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我在一家二线地产广告公司做项目文策,那会儿公司刚接了一个央企在北京四环的高端项目,广告全案加新媒体总共月费十八万——这个价格在那一年,尤其甲方还是央企的情况下,已经相当不错了。我当时的老板赫总,立定心思要把这个重量级项目打造成为公司标杆,为此召聚全公司各端口的精兵强将跨部门作业,不惜成本地折腾。
该项目总负责人是副总老甄,五月,他突然消失了一个礼拜,回来后胡子拉碴,长发油腻,看起来颓得要命。他在赫总办公室待了半天,赫总出来时一脸乌云,半晌后,他又把我和设计总监詹哥叫了进去。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老甄嗓子哑哑地说,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去世了,他现在没心思工作,想休息一段时间。“老板都是这样,希望员工都没家庭没生活,鞍前马后。”老甄突然出言讽刺——这不是他的风格,往常他永远旗帜鲜明地跟赫总穿一条裤子,这样说,无疑是想拉进跟手下人的距离。
按熄了香烟,老甄说,其他项目赫总都放心,就这个央企四环项目他放心不下:“你们两个跟得时间最久,最了解情况,其实按照我前期给你们的思路,进行深度打样就可以,不用过多创新,撑两三个月不成问题。到那时我就回来了,咱们继续一个战壕里作业。”说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交到我手里:“你办事我放心,这些钱你拿着,让咱们项目团队的小伙伴们吃点好的,大家都太辛苦了。”
我和詹哥马上明白了,老甄这是既想休息又舍不得这份高职厚薪的工作,所以希望我俩稳住项目,等他回来。至于掏钱请客嘛,也是老甄的好处——他永远言辞得体、出手大方,把团队拢得明明白白。
但老甄到底还是失算了,接替他的人在两周之内就到了位。这个名叫傅健的男人,是赫总托人挖来的策略大拿,据说对央企国企的作业套路尤其熟练。他人还没到,赫总就特意找我和詹哥谈话,让我们务必好好配合新领导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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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健入职当天,赫总在介绍环节不惜溢美之词,傅健都被搞得不好意思了,连连说:“赫总,赫总,差不多了,过了,有点过了。”我当时想:一个大老爷们竟然会微微羞涩有点脸红,真是难得。
那时的傅健三十三四岁,五官粗枝大叶,有种潇洒的性感,男人的熟年之美。他头发浓密,个子很高,体型维持得很好,耀眼的白衬衫加牛仔裤,举手投足尽显大家气派。
地产广告公司里,创作部男员工主要分几种:劳工型、艺术型、小年轻型。劳工型的典型代表就是搞设计的詹哥,形象浑不吝,短裤毛腿拖鞋,浑身散发着呛人的烟味、熬通宵的浓臭口气,靠近点就令人直犯恶心;艺术型的或留长发扮摇滚,或光头盘手串,喜爱小众品牌,喜欢中式服装,听黑胶唱片;至于小年轻,就是前两种的预备役,迟早要朝着任意一方发展。但傅健的“调性”不一样,虽然他也加班、抽烟,但他没有烟味口臭,也没有隔夜的班味,总是清清爽爽的;他也喜欢音乐艺术、小众品牌,但他的衣着打扮十分含蓄,常穿的白衬衫、外套都是最简约的款式,仔细看,每一件的面料都充满质感,细节是不动声色的讲究。对此,他红着脸说:“都是我媳妇儿给我买的,她眼光好。”
跟个人形象相比,傅健的审美眼光更为独到。上任第一次“提报”,他在老甄跟甲方探讨的调性基础上进行了大幅度的调整。他对设计总监詹哥说:“高端豪宅调性不是冷冰冰的距离感,细节处要捕捉生活中的创意,拉近跟客户的距离,画面要有令人回味的故事感。”而且,他不是说说就算完了,还会拿出了一系列的参考资料。
他批评我:“你的问题就是太急了,急着出概念、急着成稿。你多找一些好东西认真看看,概念不要飘,不要假大空,你沉下心来慢慢想,好好想。”当然,他是真给我找好东西看了,帮助我拓展思路。
在傅健的指导下,团队熬油点灯地辛苦加班了一周,概念、画面、文案都有了质的飞跃,大家又一次找回了团队创作的过瘾与欢乐。我和詹哥也在冷眼旁观之后对傅健心服口服——他的专业能力、领导能力,的确比老甄高。就说我每次发给傅健的工作内容,他都会第一时间反馈,不像老甄,每次下午三点给他发稿子,晚上十点才给反馈,电话里的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我儿子正在睡觉”,然后再很模糊地说出调整意见——这意味着我要加班到凌晨——他早上就要看到修改稿。
詹哥曾经私下对我吐槽,说这种“变态加班”是老甄拿捏手下人的方式,算是一种服从性测试,也是一种筛选。能忍受他的,多半都是些在北京背着房贷、车贷、孩子奶粉钱的的小镇做题家,“谁忍受住了,他就把谁当成自己人”。久而久之,“变态加班”就成了一种工作方式。显然,傅健不屑于搞这一套。他的专业能力足以服众,所以有一种从容自若的底气,对待手底下的员工也格外宽容。
提报会上,我们拿出的作品艳惊四座,同样风度翩翩、走高知高品位精英范儿的甲方领导与傅健相谈甚欢,引以为知己。回程的路上,赫总撅着两撮油腻的胡须,笑得见嘴不见眼:“这一次总算是给整闭嘴了!我真是烦透了他那几句经典……”詹哥马上凑趣,模仿起甲方来:“每月给你们那么多钱,但是,这个调性呐,还是不够高级,创意呐,也不够出圈,一群人一天早晚地钻研这个,就不能提升提升吗?”
詹哥学得惟妙惟肖,大家笑得前俯后合。赫总竖起大拇哥夸奖傅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做到这个程度。傅健的回答十分得体:“大家的功劳!大家的功劳!詹哥他们这几天都快熬坏了。”
我跟詹哥笑眯眯地对视了一眼——谦虚推辞、功劳下放、点名表扬,高层领导玩这一套驾轻就熟,傅健也不例外。他比我小两岁,比詹哥小四岁,可无论是策略、创意、口才还是情商,对我们都是直接碾压。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不知怎么的,我脑子里忽然想起这句话。
2.
在我们公司,副总底下是部长,部长底下是总监。老甄走后,副总和三部部长的位置空出来,底下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那时詹哥是三部的副部长,手底下管着七八个设计师,他老早就想“更进一步”了,那样不仅可以做十几个项目的头儿,统管技术和业务,工资还能往上跳很大一个档。可是,傅健的空降,让他陷入了一种“自怜自艾”的情绪,他闷闷地对我说:“(傅健)这么年轻就能当上副总了。”
我安慰他:“傅健接替老甄的位置,没准赫总会给你升职做部长,这次设计稿这么出彩,赫总对你也是很满意的。”
“可拉倒吧!傅健能坐老甄的位置,并不意味着我能坐部长的位置,想啥呢?”面对我略带虚伪的安慰,詹哥实事求是。
结果,人事变动却出乎我们意料——詹哥当然没升职,但傅健也没能坐上副总的位子,赫总只让他做了三部的部长。老甄的办公室一直空着落灰,后来,就成了三部员工喝下午茶的专属领地。
詹哥在微信里跟我私聊:“看到了吧?赫总体大如牛,精明如猴,傅健也让他耍了。部长和副总之间可不是一星半点的差距,部长职位空悬,这无疑是给傅健脑门上放了根胡萝卜。”接着,他又发了个驴子追胡萝卜的搞笑动图。
我憋住笑,偷眼朝着三部看了看,那只穿白衬衫的“驴子”正站在咖啡机前姿态雍容、气定神闲地翻阅杂志。我想,没准他内心正波涛汹涌呢,但是面上真的一点也看不出来。
不但看不出来什么情绪波动,接下来的日子,傅健继续兢兢业业地工作,有滋有味地“创意”。无论多仓促的节点、多苛求完美的客户,他都不动气不发怒,甚至连眉毛都不抬,驾轻就熟、按部就班地带领一众人,搞定!
大家一起熬夜加通宵时,总有男同事叼着烟卷儿、喝着啤酒、开荤段子玩笑。傅健遇见这种情况,会马上制止,劝男同胞们跟他一起去楼梯间吸烟。他似乎格外尊重女性,这让女同事们更发自内心地欣赏他了。
而且,傅健出手比老甄还大方。部门团建费用固定且有限,他就自掏腰包让三部几乎每周都有下午茶,一排排的咖啡奶茶,一盒盒绝味鸭脖,连我们几个跨部门做央企四环高端项目的员工都有份,看得全公司眼红。面对邀请,我老实不客气地去三部开干,傅健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杯咖啡:“我记得你最喜欢喝焦糖玛奇朵。”低音炮质感的温暖关心传到我耳朵里,受用无比。
两个多月下来,三部被傅健盘活了,往日被客户喷得满脸唾沫的项目都开始渐渐步入正规,在他的帮助下,好几个员工有了出彩的作品,成功实现加薪。整个部门人心齐整、士气高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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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没几个月,傅健就换了车,一辆奔驰S很低调地开到公司楼下。后来听说他又在本地当红的副中心置换了“金茂府”的豪宅,按当时的房价,一套房价格近千万了。
“傅总太壕了!”同事们纷纷说。
傅健只是淡淡地笑笑,说自己不喜欢“壕”这个字眼儿,会让人想起大金牙。当然,也有很多人在背后嘀咕:他怎么那么有钱?毕竟,赫总给他开的工资大家都有数,“月薪30K,年底有分红”,可他平时看起来大手大脚,也没听说他是富二代啊?傅健听见了议论,也不动气,依旧笑眯眯地说:“也不算是很有钱,车子好点,住得好点,人之常情。”
这话风轻云淡,颇上档次,引人遐想,更显得他是云端上的神秘人物了。
派头直逼赫总,声望有过之而无不及,很快,傅健就在公司里收获了一众迷妹迷弟。我每每路过三部,发现在他们不忙的时候,傅健的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堆年轻人,笑语喧哗。傅健显然十分享受这种场面,一双湿润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
我跟三部的文策贺禧开玩笑:“看,你们领导多么喜欢众星捧月!”胖乎乎的贺禧两眼笑成一条线:“对哦,健哥就是喜欢别人赞美他、依赖他。他是那种大男人性格,有担当,愿意照顾弱小,他心地特别柔软,有时候你夸他,他还害羞呢,真可爱!”
那时,公司里有不少小姑娘喜欢傅健,或者说,是喜欢他那种高知高品位、温柔多金、又低调的“霸总”类型。有些胆大的,甚至在公共场合言之凿凿地表态,说自己的理想型就是傅总这样的,又悻悻地说:“为什么好男人都是别人的老公了呢?”
傅健已婚,他的朋友圈除了常规的项目宣传外,剩下的几乎全都是秀恩爱。他媳妇很年轻很漂亮,据说十九岁就跟他在一起了,两人结婚八年了也没有孩子,他称媳妇为“小公主”,两人好得仍像蜜里调油。“她还没有准备好做妈妈,所以我也不急,孩子不是必须的,两个人相爱最重要。”提到“小公主”,傅健一脸温柔。
一次团建玩真心话大冒险,大家问傅健为爱情做过最疯狂的事是什么?他说自己全部家当只有一万多块的时候,花了两万多买了一条宝格丽项链送给当时的女朋友——也就是现在的媳妇,只因傲娇的“小公主”说了一句:“我爱死这条项链了。”
“我家‘小公主’很少说‘爱死’这种话,她说‘爱死’就是表示她特别喜欢这个东西,是里程碑似的时刻,所以我尽可能地满足她,用具体可感的东西留住她那一刻的心境。人生其实就是一个体验的过程,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得尽量让她体验各种美好的时刻。”
这番深情的感言配合傅健性感的、低音炮的磁性嗓音,让满桌人男默女嘘。后来,这个段子在女同事们的谈话中屡屡被提及,伴随着无比的艳羡,被升华、被神话。
不过,也有人说傅健做项目,谁跟他关系好,他就给谁能表现、能出彩的活儿。谁略有拂逆,就专门让他背锅,小手腕耍得机动灵活。贺禧心思单纯,有话直说:“傅总哪哪儿都好,就是说话不能得罪他,他不喜欢别人对他用疑问句、反问句,更不喜欢别人质疑他的决定。打电话时,不喜欢别人跟他说‘喂喂喂’,在这些小事上疙瘩得很。他素质高,要求别人也一样要素质高,太难了。”
我暗自感叹,大家对上位者总是宽容得令人发指,“霸总”的坏脾气也是反差萌,滤镜厚得能当城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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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想到,才到2017年十月下旬,傅健就跟赫总辞职了,理由很浪漫:“我媳妇儿十一月要去纽约旅行,去中央公园喂鸽子、坐马车,我得陪她去。”赫总极力挽留,承诺会把他升为副总,把空出来的办公室给他用,再加更大权力,更多权限、更高薪水——当然没什么用,傅健还是那么云淡风轻。
傅健走的那天,贺禧跑上楼来找我:“我看着健哥一样一样地往纸箱子里放东西,办公室特别静,他放东西的声音听到我耳朵里显得特别大,特别感伤,我觉得特别难过,然后就掉眼泪了。”
无语。我心想,到底是写文案的,总有那么点文青的调调,但是至于吗?我忍住要翻的白眼,赶忙劝说,都是一个圈子的,将来没准还有机会做同事,今宵离别,江湖再见。
小姑娘心思单纯,马上破涕为笑。
3
2018年春节假期一结束,我就听说傅健跟人合伙开公司了。他那里敲锣打鼓喜开张,赫总这里却是走员工、丢项目——丢的头一个项目,就是赫总最重视的央企四环高端盘。
傅健走后,赫总又四处挖人,但最终没有找到靠谱的,老甄又过来帮忙搞了续约的竞标,但到了年底,项目最终没有续约。一开始,赫总还自我安慰:“不错了,好歹顶了一年,也算是积累了成功案例,给公司添了个标杆项目。”但等他听说项目是去了傅健那里,他乌青着脸,阴阴沉沉了好多天。不管原因如何,项目解约,首先被问责的都是一线创作人员。詹哥在微信上提醒我:“躲着他点,别让他把一肚子火招呼到我们头上。”
我们小心翼翼地躲了一阵,好歹算是过去了。
但是,公司丢的项目远不止于此,之后,与我们深度合作了几年的某集团,也转头去了傅健那里。在这种情况下,詹哥却出人意料地松弛了许多,我隐隐约约地从别处听说,他之前和傅健似乎很不对付。
蜀中无大将,忠心耿耿的詹哥终于用卖命式的加班熬出了头,被赫总提拔成了三部部长,但加薪少,工资没有傅健之前那么高。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对我说:“傅健城府很深,下手又狠,赫总不是他的对手。”
我十分不以为然:“当老板、做高层的哪有善茬儿?不都是城府很深、下手又狠吗?再说,是赫总耍手腕在先。”
“傅健可不是一般的城府深,我都怀疑他是故意来抢项目的,不然他能耐得住性子忍受赫总的剥削?你在楼上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才不到一年,傅健在我们部门里已经培养了一群忠诚的追随者,基本都是你们女的,娘子军,陆陆续续要跟着傅健去他的新公司呢。”
那段时间,詹哥的三部接连走了包括贺禧在内的两个文策、两个设计、一个AE(Account Executive,客户执行,是广告公司与客户之间的枢纽,负责客户对接与需求管理,整合创意、媒介等团队资源,推动项目从提案到落地的完整执行),其中有四个人是扛项目的顶梁柱。詹哥一边招人一边给自己打气:“没事儿,我慢慢把团队建立起来,有挑战才有进步是不是?”又问我:“你是做央企四环项目的主力军,他是不是已经开始试探你了?估计最近就会拉你入伙呢。”
被詹哥说着了——
过年前,傅健的确在微信闲聊中试探过我几次,假装不经意地提到“想不想换个工作环境?”、“赫总这人……”之类的。
我说自己想不了那么多,年后再说,谁会傻到在年前换工作?辛苦一年,总要把年终奖拿到手。
他发了一连串捂脸的表情和一个字:“我”。
我回:“我跟你没法比,你财大气粗。”
没过多久,傅健约我周六晚上去蓝色港湾的一家餐厅吃饭,说是几个前同事一起聚聚——就是投奔他的那几位。我不想换工作,给拒了。可到了周六晚上,傅健又给我打来微信视频,那几位前同事围坐着,吃吃喝喝,与我要好的贺禧还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撒娇:“姐,我亲爱的姐,加入我们的傅总大军,一起打怪升级!”这姑娘强行把我拉进她们吃喝玩乐的微信群,我退了出来,跟傅健好言好语地解释清楚,说自己暂时不想辞职,还是在赫总这里干。
傅健见屡次劝说我无果,只得作罢。尽管我知道他这人不简单,但对他并没有什么大的成见。在大环境的烘托下,他不就是那种“有筹算、混得开”的“社会人”吗?那些混得好的“社会人”不都是这么干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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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健的公司,是他跟一个姓冯的哥们儿合伙开的,冯总出钱,傅健是“技术干股”。冯总有人脉,擅长搞社交、谈业务,专业的事全权交给傅健来做。按理说,这个分工行得通,但没想到,公司项目倒是一直有,但做不了几个月就会搞丢。
傅健走后,詹哥不再顾及那么多,有一次这样对我说:“傅健的能力在策略方向的把控和创意的出彩上,稳打稳扎的劳动还得我们自己搞,他对执行端口根本毫无兴趣。他爱干出风头的活儿,也喜欢出风头被人捧着。风头出多少是个够?这人是没个够。一个人得多空虚才需要整天有人捧着?我们这种整天忙着赚奶粉钱的人,真的理解不了。”离开了赫总稳打稳扎、作业务实的平台基础,傅健在执行端口的粗枝大叶就成了极大的问题,更惨的是,他的初创公司执行人员都配备不齐。詹哥跟我闲聊时提起,当初三部跟傅健跑的一个女设计,过去没仨月就后悔了,问他还能不能回来——当然回不了,赫总还气着呢。
詹哥说,那个女设计的原话是:“加班加死了,一个萝卜要顶三个坑。”据她描述,傅健公司的工作强度和节奏比赫总还要猛得多,原则就是多加项目、少加人手,看似能给一个半人的工资,却要做三个人的活儿。
我插嘴:“很多互联网大厂也是这样。”
詹哥回道:“互联网大厂说话算数,傅健那里呢?各种扣费、压工资。钱的方面他不出面,他的合伙人给钱看心情。”
4.
对于傅健的合伙人冯总,贺禧描述的第一句是:“什么垃圾东西!”
他跟傅健一般岁数,长得体面有型,连高矮胖瘦都差不多。但跟傅健的含蓄矜持不同,他对自己的男性魅力有着忘乎所以的自信,出来进去都是一身香水味。“所到之处,一路都是贱嗖嗖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就差来一句:嘿,女人,我是‘霸总’,快来爱我!”
贺禧说,这个冯总平时最大的兴趣是“练块儿”,每到下午五点钟,就雷打不动地约上傅健,两人勾肩搭背地去楼下的高级健身房。除了“练块儿”,冯总的兴趣还有周扒皮似的剥削、省钱,以及——女人。
面对贺禧提出的“要么加薪、要么减少手头项目”的合理诉求,冯总找她私聊,一边嘴上抹蜜拉家常,一边握住了她的手。贺禧是文艺了点,但本质是个泼辣有为的清醒姑娘,面对自己老板“自以为是的色诱”,她鄙视地说:“冯总,您什么意思?不想给我加薪,还想带我去开房吗?”那家伙立马变了脸色,手像被电炉子烤了似的缩了回去。
其他几个跟着傅健跳槽的姑娘们还忿忿不平,觉得是健哥瞎了眼睛,找了这样的合伙人。可后来她们发现,这哥俩儿关系铁磁,明显是能穿一条裤子、能尿到一个壶里的人。
于是,加持在傅健身上的滤镜渐渐破碎了。
“什么不能说疑问句、反问句?天天卖命加班,还要字斟句酌说好话,还要摆上笑脸讨好他,他以为他是谁啊?天王老子呀?”
“什么不能发怨言?傅健那王八蛋拉着个臭脸说:‘贺禧,你现在就跟个怨妇似的,把自己搞得特别难看!’真无语,怎么地?在他手底下干,累得半死,还得每天表演风情万种啊?”
“我看出来了,他的宗旨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以为他皇帝、我们是后宫呢,真搞笑!他还问我:‘你是不是就是表面上崇拜我?’无语!”
贺禧的愤怒就跟那个夏天的雷阵雨一样,滚滚扑将过来。
到了2018年秋天,贺禧就辞了职,是被挤走的——傅健受不得任何的怨言,一旦谁让他感觉不爽,他马上就会拉下脸来,继而就是冷冰冰地把这人排除在圈子之外,甚至不惜用新人来挤人走路。
“姐,傅健最后撵我走路的嘴脸,你是没看见,简直了!好像我出轨给他戴了绿帽一样,十足的厌弃。”贺禧叹息道,“有时候,我真的很纳闷他是什么样的人。像赫总,就是纯粹的商人,追求的就是利益,只要客户肯给钱,让他扮演猴子跳上桌耍金箍棒他都乐意。可傅健不是,他爱听好话,喜欢被赞美,无论对方是员工还是客户。员工也就算了,要客户说好话?很多客户是一点素质都没有的,××(一房企公司)那帮人素质贼低,嘴巴最恶毒了,有一次傅健被他们一老总气着了,赌气死活不肯去开会。有些会他可以不去,有些会他必须得去啊——姐,你是没看他那赌气的样儿,跟个脑袋包着花围巾的巨婴似的。”
贺禧分析,傅健开这个公司很难说是为了赚钱,没准就是为了摆赫总一道,报复赫总出尔反尔没让他当副总:“这家伙小心眼,睚眦必报。”另外,她认为傅健和冯总开公司还有个共同的目的——打造“霸总”人设,最大程度地满足虚荣心,更方便把妹。
“傅健不至于吧?”我说。
“至于!”贺禧气愤地挥手,“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我纳闷,为什么贺禧以前看不出傅健是这么个人。
她叹息说,在赫总公司打工时,三部的姑娘们只要向傅健靠拢,傅健就会在赫总面前说好话,帮她们争取利益,钱不够,加薪,活太累,加人,其实说到底,都是赫总在托底。但“换了那个姓冯的傻×,傅健只当大爷,根本不顾大家的死活”,只希望姑娘们甘心顺从他,做他手底下不发怨言的奴隶。
“他是典型的NPD(自恋型人格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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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健塌房了,他们公司员工流动率大得惊人。当初满怀热情跟着他跳槽创业的姑娘们一个、两个、三个,慢慢地都走了,除了做AE的华薇薇。
我跟华薇薇不熟,记忆中是个个子很高很瘦的女孩子,不大爱说话,神情总是懒懒的,工作做得有一搭没一搭,也没被人问责过。她外形跟全智贤有三分相似,也是用心朝着全智贤的造型去倒饬的,夏天经常是一身无下装,宽肩西服外套,很短的短裤下面是两条结实修长的美腿。不过,只要略微聊上几句,就能看出她的慵懒高冷是假象,她的言谈举止散发着一种缺乏底气的怯弱感,不太愿意与人对视,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贺禧八卦:“谁知道两人现在是什么关系?华薇薇是被他洗脑了——不对,不只是‘脑’吧,肯定还有别的。在傅健的公司,除了华薇薇,别人都累,她可是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到公司。傅健只护着她,她最听话。”
贺禧说,一次,公司搞团建,华薇薇喝多了,趴在桌上哭着说:“为什么我喜欢的人现在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太晚了,太晚了!”
这话酸死人了,贺禧两只白胖的手臂互相夸张地挠了挠,表示鸡皮疙瘩扑上身:“当时,傅健赶紧打岔,都有些慌了——无语,他以为我们是傻子看不出来呢?”
5.
2020年5月疫情暂缓之后,我入职了一家项目比较足的地产广告公司,竟又跟傅健成了同事,但不在一个部门。他过来打招呼,样子一点没变,口气还是一贯的亲切。我发现华薇薇也在,就坐在傅健旁边,她似乎只为傅健一个人服务,泡茶、倒水、订外卖,手到眼到,殷勤服侍。
午饭过后,傅健找我在小会议室叙旧,还叫了两杯咖啡外卖,给我点的还是焦糖玛奇朵。说起之前自己的创业公司,他蹙眉道:“疫情闹的,小公司生存越来越难,还不如打工来得轻松。我还是特别怀念跟你一起做项目的日子,咱们配合特别默契。你要不要考虑来我们部门?你要同意,我跟周总去要人。”
傅健在这家公司依旧混得特别开,老板周总很器重他,视他为左膀右臂。我一听,赶紧客气拒掉——这两年,通过贺禧这个小快嘴,我对他的滤镜早就碎了,还多了一点点警惕。尽管如此,我仍没觉得他有多么不堪,顶多算个“高级灰”的职场人。没办法,在优绩主义的氛围中成长,人总是容易对那些优绩的人格外宽容,甚至不再坚持非黑即白,也低估了善良、纯净、坦荡的重要性。
公司接了个豪宅项目的竞标,傅健跟周总申请,点名让我参与。那天,他开着奔驰载着我和设计、AE一起去现场踩盘调研,路上大家说说笑笑,闲谈起来,我头一次知道傅健的老家在江苏。他骄傲地说,他父亲是一名警察,还是刑侦大队的队长。
“我平生头一次见到警察的儿子。”我坐在副驾上开玩笑。
“那你得好好看看。”说罢,他有意地把脸侧过来让我看,表情里甚至还带着点羞涩。
这套有意无意的细微亲昵、似是而非的边界模糊,傅健想必是玩得驾轻就熟。也许,他就是用这一套俘获了很多年轻小姑娘的心。但我心下暗笑,他这一套在这家公司可能有点行不通了,因为这里的女员工多是肩上有房贷、背上扛娃娃的年龄了,哪有闲工夫跟他搞暧昧?他这个“空降”的部长想驾驭部门里那么多资深老员工,没有实打实的东西,估计很难。刹那间,我甚至看得出了他对我的“盘算”:一个落单的、高龄的剩女,正好有大量时间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只要他操控得了。
于是,在那个项目完成第一轮竞标后,我果断让我们部长给我安排了新工作,尽量地跟傅健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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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我们部门来了个AE,名叫邵子涵,这姑娘将将二十四岁,长得美、家境好、不缺钱、不缺爱,阳光下的脸颊溢光流彩,如玉瓶般矜贵。
疫情期间,各地三不五时地告急,搞得人心情晦暗,坐在我对面的小邵对着我一通抱怨:“姐,这场疫情真要把人搞老了,生活一点激情都没有。”她细数着自己错过的演唱会:“这一年整天窝着,憋坏了。”
我劝她保命要紧,还举了个身边的例子:有位女同事家里有个一岁小娃娃,她怕感染病毒传给孩子,在公司一天到晚口罩不离嘴,连吃饭都是独自到会议室的角落解决。
“光有命,连点生活的激情都没有,活着也没意思。”小邵不屑地撇撇嘴,“我要活得尽兴,管它疫情不疫情。”
“要不你谈个恋爱吧?”我提议——公司里瞄上小邵的年轻人挺多,三天两头就有人过来献殷勤。
“谁跟他们谈呢,一群傻子,没劲!”
“那你要跟谁谈?”
“没目标啊,姐,真没目标,我想找个特别带劲的男人,谈场特别尽兴的恋爱。”小邵失望地把脑袋磕在电脑上。
求仁得仁。这年冬天,小邵就谈上恋爱了,还谈得特别神秘,元旦假期加请假,十余日没来公司,等再回来,整个人散发着“满园春色关不住”的欣喜若狂。没等我询问,她就没头没脑来了句:“我去他妈妈家了,在无锡、乌镇玩了十来天。”
“他”是谁?
“我不告诉你。”她神秘微笑。
年轻一代真聪明,不想说的秘密,给留你一个好奇的门缝儿,然后又决绝地关上了门,让人一点脾气都没有。我吓唬她:“你也不怕这十来天里头乌镇突发疫情原地把你隔离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隔离也不怕,我跟他在一起天天黏着,他在哪儿,我在哪儿,从早到晚。就算隔离,也在一块儿,只有更刺激,这叫‘霍乱时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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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到了2021年新年假期过后,在空荡荡的休息室里,小邵就哭得梨花带雨了。当她说出傅健的名字时,空气有一瞬间凝固了,惨淡的阳光照在冷硬光滑的桌面上,折射出的光芒像针尖一样刺眼。
傅健从未在新公司隐瞒自己已婚的身份,他手指上戴着婚戒,还是像之前一样到处撒狗粮,我差点喊出来:“他是有老婆的呀!”
小邵大大地抽泣了一声:“我已经很长时间睡不着、吃不好了,我受不了他对我的忽冷忽热了。”
她实在是憋不住了,迫切得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于是抽抽噎噎地跟我说了他们交往的经过:她刚来公司一个多月时,傅健就偷偷对她发起了进攻。“霸总”的魅惑,“熟男”的老练,对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尤其是她这种“渴望尽兴人生、追求荡气回肠”的女孩。两人就这样好上了,上班时间偷偷溜出去吃饭、约会、玩剧本杀,不亦乐乎,又趁元旦出去度假。
“那么长时间,他媳妇儿就不怀疑吗?”我听很多人说过,傅健的媳妇对他看管很严,随时随地会查岗。
小邵说,因为婆媳关系不对付,傅健回老家,他媳妇从不跟着。傅健的父母离异,他母亲独居在无锡某县城一个很高档的公寓里,人有点洁癖,家居布置整洁,家里冷锅冷灶,到了饭点就在高级餐馆叫外卖。她在家也化全妆,身形保持完美,穿戴十分优雅,就是性子十分冷淡,与儿子面对面时也不怎么说话,对儿子和小情人的事,更是一言不发、不闻不问。
傅健跟小邵说,他十来岁时,父亲就出轨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那时候,母亲总是勒令他去父亲的情人家里要人,开头他听话乖乖地去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就不去了。十来岁的男孩已经有了自尊心,跟衣着光鲜、年轻漂亮的第三者争夺自己的父亲,想象那个画面都无比难堪。他恨母亲,恨她哭到眼泡肿胀、头发凌乱,在家穿着睡衣竭斯底里地闹腾。他生气地对母亲吼叫:“你们的事情我不参与,为什么天天让我出去丢脸?”后来,傅健的父亲终于找了“真爱”,离婚后跟对方结婚,又生了一双儿女。傅健没有与父亲反目,反而同他的新家人相处融洽,参加工作以后,还三不五时的给小自己二十多岁的弟弟妹妹买礼物、带他们去游乐场玩。他是优秀、大方的大哥,赢得父亲新家的欢迎,父亲对他更是赞赏有加。
小邵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一些小事:
2017年,我们为项目做父亲节的热点海报和短视频,探讨主题时,大家提交的都是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只有傅健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不要落在陈旧的套路里,大家思维要努力发散,最好来个反套路的,例如你打我耳刮子,我拔你气管子。”
还有一次,大家谈起圣诞节,傅健骄傲地说,他小时候看电视,外国人家里都有挂满小灯泡的圣诞树,他眼馋得不行,非让父亲给他整一棵。爷俩开着车跑遍了小县城都没能买到,他父亲一生气,回家抄家伙,左手一把刀,右手一把斧,威风凛凛地带着他上山砍树。
7.
我成了小邵的倾诉对象,她时不时会对着呜咽起来。她说傅健有很强的控制欲,这段关系里,她并不轻松。在乌镇游玩的时候,傅健每天给媳妇打几次视频,每次极尽甜言蜜语,她只得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偷偷躲在暗处等着。但当她接到一个男性朋友咨询业务的电话,傅健的脸就立刻拉下来,撇开她的手大步向前走,根本不理会她的解释,直到她蹲在地上哭出声来。
类似的情况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傅健不说原因,不做解释,由着小邵去猜。“我也很纳闷,为什么明明是他上赶着我的,他黑着脸,还要我去哄着他?”虽然嘴上这样说,动了心的小邵还是选择低下头好言好语地哄他,直到这个快四十岁的大老爷们脸上“多云转晴”。
听到此处,我惊得站了起来:“离他远点,他不是好人!”
“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是……”小邵又哭了起来。她的脸憔悴了,从前饱满的脸颊凹了下去,眼神闪烁不定。
我很纳闷,这样的男人,是怎么跟妻子维持多年的婚姻关系的?
小邵擦干眼泪,犹豫地说:“不知道,她媳妇儿是独生女,父母都是老北京,家里应该有钱吧。听他说,他媳妇儿家在顺义有一套别墅,在四环有平层大四居,在青岛、三亚都有房子,经常去度假什么的。”
我摇头叹息,看来,傅健这个“霸总”,八成还是个“赘婿”,就算他爸是个小县城的刑侦大队长,也断断撑不起他的奔驰S和正值价格顶峰的“金茂府”。或许,他在媳妇面前一直扮演着年轻女孩喜欢的那种“专情、儒雅、智慧、有品位”的男人,靠着伪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心里的黑洞却张着大口,不断吞噬着崇拜、赞美、认同,再吐出各种污秽的沫子来。
我问小邵知不知道华薇薇跟傅健有一腿?
她点头说:“知道。”又解释:“后来才知道的。”
傅健跟小邵说,其实他特别看不起华薇薇,“那女人很廉价”,又说他们两人只交往过很短一段时间,是华薇薇把自己当成了救命稻草,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华薇薇之所以还能留在公司,纯粹是他可怜这个女下属,否则以华薇薇的工作能力,在任何一个公司都很难留下来。
这种龌龊、恶劣、难以置信的借口,小邵竟然信了?!难道就不怕傅健对着另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也这么说她“很廉价”?!
这番话我没有说出口,但显然脸上已经带出来了。小邵一把握住我的手,又哭了出来:“姐,姐,我都懂,我知道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人,是背着媳妇儿出轨的惯犯,是个骗子、坏蛋,可是我就是……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爱过我?”
她的哭声突然大起来,我吓得赶紧拽住她——这是在一个空荡的小会议室啊。
我知道,小邵还是不甘心。这是很多女人都逃不过的、愚不可及的问题,陷入这里头,且有得折腾,就连智慧能干如沈殿霞,尚且在与郑少秋离婚十几年后当众质问前夫:“你有没有试过真真正正中意过我?”何况只是个二十几岁、脑子还没有长拢的姑娘。
“悬崖勒马、及时止损吧。”我给小邵拿纸巾擦干眼泪,心疼地苦劝。
“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她又重复一遍。
如果得到的是肯定的答案,我想她可能就会马上辞工,删除对方所有的联系方式,回湖南老家——可如果不是呢?女孩子顿觉受了奇耻大辱:“他为什么不爱我?!”
曾在感情路上一向无往而不利的女孩,现在只能接受一个答案,那就是这个男人亲口告诉她:我爱你,我的忽冷忽热,我的不敢确定,只是要对妻子负责任——这可能是真心话吗?
我劝小邵,一个出轨男人,对年轻女孩子垂涎三尺又不能负责的男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坏人,他的爱也是“坏爱”,有啥好稀罕的?但这番苦口婆心完全没用,陷在爱情胜负欲里的女孩,脑子都像是进了猪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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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小邵每天上班魂不守舍,三天两头请假,人瘦了又瘦。我心疼地劝她辞职,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她说,她要在内心练习着跟傅健告别。我祈祷她能赶紧撇下这段不伦之恋,重新出发。
但还是闹大了。
2021年五月的一个夜里,她在电话里哭得呜咽,说怀了傅健的孩子,闺蜜陪她去打掉了。傅健得知消息很慌张,慌张过后是极度的冷漠,埋怨她不小心:“我没打算什么‘生子上位’,我恶心这种事还来不及呢,他竟然说:‘别以为怀了孩子,就能有什么奢望,我是绝对不会离婚的,而且我也不喜欢孩子。’他还说,他媳妇儿跟了他十来年,已经打过两次胎了。”
这话一说出口,连我这样旁观的局外人,都觉得像是被一脚踹进了冰冷狭小的冰窖,深不见底,又冷又黑又令人窒息。
从那以后,小邵再也没有来过公司,她在电话里辞职,弄得部长很不高兴,怨她不回来做交接。但好歹那一阵工作不忙,另一个AE迅速接手了她的工作。
办公室里暗戳戳地出现了流言,连部长都八卦地问我,我只能打了个岔。周老板、副总或许也有耳闻,但所有人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傅健对公司有用,至少在这一年还很有用,摆不到台面的事,都是小事。
小邵给我打了个电话,拜托我把她办公桌上的几样东西寄回她湖南老家,剩下的东西让我随便处理。我找了个角落跟她闲聊了几句,嘱咐她好好保养好身体。她又呜咽起来,声音很压抑,我也难受得要命。她还那么年轻,怀抱着太多的幻想,这段“霍乱时期的爱情”留给她的可能是用一生才能治愈的伤。
打完电话回办公室,我朝傅健的部门瞥了一眼,他正跟同事说说笑笑,照样风度翩翩。夏日的阳光下,他洁白考究的衬衫闪烁着耀眼的光,是那么清清爽爽,那么有派头,毫发无损。
令人恐惧。
这人身上有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深不可测,依照他的外形能力情商,他本可以在职场大有作为,拥有美好的家庭,令人羡慕的生活。可他受限于那个黑洞,任由它张大着口,越变越大,永不知足。
8
疫情过后的这几年,整个社会面临着“祛魅”的课题,昔日光鲜亮丽的行业,熠熠生辉的事情,衣冠楚楚的人物,纷纷撕下表皮的明艳,露出草台班子演大戏、污秽草包站峰顶的实质。尤其是地产行业,历经了爆雷、债务、强者的虚弱、弱者的崩溃,让人看到那一直被美化却最终无法掩盖的原罪。我才发现“活见久”是一个美好的词汇,足以让人对所有的事情祛魅。
2021年年底,我回了老家,工作成了难题。我选择接私活干兼职,联系了北京很多关系不错的同行。傅健已经离开了那家公司,又空降到另一家公司做领导,大约是听同行说我正在找项目,他又找到我,表示愿意把自己部门的项目给我干。我找理由拒绝了。他在微信里打出了一连串的文字,大意是:你放心,这份兼职给到你,就一个要求,你只对我负责。时间、工作量全部由我安排,我保证让你挣的不比在北京少。我赶紧拿我老公来说事儿,说他不让我继续拼命搞事业。
傅健说:“他是在给你洗脑啊,这人不靠谱。”
我再次拒绝,他不说话了。
后来,我想了想,删除了他的微信。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