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亲临,就算是轻车简从。也不是真定郡王众人能怠慢的。
早有管家带人大开中门,这会儿功夫,李瑛也带了消息,疾步而来,在大门前跪迎圣驾。
宗楚客虽是外臣,但是也有外戚的身份,又穿了常服探病,退到薛崇简身后,倒也不显得扎眼。
许是走得急了,李瑛原本病态的脸越发苍白,额头上渗出汗珠,跪在那里强忍了身子才没有打晃。
别说旁人,就是宗楚客见了他这个模样,都觉得诧异。
这哪里还像有几十年寿元的样子?还没有登上太子之位那,事必躬亲之时,就累成这样?
到底是上了年纪,怕是上回感冒没好利索,就又侍疾半月的缘故。加上茹素少食,滴血写经书。
宗楚客心中,只剩下敬佩。
能舍得将自己折腾成这样,可见李瑛的隐忍非同一般。
就算他同李玙“行孝”之事。都容易让人揣测,但是见了他现下的模样,怕是连最多疑的李隆基也生不出其他想法来。
果不其然,李隆基下了马车,看见跪倒在地的李瑛时,眼神晦暗难明。
像是受到触动,又像是在打量,半晌他才开口道:“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你。”
虽说只是一句话,但是李瑛不由动容,忙叩首道:“累皇父担心,儿臣不孝!”
李隆基上前两步,俯**去,像是要去扶李瑛。
不过,随即他又直了身子,微微退后一步,回头对薛崇简与宗楚客道:“薛崇简,宗楚客,扶李瑛起来。”
宗楚客正冷眼旁观这出父子君臣会,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儿,应了一声随薛崇简上前,一左一右,搀李瑛起身。
不过是做个样子,毕竟李瑛病是病了,还不到动弹不了的时候。
李瑛也不好意思让他们两个真扶,要自己起身,却是跪的功夫久了,有些晕眩。
身子不由趔趄。
宗楚客见状,轻推了薛崇简一把。
薛崇简进前一步,刚好接住李瑛。
这挣扎间,李瑛面色惨白,额头上的汗更多了,他身上穿着青绸衣服,后背处已经湿透。
饶是李隆基先前还有所顾及,见儿子到了这个地步,也不由皱眉,生出几分忧心。
作为父亲,他是骄傲的,不能说个儿顶个儿的文武双全,也没有庸才;作为父亲,他又是悲哀的,在君君臣臣之前,父父子子都要靠后,骨肉是骨肉,骨肉又不单单是骨肉。
身为大唐帝王,他最畏惧的,不是外邦引起征战,也不是百姓不太平,而是他这些能干的儿子们。
历朝历代。不得善终的帝王,何曾少见了?
该打压的打压了,该防范的防范了,前些日子大病一场,并不单单是为了白玉京之事,也不是忧心凉州、东南兵事,而是他发现自己真的有一些力不从心了。
他眼睛已经花了,看东西要眯缝了眼睛,不带花镜已经看不了折子;他的耳朵也有些重了,每次都要使劲听,才能听清旁人说什么。
不仅如此,他的记忆力也在消退。
有的时候,听臣子回禀近期条陈,只觉得听着耳熟,压根就想不起是自己之前吩咐下去的。
就算畏惧年老与死亡,他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御宇登基才五年,立志要做古往今来第一人,他晓得自己该知足。
要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他缺少一个能叫他放心的储君。
李玙耳根子软,太酸腐,喜听好话,爱虚证声势,见识有限。
李瑛太冷情,人缘不好,连生母与同胞兄弟都同他不亲近,更不要说旁人。
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两个只知道藏拙,没有上进心。
剩下几个不是贪财,就是暴躁暴躁,躺在床上这半月,李隆基在心里,将几个儿子琢磨来、琢磨去,真是没一个能满意的。
这期间,儿子们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入了李隆基的眼。
对于薛崇简的用心,他很满意;对于李玙‘孝行’,他是嗤之以鼻的;对于李瑛所作所为,他的心情很复杂。
像是不满他如此“做作”,又是被这其中的虔诚所打动。
只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就算心中想什么,他也不会露在脸上。
听说李瑛病了。他临时决定幸王园,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要亲眼确认李瑛到底是真病还是假病。
当亲眼目睹确然后,他的胸口暖暖的,竟是欣慰不已。
他素以“仁孝”治国,他的儿子也是真心孝顺的。
确认了这点,再望向李瑛时,李隆基的心情已经不一样。
这个儿子,只是不习惯张扬而已。
生母待他不亲,他也从没有失过礼数,相应孝敬半点不少;同胞兄弟待他不亲。他也不已为意,却能将异母兄弟待之如同胞手足。
这些年来,他只兢兢业业的当差,外不结督抚,内不交京官,恪守臣子本分。
李隆基的目光越发柔和,心情颇佳地在众人的簇拥中进了府邸。
见李瑛病怏怏的模样,加上李隆基自己体力也不支,倒是没想去逛逛李瑛的园子,就在前厅坐了。
“听说你在家养病这些日子,也料理秘书监的公文,这不合规矩。还是好好将养,将身子调理好了,再说其他。”李隆基想起一事儿,板着脸,对李瑛说道。
说完,他好像还不放心,转过头对侍立在薛崇简下首的宗楚客道:“宗楚客,朕说的,你也记下,朕要李瑛好生休养,不许拿公事让扰他休息。”
李瑛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皇父“突然而至”,一句话又夺了他的差事,这到底是为何缘故?
宗楚客旁观者清,却是看出来了,李隆基是难得地关心儿子,可摆惯了严父的谱儿,说不出软话来。
李瑛这场病,得到的收益,应会比他想象的还多。
心里想着,宗楚客面上不显,迈出一步,躬身道:“臣领旨。”
李瑛这时,也醒过神来,少不得又说了几句请罪的话。无非还是老一套,不当让皇父担心。云云。
李隆基倒是耐心听了,没有丝毫不耐。
见薛崇简与宗楚客还坐着,李隆基摆摆手,叫他们坐了。
这会儿功夫,真定王妃早在外头侯了多时,因不知李隆基前来的用意,不知这厅上议何事,不敢冒然打扰。
直到李隆基开口问起真定王妃,才有人回说真定王妃来给李隆基请安,在外头候着。
这个媳妇是李瑛的养母孝懿王皇后生前亲自挑选的,温良贤惠,李隆基对这个儿媳妇也颇为看重。
见李隆基下令传召真定王妃进来,薛崇简与宗楚客都起身。
李隆基看了宗楚客一眼,没有叫他回避。
真定王妃低头进来,身子蹲下去请安。
媳妇面前,李隆基倒是没有再摆出严父的架子,问了几句李瑛的饮食起居。
听说李瑛如今还在茹素,他倒是有些恼了,皱眉道:“胡闹!病成这样,正是当好生滋补,不沾荤腥怎行?就算他胡闹,你也当劝着些!”
这倒像是寻常人家长辈在说话了,真定王妃直觉得眼圈发红,并不是委屈,而是带了感激,低声回道:“陛下,媳妇也劝了,只是王爷说了,前些日子在行宫时,在佛祖面前发了宏远,要吃九九八十一天的斋,如今还不到时日……”
虽说李隆基对李瑛“孝心”很满意,但是他心里对于神佛之说,向来不信的:“你也太心实,怎么不知变通?虽说他要吃九九八十一天斋,也未必就要连着吃。初一十五吃两天,或者逢五逢十吃,诚心既到了,也不至于损身伤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瑛孝心可嘉,孝行愚不可及……”
后边一句,是对李瑛说的。
虽说对李瑛、真定王妃都是“训斥”的话,但是这话里话外的关切却是实实在在的。
宗楚客与薛崇简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思量。薛崇简心中明白,皇父是被李瑛的“孝心”打动了。
宗楚客却是留心到李隆基的说话声渐高,叫人将李瑛、真定王妃的位置设置的离御前也太近了些。
上辈子他父母就是老人,这辈子小时候又一直在天后娘娘身边养大,如何猜不出这其中的缘由。
不管李隆基怎么忌讳,也终于到最后择储的时候了……
李瑛、真定王妃两口子,听了这番“训斥”,乖乖认错。
李隆基说了这会儿话儿,觉得精神头有些不足,不由地有些晕眩。
他扶着额头,缓了一会儿,才开口吩咐薛崇简,准备回行宫。
早先他想要留宗楚客说话,现下也有些顾不上,打发他先家去。
从李瑛府出来,看着圣驾远去,宗楚客才骑马回别院。
这一路上,他想着方才李隆基的异样,隐隐地有些担心。
老天保佑,不要让朝堂上出现太大的变故,否则他真要措手不及了……
如今凉州虽有意思要和谈,但是没有一年半载的也安稳不下来。
这样,凉州的十几万大军,就还要集结。
要是李隆基的身体熬不到凉州战事尘埃落定就驾崩,李瑛要是破釜沉舟一把,谁知道会如何?
一时之间,宗楚客倒是真心期待,李隆基能太太平平的再过两年。
许是被李瑛的孝行感动,引得李隆基心情大好,这身子骨也见天儿的利索起来。
虽没有人大肆宣扬,但是李瑛为皇上康泰斋戒祈福之事,还是渐渐被众人知晓。不管大家心中做如何评价。这人前说起,还是要赞一个“孝”字。
唯有李玙,气得牙痒痒,直觉委屈的很,却又无处倾诉,只能跟十五阿哥唠叨:“这叫什么事儿?他不过是斋戒,每日还好好地吃一餐,我可是衣不解带、茶饭不思地在皇阿玛床前侍奉了半个月。如今,他倒成孝子了!”
李瑁看着他腮帮子的肥肉乱颤,总不好明说他不是败在吃多吃少的,实是输在这发福的体格上。
换做谁看,都是李瑛熬得狠。
不过,李玙在行宫侍疾时,“茶饭不思”李瑁是晓得的。
他口里顺着李玙的话,好生为他抱不平,心里却寻思着,看来奶茶着实养人,也让自己的两位王妃多用些……
就在外头为了李隆基这场大病,暗流涌动之时,宗楚客终于得了个好消息,大小舅子张九龄到京了。
不仅宗楚客松了口气,连自己夫人都欢喜了好几日。
李隆基七月这场“大病”,心病的成分居多,这一剂“孝子”方下去,就好了大半。
等调理到三月中旬。他已经恢复如初,甚至看着精气神儿比早先还好些。
宗楚客合上书,揉了揉眼睛,心里有点沉重。
这是皇权社会,帝王心术的重心,不在于民生太平。而是在权利的稳固。
李隆基能雷厉风行的推行各种改革,固然有让民生百姓好过的想法,更多的时这个国家已经千疮百孔,不大刀阔斧的改革不行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隆基这次的病,让宗楚客触动许多。
其中,引得他关注的两个问题,一是李瑛不能即位,其他皇子承继大统,他当如何自处。
二是,李瑛登基,却没有如料想得待见宗家,当如何。
现下,说这些,好像有些杞人忧天,但是总要料到最坏处,才能做完全打算。
虽然自己并没有把宝都押在李瑛身上,但也提供了很多便利,早在其他人心中打上了李瑛的印记。
但是宗楚客突然想起天后娘娘对他的教导,如果想活的久,就不要当出头鸟。
原本,他还在犹豫,在最后时刻,是不是在李瑛面前尽尽力,添几分政治资本。现下,才认识到,权势是双刃剑,帝王的恩宠亦然……
三日后,圣驾开始今年的行围之旅,行宫中的众皇子随扈,留在九成宫主事的,是前些日子从京城过来的陈玄礼。
宗楚客以秘书监侍中的身份,在圣人钦点的行围名单中。
对于朝中权贵与官兵侍卫来说,随扈行围是天大的体面,宗楚客自然乐不得多给自己的履历中加上这么一条,某年某月,钦点随扈围猎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