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和杜轻鸿的婚期定在了三月。
期间,他经常来沈府看我。
每次都会给我带有趣的玩意儿,想方设法让我的心情更好一点。
从前我只知道他喜爱观戏,却不曾想,那些戏票都是为我攒下的。
他当真喜欢我,想带我逃离这个地方。
我是愿意和他好好过日子的。
每次我们之间岁月静好的时候,沈文进便会悄无声息地来到主院。
他黑着一张脸,周身的怨气让我和杜轻鸿都无法忽视。
“杜公子,婚期未至,你不该来得这么频繁。”
杜轻鸿出身名门,自然知道这些规矩,被沈文进如此直白的指出来,脸颊都染上了红色。
“抱歉沈兄,是我逾矩了。”
他说完朝我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沈文进转而看向我,才发现我面前是一匹红布。
“这就开始做嫁衣了?”
“你当真如此迫不及待?”
他从身后圈住我,熟悉的气息将我围住,我却只觉得陌生。
我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将嫁衣抱进怀里,唯恐与他染上一丝关系。
“是啊,我巴不得今天就能离开沈府!”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又带着点受伤。
“你果然……无法体会人类的情感。”
“我白养了你这么久,以后,我不会再管你。”
我只是冷笑,“你最好说到做到。”
12
沈文进骨子里是个很爱面子的人。
尽管他被我气得发狂,尽管他每天都在门外偷窥,但他始终没再出现在我面前。
倒是程宛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我绣嫁衣的进度。
自从上次被沈文进当众斥责,她就学会在府里装好人了。
“妹妹,我今儿才知道,进郎心里还是有你的。”
“当初就该让他把你抬为妾室,这样我们就能快乐的生活在一起了。”
她嗑着瓜子,语气颇为遗憾。
但我知道,她从来都见不得我好。
我绣好嫁衣的那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程宛和沈文进一同进了主院。
“进郎,宛似妹妹嫁衣上的牡丹可真好看。”
“你帮我和她说说,让她把嫁衣给我吧。”
沈文进眉头紧蹙,似乎是觉得不妥。
程宛攀在他脖子上,不依不饶。
“三年前我们成亲你还欠着我一朵牡丹呢,我就想要这个!”
“你要说话不算话吗?”
我知道,只要程宛搬出当年,她就赢了。
果然,沈文进的表情变了,他伸手拿起我的嫁衣,目光扫过最后的落款。
“你可知这个宛字,不是你能用的。”
我用了程宛的字,他就要我在没剩几天的婚期里,把嫁衣换掉绣一身新的。
而我为了绣这件嫁衣付出的一切,他都视而不见。
他只是高高在上地看着我。
罢了,木偶人不会服软。
更何况,就算服软他也不会给我。
我直接把嫁衣一扔,“这东西我不要了,就当是我施舍给你们的。”
13
我转身冲进雨里,沿着记忆中的路往杜府跑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快沈文进拉住了我的衣袖。
“你要去找杜轻鸿?”
“婚期还没到,你现在以什么身份……”
我猛地推开他,“够了!”
“我虽然是木偶人,但我早就有人类的感情了,你们当真以为我不会痛吗?”
“从前我以为沈府是我的家,可是程宛来了,她不给我留活路,我没有家了,我还能去哪?”
“至少,杜轻鸿他不会伤害我。”
沈文进的手僵在半空,他没有再阻拦我。
他只是远远的跟着,拖着一身湿淋淋的衣裳,连发丝都耷拉下来。
他像个影子,沉默而独立。
杜轻鸿给我开门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文进伸手在我腰上扶了一把。
“我把新娘给你送到了,以后记得,好好对她。”
我转过身,看见他有些发红的眼。
刚才和程宛一起欺负我的时候不是很得意吗?现在又来装什么样子呢?
我落到这个下场,不都是你害得吗?
我没再看他,狠狠摔上了门。
14
杜轻鸿提前了婚礼,当天我就与他成了亲拜了堂。
洞房里,隔着燃烧的花烛,我告诉他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
他嘴角挂着一抹苦笑,“我也不是真的奢求你能嫁给我,毕竟我身体残缺……”
“我只是不希望你继续在火坑里受苦。”
我很感激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
只要这具身体还有一口气,我就会陪在他身边。
我会给他演出,陪他读书,推着他去好多好多地方。
我们尽情的畅想未来,杜轻鸿被我逗得笑出了声。
端来合衾酒,我刚饮了一口,便瞥见红烛垂泪,好像连窗外都泛起了火光。
杜轻鸿也意识到不对,他推了我一把,声音里满是惊慌。
“宛似,快走!”
“外面起火了!”
因着杜轻鸿身体的缘故,府中丫鬟婆子不多,没有人看到火是从哪里燃起来的。
但主院已经被大火包围了。
我背着他,想要逃出去,却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别……别管我了。”
浓烟之下,杜轻鸿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但他还是想把我推出去。
“我腿脚不便,你一个人还有机会。”
“咳咳,快走……”
我摇着头,正要伸手去抓他,房梁轰的一声落下来横在我们之间。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火舌舔舐着我的手臂和小腿,木头发出枯焦的声音,但我还不能死。
我要去找到那个放火的人。
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15
程宛就在门口,她做完坏事以后根本没有离开。
如今看着我一瘸一拐的从火海中走出来,更是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你居然还没死?”
我冲上去揪住她的衣领,哑着嗓子质问。
“你明明都已经把我从沈府赶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放火!杜轻鸿他那么好的人!就因为这一场火全都没了!”
我很少失态,杜轻鸿的离世给了我致命一击。
程宛恨的人是我,他不该死的。
都是因为我……
程宛的愤怒不比我少,她红着一双眼,眸中带泪。
“是啊,我好不容易把你从沈府赶出去了!”
“但沈文进他心里有你啊!”
“因为你要嫁给我杜轻鸿,他一直怪我,他对我没有从前好了。”
“他昨天把你送走以后,回来就失魂落魄的!”
“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你早就该死了!”
她说着就要上手来掐我,触及到我枯焦的皮肤才反应过来。
她根本没有这个能力,她杀不死我。
而我,反正具体身体已经变成这样了,我抽出关节处的丝线,一圈圈缠上她的脖子。
“你不是很能耐吗?”
“你不是害了杜轻鸿还想杀我吗?”
“三年前嫌贫爱富抛弃沈文进的是你,三年后爱慕虚荣心狠手辣的依旧是你!”
“我真该让沈文进看看你的真面目。”
但是,我等不及了,我现在就要让程宛偿命。
冰凉的丝线刺入她的皮肤,吓得她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
“你敢杀我?!沈文进不会放过你的!”
死到临头还嘴硬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不过加大了一点缠绕的力度,她立马就不行了,到最后,鲜血几乎是喷涌出来的。
她一边咳嗽一边向我求饶,再没了从前盛气凌人的样子。
“宛似,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不该嫉妒你,不该害死杜轻鸿,不该毁了你以后的人生,全都是我的错!”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还不想死……”
我没让她再说下去,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一切。
16
沈文进赶到的时候,火还没灭,我守在杜轻鸿的房门外,任由大火将我吞没。
“宛似!你不要命了!”
“快出来!”
“听话,到我这里来!”
他不敢上前,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嗓子都快哑了。
而我只是平静地告诉他。
“这场火是程宛放的。”
“我已经亲手了结了她。”
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我知道,我都知道,宛似,不要再说了……”
“是我对不起你。”
“你别再跟我置气了,身体要紧,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我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全身上下都有被火烧伤的痕迹,木头被血色浇灌,隐隐发黑。
更何况,我还抽出了身体里的丝线。
没有丝线,关节无法与身体连接,我基本上只能等死了。
连沈文进都无法将我修复。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疼,只要他心里难受,我就高兴了。
他突然看准时机,一把将我拉了出来。
伸手一摸,才发现我全身的丝线已经没剩下几根了。
我已经动不了了。
他把我抱起来,连夜去找曾经的木偶戏师傅。
头发花白的老人只瞟了我一眼就摆了摆手,表示无力回天。
“丝线已断,你有修复的时间,不如重新做一个出来。”
沈文进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他眼圈淤青,胡茬凌乱,全是这些日子在外奔波累出来的。
此刻,他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侧颈上,张嘴说着深情款款的话。
“可她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重做一千个一万个也比不上。”
“我只要她,我不要别人!”
在旁人眼里,他是个多么痴情的人,我却只觉得恶心,虚伪至极。
“既然如此,你可以去寻南海鲛丝。”
老师傅到底是给了他一线希望。
17
南海鲛丝是传说中的东西,谁也没见过。
沈文进把我放在海边,自己猛地扎了下去。
我动不了,想着趁生命最后的时间看一次日落也是好的。
他一直到半夜都没回来。
我的精神很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文进精疲力尽地爬回来,身上带着海水的腥咸味。
“宛似,我找不到南海鲛丝……”
他说着跪倒在我的脚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惊慌地看着我。
而我只是伸手把他推远了些。
“你身上冷死了,别碰我。”
“宛似!”
他突然发狂似的把我抱进怀里,湿淋淋的衣裳紧贴在我被火烧过的地方,引起一阵萎缩。
小腿那块的木头肉眼可见的变小了。
我冷笑一声,“沈文进,我看你就是想要我死。”
“你从来都只会变着法的欺负我。”
他被我说哭了,一边挪得远远的,一边拼命扇自己的脸。
直到两边脸颊又红又肿,我仍只是静静地看着。
“宛似,你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爱的人是你,一直是你!”
“等我把你修复好,我们就去一个没人的地方隐居起来,我要把所有的好都加倍还给你!”
“你撑住啊,别离开我,我们都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了。”
“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的……”
他还在给自己加油打气,我却知道,这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我活不了了。
18
沈文进每天都带着我求医问药。
他已然有些疯了。
专业的药水没法修复我的身体,他就带我去普通药铺。
每次展开斗篷,我破烂的身体都会把人们吓一大跳。
他们在背地里骂沈文进,沈文进也不甘示弱的骂回去。
“我家宛似就是正常人!你们凭什么不能治?”
他掀翻了那些药柜,引得周围看戏的百姓愤怒扔着手里的菜叶和鸡蛋。
连带着我都没有放过。
那些蛋壳划破我身体里仅存的一根主线,只听得哗啦啦的一声。
所有木材零件全部散落在地上。
我的身体终于垮了,再也没了形状。
到死,我都没有原谅他。
沈文进顶着众人诧异惊恐的目光,用衣裳一点点把我包起来,轻柔地收进怀里。
“疯子,真是疯子……”
他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砸在尘土里,又很快被湮没。
“宛似,对不起。”
“是我害死了你……”
他没有把我埋葬起来,而是就这么贴身带着,每日拿出来看,絮絮叨叨说上许多话。
“宛似,今天我带你回到三年前,我们刚开始为木偶戏奋斗的地方。”
“如果我的事业一直没做起来就好了,这样我们就能像一对平常夫妻,过最普通的生活。”
“谁也不能打扰我们。”
其实这个时候,我还有一点残存的意识,我是想骂他的。
想想还是算了。
万一我越骂他越起劲,岂不在死之前还给自己添点堵?
我听着他不切实际的幻想,感受着他走过每一片拥有回忆地土地。
那点意识也消散了。
我终于自由了。
19
我想,沈文进对于我的存在,还是有感知的。
我身体损坏的那天,他还算冷静,可当我意识消散的那一刻,他毫无征兆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紧接着,他病了一场,好起来后身体大不如前。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也不久于人世。
但是他不想死,他还没有修好我的身体。
为了能活得更久一点,他开始迷恋丹药,他说那些丹药能让他长生。
一开始,那些药确实有点效果,让他的精神状态回到了我还没死的时候。
可吃多了以后,他开始头晕眼花,连床榻都下不去。
他似乎有所察觉,趁着自己意识还算清醒,做了许多木偶。
每一个木偶都很像我。
却都不是我。
20
后来,他被人发现死在家里。
据说身体都僵硬了,可怀里抱着的东西却死活都拿不出来。
那个包裹里全是被火烧过的枯木头,还有一些散乱的丝线。
这些没用的东西,并没有随着沈文进下葬。
我曾经的身体零件,被随意丢弃在路边。
在经历了不间断的风吹日晒后,最终融入尘土里。
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