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指头戳了一个花着一张猫脸的儿子说,“果儿,听见没有,我们要去省城了。你要是还这么邋蹋,老子让你一个人留在这玉龙村。”
果儿每天撅着屁-股趴地上跟一群半大孩子玩玻璃弹子,一双小手脏得跟挖煤工人似的,出了汗,小脏手往脸上一抹,就是一个小花猫,不脏才怪。
以前李淑珍在家的时候还好些,现在没有大人约束,他玩得更欢了。不到他娘扯着嗓门大声高气地叫他回来吃饭,他根本不会想起还有家的存在。
他去过一次省城,着实开了眼界。对他来说,霓虹闪烁的大城市当然比玉龙村这个夹皮沟对他更具吸引力。爹这么一说,他顿时害怕起来。万一真因为他脏就失去了去省城的机会,他可不乐意。
因此,不等别人再说,他已经一溜烟下桌,跑到摇井边,舀了水仔细地洗起来。
众人顿时乐了,果儿以前洗手,哪一次不是他娘揪着耳朵领到水井边才肯洗,现在竟知道爱干净了。
细心的萧冬霖发现,他们说得这么热闹,爹却在一旁埋头吃饭,连一声也不吭。
他心里一怔,便小心地问,“爹,你咋光吃饭不说话呢?”
萧长顺嗡声嗡气地说,“你们去省城,关我啥事,我有啥好说的。”
萧天霖突然意识到忽略了父亲的感受,赶紧说,“怎么能不关你的事呢,我来的时候可跟娘说好了的,一定把你给她带去省城。”
萧长顺头也不抬,“我不去,留在村里看家。”
萧天霖感到有些棘手,爹的话不多,可吐口唾沫就是颗钉,轻易不会改变。
他诚恳地说,“爹,一家人都走了,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呢?这个房子有什么可看的,谁还能背走不成。你也不用收拾,需要什么东西,到省城我和雪儿会替你购置。”
萧长顺节俭,这两年生活好了,仍然舍不得穿好衣服。连补丁叠补丁的衣服都舍不得扔,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在箱子里放着。几个儿媳妇替他买的衣服一直放在箱子里舍不得穿,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拿出来透一下气。
萧长顺放下筷子,抹了下嘴说,“人行千里,落叶归根。省城再好,也没有家里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呆着,伺弄点自留地,跟村里的老哥们聊聊家常,才不去大城市受那份洋罪。再说了,家里的楼房还没住热乎呢,我可舍不得扔下。”
萧冬霖主动说,“要不,我陪爹留家里吧。”
萧天霖顿时急了,“大哥,你就别跟着添乱了成不成?你留下来,大嫂一个人带着朵儿跟我去省城,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行?”
萧冬霖认真地说,“我在玉龙村长大,城里的高楼大厦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在砖厂挣点钱,下班伺弄下地里的菜,多好的事。这事要换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萧秋霖囔起来,“大哥,拜托你有点追求好不好?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有机会到大城市长见识,多少人连做梦都不敢想。现在三弟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还不想去,什么意思?”
萧冬霖生性木讷,一向辨不过二弟,苦笑着说,“我这不是想在家里陪爹吗,大家都走了,爹一个人守着这么一栋大房子,多冷清啊。”
萧秋霖没好气地说,“三弟和雪儿一片好心,让大家去省城生活,咱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萧长顺平静地说,“老大,你还是听你三弟的话,去省城吧,家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萧秋霖知道爹虽然话少,却十分固执。这么好的事,要是在爹这里卡了壳,那就太冤了。
他故意拿话激老头子,“爹,娘年轻的时候,可是村里的一枝花。她现在才五十岁,你就这么放心把她一个人扔在省城。”
李淑珍年轻时长得漂亮,又知书达理,如果不是因为成份不好,怎么也轮不到萧长顺。这一点,萧长顺心知肚明。
这辈子能娶到李淑珍,是萧家祖坟冒烟了。因此,萧长顺十分满足。他是个庄稼人,不会甜言蜜语说好听的话讨好女人,只得死命干活,努力让老婆孩子生活得稍微好一点。
说实话,老婆不在家,他的日子确实过得凄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睡不着,常常睁着眼睛等天亮。没有人比他更想念李淑珍了,他习惯性地把一切埋在心底深处,什么也不说。
他天天盼着妻子回家,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老伴没回来,萧天霖竟会让全家一起迁到省城。
故土难离是一回事,他一辈子没走出过大山,对大城市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倒是真的。他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可到了城里,两眼一抹黑,他便成了废人。要是让他天天在家里坐吃等死,还不如把他杀了。因此,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留在家里。
他知道二儿子的用意,只简短地说,“你娘不是那种人。”
父亲的性子萧天霖再了解不过,他知道这事不能强求,只能慢慢想办法做工作。
因此,他并不着急,只淡淡地说,“这事不急,让爹再好好想想吧。”
吃过午饭,他开车来到砖厂。
马向东做事兢兢业业,把砖厂打理得井井有条,萧天霖十分满意。
寒喧几句后,他便告诉马向东,他准备带家里大哥大嫂去省城,让他找人代替他们的工作。
马向东憨厚地搓着手说,“你放心吧,这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萧天霖急着去周家村,告别了马向东,便上车走了。
玉龙村离周家村开车也不过半小时的路程,萧天霖一阵紧赶,很快就到了周家村。
刚到周家院子前,便听到朱玉娥呜呜咽咽的哭声。
萧天霖每次来这里,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里有妻子童年时的所有记忆,也有妻子难以割舍的情怀。只是,他们每次来到这里,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
根子当然出在朱玉娥和媚儿身上。
老丈母娘一把年纪,在她身上,完全看不见山里的人淳朴善良。农村人所有的恶习在她身上却体现得淋漓尽致。撒泼打滚,作天作地,把好好一个家,搅得鸡飞狗跳。家里每天传出的,不是哭声就是骂声,人在这个家呆着,能活下来已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