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的人群失声惊呼,有一个人正从远处赶来,听到前面人人传来惊呼,心急如焚, 拼力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往前挤。他在看到一片蔓延过来的鲜红色后骤然停顿,身后摇摇晃 晃被人撞着,脸色一下子苍白得可怕。
李玄良在城上惊慌更甚,定了定神之后立即下令:“来人,封闭城门。这里的人全给 我抓起来,今天的事情若是泄露一句,大家都不用活了。”禁军听了个个脸色发白,轰隆 响声中,城门紧紧地关闭起来。禁军各级头目分别下起命令,德盛门前所有的百姓全部抓 起来,有抗拒的格杀。
禁军是京都的守军,人数众多,片刻就把全城控制起来。德盛门前的百姓固然哭喊一 片,城中其余人家也被勒令家家闭户,一个人也不许说话。每一家门外都有手持兵器的士 兵看守,人们不知道要遭遇什么对待,不由个个瑟瑟发抖。
当别人都使劲往前挤的时候,一看到血迹,那人就悄悄地后退,一直退出人群。他溜 着墙边向相反方向疾走,直奔西城门而去。当时人人惊呼,场面混乱不堪,没有人注意 到他,然而李玄良反应不慢,只是略定神就下达了封城的命令。那人还没有走到一少半的 路,就见禁军远远地从几条街外的营中不断跑出来,四下散开,各奔一个城门而去。奔跑 的队伍又分出许多小股,分别向街道巷子中飞掠,城中顿时一片大乱。
他只得停下来,再跑目标就太明显。他脸色急速变幻,突然咬牙,望着一家店铺门前 拴着一匹马,他挥剑砍断缰绳,跳上去就走。店中人本来听到外面嘈杂一片,正在惊惧, 竖着耳朵使劲听发生了什么事,哪里想到光天化日,在满街跑兵这个当口有人会来抢他的 马。等他大呼小叫地出来,只看见一个背影而已。
店主人大怒,气急败坏地追出一条街,已经没了偷马贼的踪影。他正巧看见远远一队 禁军快跑过来,快步迎上去,嘴里大叫:“官爷给小民做主啊,有人抢我的马,天杀的, 我就只有这一匹马,全家老小的生计指望着它呢……”话音未落,就见禁军头目一挥手, 他手臂一紧已经被人抓住了。随即一个黑布口袋套在头上,一道麻绳将他双手用力绑起 来。店主人大惊,一挣扎已经狠狠地挨了两脚,他痛叫一声,连忙忍着痛不停地道:“我 不要了,我不要马了,原来是官爷的朋友,小民说错了话,小民不要马了,真的不要…… 呜呜!”一把麻核桃塞进他嘴里,后面的话也全出不了声音了。
店主人吓得一股热尿撒了满裤子,自己这脾气被老婆说过很多次了,这次能活着,他 一定改过,一定忍气吞声地活着。什么马,就是要了他的房子、他的地,他也不再生气
了。只要能留一口气给他老两口,他就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再也不敢争什么了。你们要什 么,都拿去吧。在这样的国家里,小民能活着已经是幸运。
然而,他能不能活着,却全然不能由自己做主。
店主被禁军拽着踉跄而走,耳听得街上一片惊呼。禁军遇上的所有人都得到了和他一 样的待遇,紧接着就是砰砰声不断传来,所有的门窗都在禁军的逼迫下关闭起来。四下响 起惊呼声,禁军喝道:“不许出声,说话格杀!”于是连女人的惊叫声也没有了。一个婴 儿哇地哭起来,随即转成呜呜声,大概是被妈妈掩了嘴。
那人跳上马,剑鞘回手在马臀部抽了一下,那马一声嘶叫,快快跑起来,他的目标竟 然是刚刚出事的德盛门。
还没有到门前,迎头就撞上了李玄良带着人抓了人往回走。德盛门前聚集的人数众 多,一条条长绳如同糖葫芦一般串了许多人,全都是黑布蒙头,嘴巴被塞,只能从鼻子 里发出惊惧哭喊的声音。一个禁军看见他,大喊:“那儿还有一个!”几个人快速向他 跑来。
他迎上去大喝:“李玄良!你当的好差!国公爷让我来问问你,你有几个脑袋?”预 备抓他的人惊讶不已,都站着不敢动了。
李玄良闻言吃了一惊,一看来人认识,原来是礼部侍郎离非。宁国公谋逆后,本来打 算重用这个外甥,两人内室谈话。离非不知道说了什么,宁晏摔了茶碗,离非不但没有升 官,反而连礼部侍郎都丢了,成了一个白丁。不过朝中之人还是不敢得罪这个内戚。别说 他李玄良,就是六部尚书撞见了他,也个个客客气气。
他现在就是一身庶民打扮,骑着一匹驽马,却敢指着大内侍卫总管的鼻子喝骂:“你 当的好差!”
李玄良惊道:“国公爷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离非喝道:“你还想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国公不成?” “下官不敢,下官不敢!”李玄良一时失言,连忙拱手,哭丧着脸道,“离大人,下
官怎敢妄图隐瞒,实在是没有料到啊!下官本来也防着那个宫妃会寻死,可是一路紧紧地 看着,她没掏簪子也没想撞头什么的,就是咳嗽自己捶捶胸口,这……这这,这也不像是 寻死的样子,下官实在没有料到啊!把瓷片子一下下砸进自己心窝子里,怎么有女人能下 这样的狠心?这实在是没有料到啊……”
“休得狡辩!”离非脸颊抽搐了一下,随即喝道,“我舅舅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你,你 就办成这样?还敢有脸在这儿为自己开脱!”
离非平时和外人提起宁晏,从来不叫舅舅,都称国公。此刻这称呼一叫,李玄良顺势 跪下,心道自己拿什么和人家去争。他连连道:“离大人,下官已经封锁了所有通道,消
息断不至于传出去。这些知道的人,下官也都抓起来了,这一番虽然不能将功补过,可是 望离大人念在下官即刻悔改,在国公爷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离非哼了一声道:“我若是没有说几句好话,你现在还能有命吗?”他四下看了看被 绑的百姓和紧闭的门窗道:“你也还算机灵。这些百姓找个手下带着,你自己现在立即去 见国公!余下的事,我来主持吧。”
李玄良满脸吃了黄连一样地苦,唯唯诺诺道:“这……离大人,国公要下官去见…… 可不知有什么事,会不会……”
离非冷冷道:“你做下这等好事,还指望国公请你去打赏吗?还是说你就不想去了?” 李玄良大惊,忙道:“不敢,下官这就去,就去!”
离非语气转为温和道:“李大人,你的忠心舅舅也知道,给他说两句,消消他的气, 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你要是再拖延,那不是让他更加发火吗?”
李玄良连忙点头称是,谢过离非,飞跑回去。
离非平生第一次做戏,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只得不停用大喝掩饰语气。此刻他松下 一口气,回身向士兵吩咐:“开门,让我出去。”
那城门守兵结结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李大人刚刚下令,出城格杀!”
禁军副将庄翰赶上前,喝道:“大胆!你没看见李大人也要听离大人吩咐吗?离大人 是国公爷的亲外甥,你敢阻挡离大人办差,你不要命了?”
那小兵连忙让开,打开城门,庄翰巴结地看着离非笑,口中道:“离大人,请,有没 有需要小人帮忙的地方?”
“你在城门守着,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是!”
“还有……”离非回头,嘴角微露嘲讽,淡淡道,“我不是国公爷的亲外甥。”说 罢,打马便走,不再理会此人。
大概两刻钟以后,李玄良脸上有个清晰的掌印,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老远看见庄翰站 在城门口挺胸凸肚地戒备着,大喝道:“离非呢?”
庄翰傲慢地道:“离大人出去了,国公爷有要事需要办理。”
李玄良跺脚叹气,打马便冲。庄翰伸手拦住道:“慢,离大人吩咐下官把守城门,不 许任何人出入!”他话音未落,脸上啪地挨了李玄良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于是他的脸上 也迅速泛起清晰的掌印。他正要大叫,李玄良身后出现很多兵马,当先一人面沉如水,正 是宁晏。他道:“来人,快追!抓到离非,赏千金!”无数士兵快马出城,早把庄翰挤到 一边,还好他识相快,躲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了。
离非出了城,只顾没命一般打马狂奔,此去江州是好几天的路程,他的马只是一匹普
通拉车的驽马,舅舅不会不追他,能不能逃得了,离非完全没有一点儿把握。但是他此 刻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的心里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只认准西北江州方向死命跑 去。离得再近一些,再近一些,只要自己尽了力,哪怕最终被抓住了,自己拼力喊一声, 说不定青瞳就能听见,说不定就有冥冥之中的神灵传给那姑娘听见。
可惜这段路他平时少走,不算熟悉,驽马带着他奔着一个高坡冲上去,等离非发现绕 了远路准备拨马回去时,他站得高,已经在地平线那边远远地看见盔甲的反光了。自己要 是回头怕是正和他们撞上。
离非急得要命,只想先逃了再说,打马往错路上继续走。马儿这一路挨了他好几十剑 鞘,它只是一匹驽马,能力有限,不能离非想它跑多快就有多快。如今挨了这一下重的, 前面路又是上坡,腿一软反而更慢了几分。离非情急用力,好容易催着马儿爬上高坡,这 一耽搁,已经能看见远处密密麻麻蚂蚁大小的追兵了。
耳边传来水流的声音,离非奇怪地回头看,更是叫了一声苦,原来这坡下面就是梁河 了。一年多以前,景帝出逃,他所乘惊马就是跳进这一条河,最后逃生的。梁河两岸地势 高低不一,靠近京都这一侧较为低矮,所以河堤的修筑也是这边高那边平坦。梁河虽然远 不如沛江广阔,可也是一条大河了;又因为离京都近,怕京城生水患,梁河这边的堤坝修 筑得格外陡峭高深。景帝当日过的那一段河堤在上游很远的地方,相对低矮,当日又是枯 水季节,所以他能平安通过。
可离非面前的是离京都最近的一段河堤,整个梁河最高的河堤,这段河堤兼备远程防 御敌人进攻京都的功能,所以修筑得陡峭难以攀援。
离非下马,他此刻心中十分平静,抓着河堤上的青草石块慢慢向下攀援,只走出五 步,就踩到一块浮石。他脚下滑脱,一气溜下去十丈左右,手指才侥幸抓到一把草根停了 下来,身上擦出好多血迹。离非这番死里逃生,却如同没有遇到危险一样,略顿顿身子, 就继续攀援而下。
宁晏追出好远,不见离非踪迹,只见一匹老马独自在山坡上站着,正悠闲地啃草。身 上热汗淋漓,显示出它经过长途跋涉。李玄良打量一下道:“这正是离非刚刚骑的马匹。 他一定就在附近。”
宁晏示意手下去搜,片刻就有禁军指着河堤惊叫起来。河堤上草木折了一大片,上面 血迹殷然,一直通到河中湍急的水流里。李玄良看了脸色发白,回到宁晏面前,唯唯诺诺 道:“国公,离非可能……可能掉下去了。”
宁晏疾步走上去攀住河堤下望,水流奔腾,他看了都眼晕。离非不会游泳,就是不跌死 也会淹死。他心里微微有点儿怅然,吩咐:“找会水性的沿河打捞,找到就安葬了吧。”
李玄良应“是”,宁晏默然片刻道:“回去,你抓来的那些人妥善看管,有可疑的
就……”他使了个眼神,李玄良赶紧应“是”,留下些人继续搜查把守,免得离非没有落 水,而是藏匿起来。另外传令打捞,自己带着剩下的人跟着宁晏回京都去了。
离非在梁河中顺流漂下,身上酸软,心中却无比坚定。他不但会游泳,还有极好的水 性,只是宁晏不知道。不只宁晏,除了那个姑娘,也没有人看到过离非进水,连青瞳的一 点点水性,都是他教的。
青瞳幼年经常有半饥半饱的时候,厨房给甘织宫送来的饭总是凉的或剩的。王充容就 在宫后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了一点儿番薯杂菜,经常自己开饭。肚子是能填饱了,只是很难 吃到荤腥。青瞳嘴馋,御花园养的什么灵鸟瑞兔、仙鹤祥鹿满地走,她看了就流口水。
后来便是和离非熟识了,离非当时也只是十三岁的少年。王充容见这孩子好,虽没有 什么像样的零食,可是也总是拿点儿自己晾的薯干给他吃。离非是感激的,他虽然能吃 到青瞳吃不到的东西,却有另一种更难耐的饥饿。王充容母亲般的关怀刚好能填补他的饥 饿,于是他更愿意往甘织宫跑,两个孩子迅速熟识起来。一次他看着青瞳望着湖里的鲤鱼 露出羡色,他也年少,有点儿逞强,一时兴起,便脱下外衣,下水给她抓了两条。
他是江宁人,江边长大的孩子,从小就会水,只是来到京都后身份改变,脱衣下水的 举动自然不够高贵,上流社会很少有人会水的。不用人说,他就知道这会被人笑话,所以 提也不提。只是水对酷爱游泳的人有极大的吸引力,在异性面前逞强的行为也对少年有极 大的吸引力。离非面对甘织宫外这一角没有人看到的碧波,终于忍不住了。
青瞳对离非这项其余皇子都不会的技艺惊为天人,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彩让离非少年 的虚荣心得到满足。他面对青瞳又一向比较放松,于是青瞳问他关于游泳的技巧,他就随 口说了一二。直到两个月以后,青瞳叫了他来要自己进湖抓鱼给他看,他才惊讶地发现青 瞳竟然自己偷偷学会了游泳。他觉得不妥,但是看着青瞳等着他夸奖那半兴奋、半羞涩的 目光,他还是勉强称赞了她一句。这女孩在他面前,总是尽力把什么都做得很好,总是拼 却十分努力想得到他的一句称赞,离非不是没有感觉的。
之后青瞳经常会趁夜里偷偷潜进御花园湖中抓鱼来改善生活。湖面广阔,有一边离甘 织宫并不远,她又是趁着夜色出动,并没有被人发现过。
抓鱼是很容易的,御花园里养的鱼又多又傻,一抓就准,而且又没有数目,少了也没 有人知道。甘织宫当真是被遗忘的角落,从此不知有多少鱼丧生青瞳之手,然后鱼骨重新 抛进湖中,竟一直没有人发现。
后来青瞳与太子和好,常得太子带来吃的接济。好吃的吃得多了,也就不觉得鱼有那 么美味;加上人慢慢长大,湿了衣服不好看,也就没有再下过水了。
离非更是只有那一次失态,日后十几年过去,直到今天,才又一次用起这项技能。他 分波逐浪,遮掩行藏,费了很多力,吃了很多苦,用了很多天,才艰难地把这个根本不愿
意由自己说出口的消息带到青瞳身旁。
然后,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她倒下去。如果有可能,离非也愿意她永远不知道这件事。 剩下的事情他不能左右,于是和那天月下山冈一样,他叹了一口气,对任平生道:“请你 好好照顾她,我有要事,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