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冰冷，锐利。临时医疗帐篷隔绝了大部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生命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如同时间本身的心跳。阎不拘躺在病床上，比前几日的苍白多了几分活气，但依旧虚弱。他闭着眼，胸口那层温润的乳白色微光——“巢”的光芒，如同呼吸般平稳地起伏、脉动，仿佛一颗沉入深海的星辰，静谧而充满力量。
陆骁没有坐在床边。他背靠着帐篷的支撑杆，抱着手臂，如同一尊沉默的哨兵雕像。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死死盯住阎不拘，而是警惕地扫视着帐篷的入口、布帘的缝隙、以及任何可能带来威胁的阴影。他的枪挂在腰侧，手指距离枪柄只有寸许，肌肉保持着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余烬的威胁暂时熄灭，但周正阳的阴影和那句“最后协议”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一阵微风吹动帐篷的布帘，带来一丝外界的气息。不再是纯粹的硝烟和血腥，混杂着清晨的微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糊电子气味。城市正在艰难地复苏，伤痕依旧触目惊心。
就在这时，阎不拘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陆骁的目光瞬间如鹰隼般锁定！
阎不拘的眼皮缓缓掀开，动作迟缓而沉重。起初，他的眼神是涣散的，带着长时间昏睡后的茫然，如同蒙着浓雾的湖泊。视线在帐篷顶简陋的帆布上停留了几秒，才缓缓移动，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探索感，扫过悬挂的点滴瓶，扫过冰冷的金属仪器，最终……落在了陆骁身上。
那双眼睛里，属于阎不拘的锐利和疲惫尚未完全回归，却多了一种陆骁从未见过的、深邃到令人心悸的东西。仿佛有亿万星河在那瞳孔深处缓缓旋转，倒映着无形数据的洪流。那不是人类的眼神，更像是……某种古老而精密的观测节点。
“陆……骁……”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生锈的齿轮转动，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消耗。
“是我。”陆骁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紧绷的身体没有放松分毫，眼神却柔和了一丝，“感觉怎么样？”
阎不拘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转动脖颈，目光最终落在自己摊开的右手上。掌心空无一物，但指尖残留的触感却异常清晰——那枚透明本源芯片的微凉，日记本丝绒封面的柔软，以及……某种更深层次的、烙印在意识中的拓扑链接感。
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艰难而迟缓，五指张开，指尖对着虚空，仿佛在触摸着某种无形的存在。
“它……还在……”阎不拘的声音依旧沙哑，眼神却聚焦起来，带着一种洞悉的穿透力，“城市……在痛……”
陆骁的眉头瞬间拧紧！“它？城市在痛？什么意思？”
阎不拘没有看陆骁，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帐篷的帆布，投向了这座伤痕累累的都市深处。“‘蜂群’……神经……在修复……也在……呻吟……”他断断续续地说，眉头因感知的负荷而紧锁，“数据……断流……意识……碎片……找不到……回家的路……堵塞……淤伤……”
陆骁瞬间明白了！阎不拘的意识，通过与“巢”的深度链接，直接感知到了城市物理网络和“蜂群”节点在“镜像之城”崩溃后的真实状态！那些被扭曲、被囚禁后又回归的市民意识碎片，如同迷途的羔羊，在混乱的数据网络中冲撞、淤积，造成了难以想象的无形“内伤”！而“蜂群”网络，苏映真留下的守护之网，此刻正如同一个超负荷运转的神经系统，一边顽强地修复着物理创伤，一边承受着意识层面的“炎症”剧痛！
“你能……感觉到这些？”陆骁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撼。
阎不拘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投向虚空。“‘巢’……是……接口……也是……感知器……”他顿了顿，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信息流冲击，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还有……余烬……的味道……”
余烬？！陆骁的心猛地一沉！
“哪里？什么味道？”
“很淡……很……分散……”阎不拘的眉头锁得更紧，像是在捕捉风中飘散的灰烬，“不在……网络核心……在……边缘……在……被遗忘的……节点……像……潜伏的……孢子……”
孢子！这个词让陆骁的脊背瞬间窜上一股寒意！周正阳留下的余烬，并非彻底消散，而是化整为零，如同最顽固的病毒孢子，潜伏在网络的边缘和废弃节点之中？它们在等待什么？
“周局！”陆骁立刻对着通讯器低吼，“阎工醒了！他能感知城市网络状态！确认存在大量意识碎片淤积造成的‘数据内伤’！更关键的是，他感知到‘余烬’并未完全清除！它们分散、潜伏在边缘节点！重复，目标状态为分散潜伏！”
指挥车内，周局猛地从堆积如山的报告和屏幕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锐利如刀！阎不拘的苏醒和带来的信息，如同在迷雾中点亮了一盏探照灯！
“‘曙光’指挥部！最高优先级更新！”周局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一、立刻启动‘心灵港湾’子预案！调集所有空闲算力，构建意识碎片引导通道，优先疏导淤积点！医疗单位配合，准备接收可能出现意识创伤后遗症的市民！二、技术组！立刻根据阎不拘提供的感知特征，扫描所有城市网络边缘节点、废弃服务器、老旧基础设施数据库！给我找出那些‘孢子’！最高级别的物理隔离！快！”
命令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瞬间引爆了庞大的指挥体系！整个城市复苏的节奏被强行注入了一针清醒剂。原本只是修复物理创伤的行动，立刻转向更深层次、更危险的战场——清理意识的“内伤”，以及……搜寻那些致命的潜伏孢子！
阎不拘的苏醒，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市中心医院。巨大的电子公告牌终于亮起，不再是冰冷的倒计时或雪花屏，而是不断滚动的安抚信息和意识碎片回归后的初步心理疏导指南。拥挤的大厅里，人们脸上不再是纯粹的恐慌，多了几分茫然和小心翼翼的希冀。一个年轻女子紧紧抱着一个眼神呆滞、不断喃喃自语的小男孩，轻声哼唱着歌谣，泪水无声滑落。角落里，几个穿着旧式工装、眼神浑浊的老人围坐在一起，其中一个突然指着墙上恢复显示的时钟，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话激动地说：“看！时间！时间又走了！又走了！”其他人茫然地抬头，浑浊的眼中似乎也闪过了一丝微弱的亮光。
黄浦江畔，靠近档案馆下游的一处老旧码头。锈迹斑斑的龙门吊下，几个穿着“沪港光缆一期工程”纪念夹克的技术员，在国安特勤的严密保护下，正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深埋在地下的、锈蚀严重的金属接线柜。柜门打开的瞬间，一股陈腐的金属和绝缘材料混合的气味涌出。技术员们戴上防护眼镜和手套，用特制的仪器探入内部，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厚厚的灰尘和蛛网。仪器探头的冷光照亮了内部结构复杂的线缆接口和早已停转的散热风扇，以及……一块铭刻着蜂巢纹路的、布满灰尘的古老数据交换板卡。一名技术员用软刷极其小心地拂去板卡表面的浮尘，露出了下面黯淡但依旧完整的神经蚀刻纹路。
“报告‘鹰巢’，废弃码头节点C-9-Delta清理完毕！发现苏工标记的原始‘蜂巢’节点板卡！状态……沉寂，但结构完整。未发现异常能量波动。”技术员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
指挥车内，周局看着屏幕上代表该节点的光点由灰转绿，标记为“安全”，微微松了口气。这只是无数个需要排查的节点之一。他看向另一个屏幕，上面是阎不拘所在的医疗帐篷实时画面。
帐篷内，阎不拘似乎承受着巨大的负担。他不再试图“看”向远方，而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胸口“巢”的光芒平稳依旧，但他的呼吸却显得有些急促，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陆骁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了几口。
“很……吃力？”陆骁低声问。
阎不拘缓缓点头，声音依旧虚弱：“信息……太多了……像……同时听着……亿万人的……心跳和……梦魇……”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分辨着什么，“……有个地方……‘痛’得……特别……尖锐……”
“哪里？”陆骁立刻追问。
阎不拘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眉头锁得更紧，似乎在努力定位那无形的痛楚源头。“……像……被……遗忘的……灯塔……旧址……地下……很深……数据……像……化脓的……伤口……”
灯塔旧址地下？！
陆骁和周局（通过通讯器）的心同时猛地一沉！周正阳最后嘶吼的“灯塔”！
“具体位置！能定位吗？”陆骁的声音带着急迫。
阎不拘没有回答。他紧锁的眉头下，眼睑在剧烈地颤动，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搏斗。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鬓角。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瞳孔深处那旋转的星河光芒剧烈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惊悸？
“信号……被……干扰了……”阎不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东西……在……那里……醒了……它在……看着我……”
就在这时！
呜——！！！
一声极其短促、如同被强行掐断脖子的防空警报声，在城市的某个遥远角落，极其突兀地响起！仅仅响了半秒，便戛然而止！
指挥车内，刺耳的警报瞬间触发！一个技术员惊恐地指着屏幕：“报告！异常！北区工业园备用电力节点D-7爆发高强度数据溢出！溢出信号……带有……带有‘归零’协议残留特征！”
周局猛地看向代表北区工业园D-7节点的监控画面——屏幕上，那个节点的状态光点正疯狂闪烁着刺目的猩红！同时，另一个屏幕上，代表阎不拘刚刚描述的“灯塔旧址地下”区域的信号图谱，出现了一阵剧烈的、极其不自然的扭曲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在深层地下……睁开了冰冷的眼睛！
余烬未熄，孢子已醒！真正的猎杀，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