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甲走到在一旁横倒的石柱旁,坐下小憩,犹如衣不蔽体身无分文的流浪汉,孤零零的坐在大雪中。
然而他的表情却无比放松,懒洋洋的半靠在石柱上,仰头望着从天而降的落雪。
片刻后,他身上鲜血凝结。
他毫不在意的站起身,随手抖了抖破碎的衣襟,簌簌的落了一地雪尘。
白雪覆地,地面一片微白,少年慢腾腾的向着据点深处走去,留下一行脚印,蜿蜒而去。
入目尽是一片无尽的苍白,铅灰色的天空下,断壁残垣一直绵延至目光尽头,有大片大片的鲜血簇拥着破碎的尸体镶嵌在颓楼断井的罅隙里,像是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这片据点和人们......一切都伏倒在巨大的尘土之中,成为壮观的废墟。
少年在飘扬的大雪中走到一片废墟面前,庞大宛如妖怪的残垣笼上一层碧莹莹的光,就像是聚集了一群萤火虫。
赵甲随意的挥了挥手,那群萤火虫随着他的手势在原地遽然四散,巨大的泥土残柱悄无声息的崩溃碎裂,细碎的水泥与雪花纠缠着向四周扑去。
稍后,尘土散尽,少年伸手,仅凭三根手指便将一块半尺粗细的横梁抬了起来,露出一片浓烈的血色。
“你还活着的吧?”赵甲蹲在他身边,笑嘻嘻的问道。
满身血污的人听见动静,慢慢翻出一对没有光彩的瞳孔瞄着他,苍白的嘴唇只是微微一动,就不由自主的溢出大量的鲜血。
“救......我......”赵甲艰难的辨认出了他的口型。
横梁被彻底翻开,獍匍匐在泥土废墟中,一根木头削成的架子拦腰穿过,鲜血顺着废墟的缝隙往下倒灌。
“呀。”少年半真不假的惊呼了一声,挑挑眉,将沉重的木架从他身上挪开,沾了一手的血,“原来你的血也是热的啊?”
“我......绝......不能死!”獍突然痉挛般伸手抓住了赵甲的手臂,晦暗的瞳孔中爆出明亮的光芒,拼尽全力的挤出几个破碎的字,而后鲜血从他口鼻中喷涌而出,泼洒了一地。
“知道了。”赵甲跳进废墟,俯身将他翻了过来,“你要是死了,我也会很难办的,所以你现在要坚强一点,等我完成任务,你就算粉身碎骨,我也不会管你的。”
少年一边说,一边将他从废墟里拖了出来,温热鲜红的血染红了周边的落雪。
“这可真是个麻烦的差事!”少年望着摊成一片的獍,摆出一脸怕麻烦的表情,“救人可不是我的长项啊,我擅长的一直都是杀人。”
他拧紧了眉,最终“啧”了一下,勉为其难的蹲下身,轻而易举的便将垂死的獍打横抱了起来。
少年漫不经心的吹口哨,不成调的旋律在安静的大雪中飘转而去,一条血线向雪野深处慢慢延伸。
青山郡驻军的葬礼在半个月后举行。
葬礼送葬者朝天鸣炮三声,一排排覆盖着白幡的灵柩在众人的护送下到达墓地,无数人肃穆而立,安静的望着烈士的骨殖被置入坟墓。
人群中的徐守成难得的把自已面上轻佻的表情收拾干净了,面色严肃,衣装整洁笔挺,衣扣扣得一丝不苟,衣襟纤尘不染,不张扬,不逾矩。
李秋心在他旁边站着,望着成排的灵柩经行而过,面无表情。
长风在林立的丰碑间穿行,发出微弱的呼啸的声音,犹如哀鸣。
覆满白幡的灵柩里,李秋心仿佛看见一张年轻而飞扬的脸,神采张扬的双眼仿佛星辰从照片里回望过来。
这个一向邋里邋遢的幕僚身负巨大的荣耀而死,荣耀加身,被一起葬入这片陵园。
她用年轻而鲜活的生命换取了一方铭刻着功绩的墓碑。然而这墓碑下却空无一物,她与萧长青一样,留在这里的不过是一座衣冠冢罢了。
送葬队鸣炮三声,写有萧长青三字的灵柩被沉入墓穴,泥土慢慢覆盖了棺椁,零星的滚到了他的名字上。
李秋心望着对方的棺木慢慢被泥土覆盖,陡然间恍惚了一下,就好像下一瞬间那个洁癖就会拧着眉一脸嫌恶的跳起来,拂去那些万恶的脏污。
然而尘土覆满了棺椁,盖过了他的姓名,萧长青什么反应都没有。
那个洁癖真的能忍受六尺之下的蛆虫和泥土吗?
“啊,就这么死了吗?连个尸体都没有?”李秋心低声喃喃,萧长青的墓碑在他面前树立,上面简单的刻着他的名字和生死年月。
这块墓碑和他整个人一样,呈现出一种干净冰冷的秩序感。
“我就说吧,”他在心底无声无息的喃喃低语,“奢求长青,反而不寿,起这个名字太不吉利,容易早死。”
过刚易折,长青不寿,真是像诅咒一样灵验。
葬礼变成一场漫长却醒不过来的噩梦,以萧长青为首的几乎整个青山郡集体躺在他们脚下,聚成死亡般的城墙。
梦醒之后,面临的依旧是赤裸裸的现实。
人群散去,就连哀戚的悲泣声也缓缓散去,空气中只剩下冰冷的冬雪似的冷意,呼啦啦的直往人心底钻。
李秋心无声伫立在新立的墓碑前,连同他心中的沉默哀悼,成了萧长青留在世间的仅有的那么一点东西。
他与萧长青及吴清三人是湘东叛乱事件的漏网之鱼,侥幸从死神手里活下来,然而却仅仅拖延了十年时间,就又被同一种东西拖入地狱,仿佛某种讽刺的命中注定。
命中注定吗?李秋心默默地想。
洁癖,毒舌,邋遢,他们是一群生活在某个阴影下的怪人,尽已之力向着一切的起源开战,作为代价,沉闷、痛苦、沉重,以及无所不在的孤独总会从黑暗中袭来,无人共鸣。
他微微侧过头,却看到一旁徐守成深深压低的面庞下有某种痕迹从脸上长划而下。
他知道徐守成也与萧长青有莫逆之情。
李秋心猛然合上眼睛,皱紧眉头,拼尽全力的将某种濒临崩溃的东西逼了回去,好半天后才敢重新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