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们心里百千疑问,像有蚂蚁爬个不停。但也没有办法,只能回家躺在床上辗转。好容易挨到了聋子在巷口唱起了曲子,一骨碌坐了起来,才听家歌声下隐着干嚎:“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呀!”
她们都跑出门,即见一脸疲惫的林寡妇搀着阿仙妈刚走进巷子,阿仙妈的眼睛肿得似桃子,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呀!”
大家齐围上去:出了什么事?
“阿仙啊,”林寡妇说道,“死啦。”
啊?看情形本来也可猜到,但是妇人人还是吃了一惊:“死了?才说搬出去同法瓦乔老爷住小公馆,就死了?”
阿仙妈只是号哭,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只有林寡妇来解释:昨日去到法瓦乔家,才一报上名来,就有人告诉她们阿仙死了,又带她们去见太太。太太说阿仙爬在窗户外打扫,不小心跌下去摔死了。可是有谁相信呢?有工人私底下对她们讲,其实阿仙是自己寻的短见。
这是为了什么?
“她有了法瓦乔老爷的仔,老爷却不要她了,她只好寻死。”林寡妇回答,“死了好几天了。”
这……妇人们惊讶万分:如此大的一桩新闻,怎么能捂得严严实实?过了这许多天还没有传遍澳门岛?
“法瓦乔太太说了,谁往外乱传就打折谁的腿。”林寡妇道,“人家是看阿仙妈千里迢迢来看女儿的份上,才说了前因后果。作孽啊!真是作孽!”
妇人们也全摇头叹息,连巷口的聋子都住口不唱,斜着脑袋观望,问身边一个看热闹的孩子道:“乜事?”
孩子起先吓了一跳,但随即笑了起来::“聋子,聋子,疯子,疯子!傻子,傻子!话把你听你也听唔懂!”说罢,还学着聋子平日的腔调唱“边个话我聋”。
“哎呀你个衰仔!”他母亲跳出来打了两巴掌,“唱乜?还不返屋去食早点!”
孩子眼泪汪汪:哪里有早点啊,灶台都还是冷的!
妇人们也才想有这茬儿,但是这关头,已经死了一个人,若是大家不好好安慰安慰阿仙妈,看情形恐怕还得死一个人。性命攸关的大事自然重要过烧早点。大家都当机立断:丢下老公和孩子,先陪阿仙妈休息。
于是就一齐来到平日聚会聊天的屋里,斟茶倒水煮粥下面,劝的劝,慰的慰,还有递手巾,拿痰盂的,忙得不亦乐乎。到了日上三竿时,有需要上工的不得已出门离去,但是她们那根担水的扁担横到了哪儿,就把消息传到了哪儿——泼出去的水收不回,可传出去的消息不久就把整个澳门的女人都震动了:还有这种事?她们三五成群地都聚拢到聋子摆摊的小巷。
阿仙妈还哭个不停,连气都快接不上。妇人们亦有陪着哭的,眼睛又红又肿。
其他的人叹息且议论:可怜……澳门这地方没有公理……法瓦乔老爷做得也太过,就多娶一个又怎么样……或许是他太太醋劲大,不准……弄不好阿仙其实是他太太害死的……把女用人推下窗户去,神不知,鬼不觉……心狠手辣呀,洋婆子没一个好东西!
“对,洋婆子没一个好东西!”突然有人尖锐地接口,“洋人都是恶鬼!”
大家回过头去一看,见是严妈妈不知何时来到了门口,拄着竹竿,脸上带着又似激愤又似傻笑的表情。
一个没安慰好,又来一个。大家才没工夫理会严妈妈,还是专心劝慰阿仙妈:人死不能复生,哭坏了身子你女儿地下有知也要不安心,而那害死你女儿的人岂不更要偷笑?
阿仙妈哭得没力气反应。
严妈妈却大声地接口:“害死……害死我家阿照的人!我要告他们!我一定要告他们!”
这一声嚷把大家都怔住了,阿仙妈也噎住了哭声,抬头愣愣地望着严妈妈。
严妈妈还自不觉,挥舞着她的竹竿,道:“我要他们偿命!要大老爷砍了他们的脑袋!”
还不拖了她出去!妇人们相互使眼色。
可阿仙妈站了起来,把牙咬得咯咯响:“要告,非告不可!好好的女儿叫他糟蹋了,一定要找他偿命!我要告他!”
大家都猜测阿仙妈是被严妈妈的一句话给逗疯了,居然真三真四地要状告法瓦乔老爷,到处央人替她写状子。
“当然也不是不能告。”此事自然成了妇人们的新话题,按说澳门也是香山县衙门管的,上头还有广州衙门——门前都有鼓,似戏里唱的一样,就是让人去喊冤的。只不过自从十年前,即道光二十六年闹了那件“人头税”的事,澳门好像就是葡国人说了算。那会儿沉了几多船,死了几多人,香山衙门、广州衙门连个屁也没放,如今为了一个小小的送水妹,难道还来出头吗?
——除非全澳门都造反——
“那也不得。”有人道,“当时抗人头税,全澳罢市也未抗成。如今只为了阿仙,谁会拿命来搏?顶好不过叫法瓦乔家赔一笔丧葬费吧。”
“倒也是呢。”大家赞同,法瓦乔家如此有钱,丧葬费之外还应要一笔养老费才对——阿仙是独女吧?唉,再多钱也抵不上一个活生生的女儿,可左右女儿已经没了,有钱总比没钱好。
大家说着说着话,不时拿眼睛去瞄外面——只要阿仙妈一回来,自可迎上去问个短长。倘她真的上香山告状去,打听起来就没这么便当了。
不过外面只有聋子——他近来老是想找人问出了什么事。
“他是聋的呀。”随口说起这话题,“讲了他也听不见,况且他也不熟识阿仙——他是什么时候聋的呢?怎么聋了?”
谁晓得。聋子总有五十来岁的年纪,聋了怕有三十年左右,这些妇人那会儿即便是出了生,也还不记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