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南笑了，可却满面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完。
她终究是选择了放手，用让自己生不如死的方式，成全了她的三姐……
“好……那三姐便留在长泾，只是，莫要忘了回家的路……”
千风缓缓抬起手，替听南拭去脸上的泪水：“好啊……记得为我留一盏灯，风吹过，便代表我回来了……”
听南低下头，哭得愈发心碎，可这一次她却没有枕在千风的臂上，嚎啕大哭，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咬紧了牙关，哪怕已经全身颤抖，哭得泣不成声，也还是静静的坐在原地，任泪水如珠，滚滚滑落。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床头的烛台已经结满了厚厚的一层蜡霜，灯火如豆，已经微弱的快看不清了。
千风此时已经昏睡过去了，听南爬在床边，歪着脑袋枕在手臂上，即使已经快困的睁不开眼，却依然倔强的，痴痴的望着千风，生怕她一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火势愈渐微弱，千风瘦骨嶙峋的面颊隐匿在深夜中，逐渐模糊。听南的眼皮沉了又沉，却在快合上的时候，又陡然睁开，看到千风还安然无恙的躺在床上，呼吸浅显，这才安下心来。
想来也是可笑，明明已经说好要让她留在长泾，可却在夜半阑珊，午夜梦回的时候，又贪恋起这仅剩的一点温馨来。
她嘴上说着放手，却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千风的衣袖。
夜半子时，床头烛灯的灯芯‘啪’的一声熄灭，在屋外狂风的肆虐声中悄然回归黑暗。
听南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外面传来阵阵清点人数的声音，应当是在集结士兵，准备即刻返回京城。
听南模模糊糊睁开眼，直至发现床上再也没有三姐的身影，才陡然一惊，瞬间如梦初醒。
她伸手探了探被窝，早已是一片冰凉，她心下一凛，脸色瞬间煞白，甚至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外面跑去。
营地的山坡下有一大片空地，因为地势较低，所以士兵便在此处用木头建了一个高达五米的烽火台。
此时下面聚集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士兵，大盛在长泾投放的所有的兵力都聚集在此处了，密密麻麻，加上留在别处驻守的军队，总共也有七八万人。
何玄一身黑衣站在最前面，与其他几位统领低声说着什么，眉目清冷，浑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时，一个士兵凑到何玄跟前，还未等他开口，何玄便抢先问道：“怎么样？将军呢？”
“未曾在营帐中发现将军。”士兵老实答道。
何玄眉头一皱，隐隐察觉事情不对，又问道：“那将军的妹妹呢？她应当同将军在一起的。”
“说来也奇怪，属下进去传唤时，将军跟盛五小姐都不在房中，许是已经上了马车了吧？”
何玄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直到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将军？！”
所有士兵不约而同齐刷刷抬头朝上看去，喧哗声在这一刻逐渐浓烈起来，像是在人群中投放了一颗炸弹，‘砰’的一声，激起千层浪花。
何玄迟迟不敢转身，因为他在面前士兵的眼神中看到了震惊和不敢相信，有什么是能让这么多生死见惯的士兵不约而同感到震惊的呢？
他不敢深想下去。
直到一旁副使声嘶力竭的一声“将军！”才将他唤醒。他有些怔愣的转过身，缓缓抬起头，视线在烽火台上那一抹雪白的身影上定格时，瞳孔在这一瞬间骤然睁大，刹那间，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
千风一袭白衣孤身长立于烽火台之上，手持长剑，寒刃闪着凛光，而她神色寂然，目光遥远而冰冷。
她俯视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试图在其中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小脑袋，在狭窄的过道中奋勇上前。
听南终于走到了人群的最前面，微微喘着粗气，望着烽火台上那一抹雪白的身影，瞬间就红了眼眶：“三姐……”
她最终还是做了这个选择。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四下阖然，微风渐起。千风手持长剑，远远的立于烽火台之上，尽是寂寥，尽是怅悯。
听南僵立在原地凝望着她，仿佛生根一般，竟然挪不动一步。
何玄望着烽火台上手持长剑的千风，又转头看向一动也不动的听南，情急之下不由得大吼一声：“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事到如今只有你能将她救下来！”
听南犹豫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干什么，明明心急如焚，却还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耳畔不知为何回荡着昨日夜里她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万蚁覆骨，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她喃喃道。
三姐活在这世上，就是生不如死啊！
然而何玄此时并不明白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见她还站在原地不动，情急之下只能自己过去攀上烽火台。
无论如何，千风不能死！ 他从未想要过千风的命！！
听南紧紧攥着拳头，抬头微笑。
千风亦凝睇着她明亮的眼睛，这污浊之地唯一的皎白颜色。她着缟素迎风而立，淡白的衣襟上染着斜阳晨曦，似落叶萧索，其实归思长。
昨日夜里月亮初上树梢之时，她还指着空中那轮明月对吴钦说，明日会是一个好天气。
何玄已经离她越来越近了，千风抬起手中的长剑，将其放在脖颈上。
听南全身一颤，千风手中的动作终是一顿，敛眉底望着她。
“三姐，你今后还做我的三姐，好不好？”她轻声道。
她嘴唇颤的不像话，但千风还是模模糊糊猜出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淡金的阳光落在她的眉眼上，温如美玉，她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似花月遇春风：
“好……”
说完，她握着的剑柄又紧了几分，听南瞧见了，拼命的摇头，却还要硬生生的扯出笑容给她看。
千风嘴角牵过一抹笑，下一刻，寒光闪现，血溅三尺！
何玄拼命攀上烽火台，奋力一跃，却与千风那片素白的衣角擦肩而过，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下五六米高的烽火台：
“千风！！！”
犹如翻飞的蝴蝶，坠落枝头的叶，听南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三姐坠下五六米的高台，狠狠摔在地上，鲜血瞬间从她身下徐徐溢出。
“三姐！！！”
千风躺在地上，意识模糊，却在朦胧间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号。这一刻，她真的再也顾不了许多了，朝千风飞奔而去。
然而，当她逐渐看清躺在地上的千风，全身的骨骼几乎被震碎，犹如被割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被人遗弃在地上。嘴角还在往外溢着鲜血，尤其是在看到三姐脖颈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触目惊心的刀痕时，此前所有的预防和准备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她在离三姐三四米的地方忽然停下脚步，紧捂着嘴，将声音堵在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呜咽。
她不知所措的矗立在原地，突然脚下一软，直接跪在地上。她茫然的望着四周，期望有个人能在此时出现帮她一把，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自私和冷漠，栽赃和算计……
她手脚并用，一步一步朝不远处那道躺在血泊中的身影爬去，比起此前的生不如死，这种崩溃绝望的感觉，更加令人心神俱碎！
她哭得头昏脑胀，眼前一片眩晕，即使这样，哪怕手脚并用，一步步地爬过去！哪怕将一个身为高门贵女的体面和尊严一同踩在脚底，她也没有放弃。
吴钦带着旋风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在她身后，就是一群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大男人，在看到她孤立无援，狼狈不堪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施以援手。
他们有的眼里裹着悲悯，同情，疑惑，有的眼里平静的甚至泛不起一丝波澜，好像她原本就该如此。
但是他们都忘了，忘了方才那挥剑自刎的是他们的将军！忘了此前曾在她手下一起辉煌过的岁月！忘了这三年来一同并肩作战的信任与情谊！
战场上将后背交给对方的生死情谊，终究抵不过他人随意的一句栽赃陷害，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这便是如今天下的公道……
“你们一个个都是傻的吗！？人家小姑娘都这样了，你们宁愿站在这里看热闹，也不愿意上前帮忙扶一把吗？！！”吴钦这一声愤怒的低吼在数以万计的人群中，只能泛起一点小小的水花。
前面的士兵无动于衷的垂下脑袋。
吴钦狠狠咒骂一声，跑过去将听南扶起来，又一步一步搀扶着她走到千风的身边。
远处山坡上，尚行舟孤身一人长身孑立，雪白的衣襟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方才明明还冒了一个太阳尖，如今一阵阴风吹来，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他抬首望天空，目光清冷，在第一片雪花落入瞳孔中时，只缓缓道了一句：
“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