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被挂在旗杆最顶端,她有点儿头晕。平时站在地上没觉得辕门外这个大旗杆有这 么高,胡久利还让人把她拉到最上面了,她简直可以俯视整个东大营。下面许多士兵举着 火把走来走去,每个路过的人都向上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其实上面又高又黑,他们看见 的只是个轮廓。
那四十杖只是意思意思,盔甲都没有除去又怎么会打疼,只是这高处着实有些冷。青 瞳借着下面火把的光打量整个营盘,这个角度以前没有看过,成千上万的帐顶在夜色中像 地上长出来的白蘑菇。西战营离得远了,那些蘑菇顶就连成模糊的一片白。渍水在两个战 营间画了个弧线,正静静地流淌着。若是月色明亮的夜晚,这条河会像缎子一样发光,可 今晚乌云重重,这河也融进夜色里看不到了。
夜色更暗,已经是三更时分。营中的火把陆续熄灭,士兵都休息了,旗杆下象征性地 只有一个小兵看守,此刻他正靠着旗杆打盹儿。
青瞳却没有一点儿睡意,料峭的春寒在深夜里格外冰冷,她觉得自己手脚都冻得麻木 了。长时间吊在旗杆上,现在她四肢都一丝丝地疼。加上这番屈辱着实难耐,有再崇高的 理由,她还是难过起来。天地这么大,这么静,她就像被遗弃了的动物一般孤独。哪怕有 一点儿声音也好啊,哪怕有一只夜莺来到她身边也好啊!
像是为了配合她的心情一样,渍水两岸突然飞起几只水鸟,随即四周又安静下来,只 有岸边高高的芦苇丛被风吹得一波一波地涌动。苑军的哨兵查看一下什么也没发现,于是 嘟囔几句,又转过头去了。
从平地看也许什么也看不到,然而青瞳在高空清楚地看到百十个全身黑衣的人正在芦 苇丛中穿过,当先两人手掌向前凭空推出,两侧芦苇就舞蹈一样伏下去。其他人快步跟 上,竟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这些人走过,芦苇又静悄悄地合在一起,就像风儿吹过一 般。他们不知向水中倒了什么,不一会儿,河水表面就涌起黑黝黝的光。
等倒完东西,当先那人把手拢在嘴边,发出一声夜莺的鸣叫,声音很小,可青瞳隔得 那么远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听到信号,远处林中隐隐传来衣服和树叶摩擦起来的声响。
“敌人要袭营!”青瞳霍然警觉,她连忙冲下面大声喊起来,然而她离地太高了,声 音传到下面就很小。那个看守她的兵丁没有听见,仍然靠着旗杆打盹儿。青瞳急了,又喊 又使劲撼动旗杆,可惜那个小兵还是没醒。眼看着当先的黑衣人弹起一颗石子,瞭望楼上 的士兵身子一歪就一动不动了。
青瞳大急,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她用牙齿咬住头盔下面的系带,连解带扯,疯了一般 用力,总算把它拉松了。她咬住带子一甩头,头盔就被她叼在嘴里。系住头发的绳子经不
住这样大力拉扯,长发随着头盔披散下来,在夜风中烈烈飞舞。
青瞳咬着头盔带子,瞄准了下面兵士的脑袋一松口,当的一声打了个正着。 “哎呀!”下面的守兵骤然惊醒,头痛欲裂,捂着脑袋向上看。青瞳大喝道:“快去
报告元帅,敌军袭营!”
也不知道是打重了还是看呆了,那士兵张大嘴傻傻地看着青瞳乌云般的长发,一动没 动。瞎子此刻都能看出这个美貌文秀的参军是个女子了。
青瞳又大喝:“报告元帅去,西瞻人来袭营了!”见他不动,又转头把自己的护肩甲 咬下来,对着他脑袋比画,那小兵见状一缩头,赶紧应了一声“是”,抱着脑袋向帅帐飞 奔而去。
片刻他又回来了,冲着旗杆大喊:“参军!大帅前半夜就吐血不止,现在昏迷着呢, 我报告常胜将军了,他也没主意,现在怎么办?”然而青瞳已经能看见密密麻麻的西瞻军 从暗处向东大营掩来了。她急道:“通知常胜,先摆车阵拦住东营门。”
砰!一声巨响,她话音未落东营营门就打开了。青瞳清楚地看到先前掩进营中的黑衣 人几个飞纵就来到营门,还是那两个推开芦苇的人合力将手在营门上奋力一推,营门三丈 长、四尺粗的大门就裂成碎块。
营门守兵亮出兵刃,和他们厮杀起来,然而这百十个黑衣人身手都异常灵活,特别是 当先那个人,几乎无人可以在他手下过得了一招。就在此时,东营四个烽火台上突然同时 燃起大火,那是向西营求救的信号。西战营那边迅速亮起火把,号角声也随即传来。霍庆 阳迅速整队,欲过来驰援。
突然青瞳想到渍水上黑黝黝的东西,忙道:“叫人快去西战营告诉副帅,无论情况是 否危急,若要渡河先放草人,再以银针试水,等一刻钟无事再过!叫常胜不要慌,带兵从 西门出,包抄西瞻后路,各部将领约束本部人马,原地待命!”
她咬住牙又道:“你靠着旗杆仔细传我命令!把火把灭了,不要让人看见我!”
“是!”那小兵通知了别人后回到旗杆前仔细听,跟着上面的声音重复,“全营警 备,门口守军撤退,放他们进来。神锐军把守粮仓,神弩先机营中营埋伏!”
只是片刻,霍庆阳的西营就整装完毕,士兵们列队在渍水边集合,准备渡河支援东 营。渍水本来是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但是偏偏在东西战营中间这一段打了两个弯,几百 年来蜿蜒流淌冲刷的河道比别处宽出一倍,水流过这里也就浅了近一半,水势也就和缓了 很多。士兵可以涉水而过,不需要渡船。
当初周毅夫将战营扎在此处,就是看中这个地利,若有危险两个战营之间可以灵活接 应。他的上游就是呼林关,渍水经过呼林内城和营盘这两处拦截,下游水势像是终于找到 出路,汹涌奔流,水流急得连牛也站不住。基本不必担心敌人从这个方向袭击。
霍庆阳此刻正拿着士兵递上来的银针细看,青瞳的话他还是比较重视的。银针探过水 后并没有变黑,只是上面沾了些黏糊糊的黑色东西,没有人认得这是什么。东营那边又燃 起四道烽火,表示情形更加紧急。
霍庆阳道:“放草人!”随着草人逐渐放进河里,霍庆阳打着手势命令,“神锐军三 营埋伏,四营埋伏……武卫军埋伏……”岸上的士兵跟着手势趴下,这些靶场训练用的草 人本就和真人一样大小,加上它们半浮半沉地漂浮在河里,黑夜中更是难以分辨。眼看着 河里的“人”越来越多,岸上的人越来越少,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林逸凡小声说:“参军多虑了吧,这不是自己吓自己吗?”
他话还没说完,突然一支火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划过夜空,正中一个草人的胸口,那 草人迅速燃烧起来。火线以惊人的速度蹿下去,碰到河面后突然响起砰的一声,河水整个 燃烧起来。
林逸凡简直要怀疑自己眼花,河水就像突然全变成了烈酒,那样热烈地燃烧着,谁也 没有见过这么大一堆火,河面上涌起浓浓黑烟,靠近水面的火焰是温度极高的蓝色,怕 是钢铁也抵不过这样的温度。火势本身已经极猛,上万的草人在火中也起不了什么助燃作 用。每烧到一个草人就只是闪出一点儿红色的火苗,随即就被蓝色的火焰吞没了,就像向 一场山火中扔进一串爆竹般,丝毫不能引人注目。
西营的苑军此刻个个脸色煞白,如果此刻河里的是他们,怕是比草人也好不到哪里 去。天知道这是什么东西,莫不是三昧真火?
随着火箭射出,西瞻军开始大规模袭营了,他们挥舞着弯刀,呼喝着冲进东营,引起 一拨又一拨的慌乱。苑军的四个瞭望楼上的发令官都被解决了,大家抬头看不到指挥令 旗,顿时更加惊慌。夜间袭营常常能用极少的人马取得很大的收获,就是因为人在慌乱之 下发挥不出平时一半的力量,且还不算人马自相践踏造成的损失。
然而苑军的慌乱只是极短的时间,很快中军中传出号角声,各级将军分辨着号令,迅 速整合自己的部众,开始反击了。
萧图南十分郁闷,他的人马无论怎么调动,苑军都能迅速反应,就像有人从天上看着 战局一样。他没想到自己竟真的猜对了,此刻苑军那个小兵正靠着旗杆,大声传达从上面 下来的指令。
“神锐一营拖住右翼,近卫军攻中路,神锐二营悄悄绕到后面包抄。 “敌军分兵,武卫军前营集合,准备拦阻! “左侧是小股佯攻,不必理会,神锐一营出击,近卫挺进,先吃掉这些人……主将在
右军,神弩营,西南方向攒射!”
司号手就在一旁,把命令用号令吹出来。全军进退有序,西瞻军顿时感到吃力无比。
乌野舞动长矛,替萧图南打掉几乎射到他身上的箭支,急道:“王爷,撤吧!定远军 早有准备!”萧图南紧握双手,心里十分不甘。他可以肯定定远军没有准备,这个指挥官 究竟是谁,竟然可以这样准确地判断战局!
其实此刻他离青瞳并不远,青瞳已经可以借着火光看清楚他脸上金鹰羽毛的花纹了。 眼见不断有人悄悄地向萧图南报告战况,青瞳猜到这个嘴巴以上戴着金色面具的就是指挥 官了。她经不住杀死敌人主将的诱惑,大声道:“集中射右军中部骑胭脂马的敌将!”
萧图南身边的黑衣人突然抬头,目光如电,冷森森地在青瞳脸上打了个转儿,回首对 萧图南道:“王爷,找到了,那人在上面!”
萧图南顺着他目光看,他的目力只能看见半截旗杆,再往高处就隐在黑黝黝的夜色里 了,什么也没有见到。黑衣人点燃一支火箭,也不张弓,用两根手指夹着,眼中突然精光 大盛,手指一弹,火箭就高高地钻入夜空,从青瞳脸颊边划了过去。
那火光只是很短的一瞬,却让他看清了那个夜风中的精灵。
在黑得广阔无际、什么光亮也没有的夜空中,那样一张明亮的脸就突然出现了。那么 张扬、生动,从高高在上的天际直扑而下,霸道地闯进所有人的视线!
萧图南以为自己见到了火焰,那一头长发在风中四散舞动,就像跳动着的黑色火焰。 盔甲是金色的火,脸庞是白色的火,嘴唇是血色的火,她整张脸、整个人都仿佛不是固 体,而是不断跳动的火焰。比星星还亮的眼睛,在火焰中爆出无比璀璨的光华。
时光仿佛静止,神志为之眩晕,只有暗黑无涯的夜色中那一点儿明亮还闪耀着。
火箭已经熄灭,然而那张脸在萧图南的眸子中久久不能淡去,反而越来越鲜艳生动, 像火焰般活脱脱跳动不止。
“娘的,我宰了你!”乌野拉开长弓,嗖地一箭向上射去,这支箭在半空中叮的一 声,被另一支金箭撞落。乌野愕然回头,看着王爷若无其事地放下弓,然后转过那匹胭脂 马的马头,淡淡地吩咐道:“撤!”
奇怪,这番损兵折将下来,王爷为什么看不到一点儿沮丧,而且好像嘴边还有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