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可收到了一封来自澳门的信,是她的好朋友赵丽华写来问候她的,顺便说了一些澳门和电影公司的事。这时,许可才突然想到澳门那边还有等她回去的工作呢!晚上她偷偷与胡如海见面时,她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胡如海颇感兴趣地盯着她问。许可往床上一倒,开心地笑了笑。
“来信的这个?”她眯起眼注视着身旁的男人问,“你吃醋了?”
“我该吃醋吗?”胡如海不疾不徐地反问。
“你想吃我也没办法。”许可大笑着回答,“她是我的好朋友,是个女的,我和她一起工作了这么多年,关系一直都很好。”
他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又问:“那你不想回去工作?”
许可静静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我也奇怪,我居然忘记了我在那边还有工作。姑妈曾跟我说过,当她离开以前的生活后竟义无反顾,毫不依恋,更从来没有重返往昔环境的欲望,我现在和她一样,我对澳门渐渐疏远了。”
“不过对某些事物多少还是有些想念?”他故意用话套她。
“那是,我不可能一下子和那儿一刀两断。比如有时我会想我的房子,我的书或别的属于我的东西,可却不是想念那儿的生活或工作。我所牵挂的东西大多都是我能带过来的。至于工作,我真的不像以前那样只想努力做好,然后升职……”许可说着,神情里活像一个小女孩,“我真的不在乎任何事物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我已经有了一些改变,我不再是刚离开澳门时的我了。”
“但是,你别忘了你的内心深处还潜藏着昔日的你,那个想获得摄像大奖的你,想出人头地的你,将来有一天,你还是怀念那一切的。”
“你怎么知道,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许可突然生气起来,“为什么你非逼我去扮演我已经不想扮演的角色?你真的希望我回澳门去吗?你是不是害怕向我许下承诺……”
“可能吧!我有理由这么想,你太完美了,让我有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他知道她不愿永远保守他们的秘密,也知道她会把他们的关系公开,这却是他最担忧的。
“你不要逼迫我,现在我还不想回去,等我想回去时,自然会让你知道的。”
“这样最好。”当然他们都明白,她并没有多少时间了。许可曾答应自己,要在近期内做好决定,她的三个月假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趁着许可正独自一个人在鱼塘喂鱼的时候,胡如海悄悄走到她旁边,恶作剧地望着她说,今天要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
“什么惊喜?”
“等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狡诘地笑了笑。
“让我猜猜……可能是什么呢?”许可装出顽皮的思索状,今天她用红丝带将长发扎成两条辫子。
可是她猜了好几种礼物的名称,他总是摇摇头。
“哎呀!我猜不出啦,到底是什么嘛!”
“天机不可泄漏。”胡如海更是故作神秘的样子。
结果却是到了傍晚的时候他偷偷用摩托车驮她到湛江的赤坎区去看电影,而且直到了电影院门口许可才明白。当他们购票走进电影厅时,胡如海以骄傲而喜悦的神情望着许可。在这儿,和恋人一起看电影是一种浪漫的消遣方式。
可是许可却不太了解这些,尽管她隐隐感到一份浪漫的情调和胡如海的良苦用心,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惊喜。许可嘟起嘴说:“想不到你还这么浪漫!”
然而放映不到十分钟,许可却跑出来了,胡如海也只好跟着跑了出来。原来这部电影是瑞斯文彼得主演的,进去的时候许可为了不使胡如海扫兴,就跟着进去了,也不问什么片子(和情人一起看电影通常什么片子什么内容都是不太重要的),更没注意到门口的巨幅海报了。海报上清晰地印了瑞斯文彼得的形象。现在她正在电影院的门口怔怔地望着海报上的那个男人,仿佛以前从没见过这个人的似的。这两个多月来,她终于明白了,她不可能再因他而引起任何震撼,她已经不在乎他了。以前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已经消退,如今只剩下一种淡淡的感觉。这个男人曾经和她生活过吗?她真的爱上他近十年之久?此刻许可注视着他,觉得他那张脸既呆板又狂傲。一刹那间,她才意识到他原来一向多么的自我为中心,可自己为什么不发现呢?
“你怎么啦?电影不看了?”胡如海追随许可来到电影院外边,见她还瞪着海报上的瑞斯文彼得,不由别过脸去,以郑重而带着询问的语气问她:“你认识他?”
许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若说有表情,那便是极端的漠然,仿佛他们谈论的只是一棵树或一只什么别的动物。
“你和他很熟?”
“以前很熟。”她没有发觉胡如海闻言时全身一绷,只顾说下去,“你大概想不到吧!他和我做了七年多的夫妻。”许可说完话,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她这才看到胡如海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好紧,正以绝望的眼神自卑地俯视着她,问:“你是存心和我开玩笑吧?”
“不是。”许可一本正经地望着他,虽然不为他强烈的反应所惊骇,但弄不清楚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是太突然太过震惊了吧!
“他真是你所说的那个离开了你的丈夫?”
许可点点头:“是的。”接着又决心干脆向他做进一步的说明,她必须把一切情况给他解释清楚。
“不过你知道我现在根本不在乎他了,我们之间没有了任何关系。”她热切地望着他,他却默不做声,显出一副出神的样子,“确实,他使我的心破碎,给我痛苦,可是到渔场来以后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他和我现在已是各不相干的人。”许可说完做作地咧开嘴愉快地笑了笑。
“可是你也不想想,我和他有多大的距离?你看他什么都是优秀的,你干什么跑到这儿来找我?”胡如海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为什么要告诉你?告不告诉你又有什么区别?再说他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许可嘴里是这么说,心里却不太肯定。
“废话,你想想,他出名又有钱,而我只不过是这儿默默无闻的一份子。”
“这又怎样?谁在乎?”许可也忍不住地扯直喉咙朝他叫着,她清楚这是被胡如海的自卑感和怯懦给气的。胡如海得知她和瑞斯文彼得曾经是夫妻后就突然变了脸,她气极了。她压根儿没想到他的反应竟如此激烈。
“重要的是……”许可竭力压低声音,盯着眼前不安地踱来踱去的他说:“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们是怎样的人,我们对彼此的喜爱、发展的结果。不是你和他相比较,人比人气死人,你知道吗?更何况他是他,不是我,这又有什么差别?就算你在嫉妒他好了,那你不妨试着这样想想,他不过是个幸运者,靠着他的相貌吃饭。这又怎样,这和你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根本和我们扯不上半点关系。我现在根本不在乎他是谁,我爱的是你。”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以前的丈夫是他那样的人?”胡如海用狐疑的语气问。
许可也气鼓鼓地说,“因为我觉得那并不重要。”
“胡说,你是觉得若你说出来会使我感到自渐形秽,是吗?”胡如海怒气匆匆地走向摩托车,“对,我感到自惭形秽。”
“你才是胡说呢!”许可朝他破口大叫,不顾一切地希望以事实打碎他的错觉,“在我心里,你比他要好得多,他伤透了我的心,而你让我治愈了心里的伤口,给我快乐。自从我们在一起以后,你不但没有伤害过我,而且对我那么好。”她回想着他们在一起的甜蜜的一幕幕,沙哑地说道:“况且,我不会拿你和他作比较,我现在爱你,已经不爱他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明白这一点,我只在乎你。”她说着朝他伸出手去,但他却躲开了。许可的手在半空中停了片刻,颓然落回了身侧。她怔怔的望着他,泪水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在面颊上。
“也许你现在是这么想,但是以后你还会这么想吗?别太天真了。我永远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而他却可能渐渐成为世界大明星。你一定会听到有关他的消息时就在心里暗想:你怎么会和我这种人在一起?这可不是儿时的游戏,这是真实的人生,现实是残酷的,你要明白这一点。”许可听见他这些激烈而无情的字眼时,哭得更伤心了。
“你不是说一直会相信我的吗?”
“但是,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你张开眼睛认真看我们的差距吧!你在澳门有舒适的住房,而我们这儿又是什么生活?”
“不,澳门的生活太烦躁,我喜欢这儿的纯朴和安宁。”
“你要埋没自己?”他仍焦急地说。
“你干嘛生这么大的气?”许可朝他又哭又喊的,“就算我没有告诉你我的前夫是个电影明星,也不至于这样吧?你怎么那么在乎他?其实我根本不像你那样这么在乎这件事。”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他狠狠地瞪着她问。
“没有。我快疯了,你的话使我得了神经病。”许可想用话逗弄他,是想让他熄灭心头之火再说。但胡如海仍板着脸,笑都不笑一下。
“你快上来吧?”胡如海把摩托车发动起来。
“我们这就回去?”
“不,”许可往旁边一站,“我们先把这件事弄清楚了再回去,否则我是不会上车的。我要你彻底明白,那个男人对我不再有任何意义。我爱的是你,你到底想通了没有。”
“这又怎么样?”
“对我们很重要,你不明白吗?”但胡如海却木着脸,并没有给她露出一丝笑容,反而用锐利的目光盯住她,抽出一支烟捏在手里玩着,并未点燃。
“你应该回澳门去了。”
“为什么?去追逐一个我已经不要的男人?我和他已经离了婚,你没忘记吧!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喜欢和你在一起。”
“那你的工作怎么办?”
“如果必要的话……”许可深吸一口气,强忍住颤抖。因为她即将说出来的话是最关键最重要的,虽然她还没有真正考虑清楚,但现在不得不跟他坦白了,反正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多作考虑了。“我可以辞掉我在澳门那边的工作,永远留在这儿,像我姑妈一样在这儿生活一辈子。”
“不,不行的,你不能这样。”
“为什么?”
“你不属于这里。”胡如海筋疲力尽地说,“你属于澳门,属于另一个社会,你应该继续努力做你轻闲的工作,去结识和你同一个世界的男人。你不能和像我这样的人在一起,这样太委屈你了。”
“听你说得可真有理。”许可用讽刺的口气讥笑他,然而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这确实是道理,你觉得这件事如梦似幻般的美丽,其实不然,我也并非虚幻的人物,我是真真实实的。”
“我也是啊!我的想法也未尝不是现实,可是你却不肯去相信它的真实,我也有真实的需要,可以放弃在澳门的生活、住房及工作。你不肯相信我愿意改变我的生活方式,不肯相信澳门可能不再适合我,更不肯相信这儿才是我理想的归宿。”
“那你就像你姑妈一样回来投资当老板吧!”
“好啊!可是这样就可以相信我是真实的了?”
“你会慢慢厌烦这儿,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去你的,这是什么逻辑?”
“这不是么?我们可以和你的姑妈他们一样,守着一份秘密,直到老或累得没力气再守下去了,除了所有的梦想就一无所有?你知不知道,你应该过着比这个好得多的生活,如果你傻得连这一点也看不清的话,我可以替你看清方向,因为我还比较清醒。”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许可惊悸地瞪着他,胡如海却不肯与她的目光接触。
“没什么意思?现在只想让你回去,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回澳门吗?”许可很想装出震怒的语气,但她却失败了。
“别管去哪儿,我们现在得回渔场了。”
“我还不想回去……”她像个受惊的孩子,任性地执拗着。
“不管你想不想,回去再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不懂事?”
“算了吧你!”许可猛地跳起来,“就你懂事?你只知道故步自封,坚持你的旧习俗和旧观念,我不想再听那套狗屁不通的废话了。你根本就错了,你的那种观念更是愚昧之极!”她说着却又哭了起来。
胡如海仍以那种绝望沮丧又不敢置信的神情呆呆地瞪着她,似乎在今夜发现了她的另一面,似乎她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摇身变为一个全然不同的人。许可闷闷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才跨上摩托车的后座。
回到渔场,在许可一转身关上门的瞬间,她的泪水也猝然滑下了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