这地方的女性不是都已经解放了吗？”许可念叨着站起来，朝她的房间蹒跚而去，“我要做一个好榜样，为咱们女性争一口气。对了，你说什么时候让我单独驾船出海？”
“过几天再说吧！等你熟悉这一切的时候。”
许可转了转眼珠，然后消失在她房间的门后。姑妈急忙在她的身后说道：“别心急，傻孩子。”
草草吃了晚饭，许可往床上一躺，心想：这真是她长大以后所过的最单纯幸福的日子。接着，睡意很快袭来，她的意识逐渐模糊了，正当她即将沉沉睡去前的一刹那，她似乎听到了一种熟悉的关门声，然后是似乎有人向门外走去，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及低微的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