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钟情冷饮开了三十多年,如今却依旧受年轻人欢迎,店里净是些交头接耳的小情侣,大多两人一杯饮料或者一份冰糕。
他们对食物本身并没有多大的热情,享受的是青春特有的旖旎动人,还有爱情溢出来的柔情蜜意,不管什么味道,在舌尖上滚过,都是甜丝丝的。
相比之下,坐在窗边的两个中年人就显得有些突兀。
二敏的高门大嗓引得其他人纷纷侧目,一道道异样的目光如同锋利的钢刃,刺得劳宝有些局促。
他向内拧了拧身子,尽量避免被人看清自己的脸,掩着嘴压低了声音:“要不,咱找个饭馆吧,冷饮喝多了肚子不舒服。”
“你肠胃有毛病?”二敏果然敏感,她迅速收敛了笑意,眼中立马浮现出一丝警惕,脸拉了三尺长,不高兴道,“我可跟宋大娘说过了,身体不好的不行。”
“不不不……你误会了……”劳宝脑门上顿时出了一层汗,自己虽然对相亲没兴趣,对眼前这个二敏也没感觉,但既然“领”了任务,那就得认真对待,若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劳栋肯定又要啰嗦,于是连连摆手解释道,“这不是到饭点了吗?”
“那倒不用,我这人向来不爱占便宜。”二敏稍稍松了口气,身体向后仰了仰,直言不讳,“要不也不会定在这小破店见面,一个球三块,谁都没负担。”
“原来是这样。”劳宝尴尬地笑了笑。
他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对男女之情的认知,还停留在二十年前。印象中,那应该是含蓄,是试探,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没想到,一切关于爱情的美好记忆,却被初次见面的二敏毫不留情地打破了。
这个中年女人身上没有任何矜持委婉的特质,也不管劳宝愿不愿意听,就直通通地将生活中的鸡零狗碎全都搬上了台面,
“我家姐俩,老爹去世得早,就一个老娘瘫痪在床。”二敏的两片嘴唇很薄,就像一柄尖锐剪刀的两刃,一张一合间将日子剪了个粉碎,连一块遮羞布都没剩下,“现在跟着我姐呢,要是咱俩结了婚,我就打算把老太太接过来,你不是开旅馆的嘛,地方大也住得下……”
“那个……等会……”劳宝越听越不是滋味,没说上三句话呢,怎么一上来先给自己安排了个伺候人的差事?虽然打断人家很不礼貌,但他还是没忍住,“这些从长计议,咱还是先互相了解一下。”
“了解什么?”二敏正说得兴起,见劳宝如此这般,不由一愣,不解地盯着他,“我人都在这了,身体健康,一个月工资四千块,你就说能不能相中吧!”
“我……”劳宝被噎了一下,自觉点头不妥,摇头也不是,只能僵硬地笑了笑,“我说的不是样貌,主要看双方有没有……感觉。”
一听这两个字,二敏疑惑地皱了皱眉,随后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似乎劳宝刚刚说的滑天下之大稽的条件:“你当是小年轻谈对象呢,还找什么感觉?”
“没有感觉,怕是长远不了。”见二敏和自己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劳宝脑海中浮现出广州的一句俗语——“鸡同鸭讲”。由劳栋点燃的雄心壮志顿时萎了大半,有些意兴阑珊道,“我这个人还是比较看中精神上的交流,那种……灵魂伴侣,你懂吧?”
“精神?灵魂?”二敏看劳宝的眼神像是在看神经病,她打量了对方半天,撇着嘴摇了摇头,完全不掩饰自己的情绪,“难怪宋大娘说你打了二十多年光棍,还真是个怪人。”
“这不是很合理的要求吗?”
劳宝已经知道二敏是个没有什么城府的直心眼,人不坏,但确实跟自己无法产生半点共鸣。约摸着今天这事十有八九得黄,说话时也就不端着了,直言道,“你倒是说说,怎么怪了?”
见年过四十的劳宝还一脸“求知欲”,二敏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她几乎可以断定,这种男人必将孤独一生。
一想到其晚景凄凉,同心情悄悄滋生,于是开始不厌其烦地传授经验:“咱这个岁数,找对象一看身体,二看收入,至于感情不感情的,不重要。”
见她说得斩钉截铁奉若真理,劳宝下意识就要反驳,没想到半个字还没出口,话头又被二敏抢了过去。
“你先别打岔,听我说完。有房有固定收入,那是最起码的条件。
本来我想找个体制内的,虽然赚不着大钱,但好歹旱涝保收稳定啊!
不过宋大娘说你开了二十年旅馆,应该也有不少存款,我才勉强答应来见见。
到了这个岁数,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身体肯定多少有点毛病,离进医院大修不远了。
你别不爱听,什么精神灵魂的,能当钱花吗?
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了,吃个三块钱的雪糕幸福一整天,喝杯爱情的汽水就能一个礼拜不吃饭。咱睁开眼睛就八只手等着要钱,哪有心思玩那些不切实际的浪漫?”
二敏终于发表完了关于中年爱情婚姻的高谈阔论,劳宝却发现刚刚想要争个高低的欲望消失殆尽。
他抿了抿嘴唇,将那些针锋相对全都咽了回去,低头笑了笑,扫了桌上的二维码,心平气和得有点过分:“来点喝的,看你,都说渴了。”
“我不喝冷饮,雪糕就行,杏仁味的。”被劳宝这么一说,二敏才觉得有点口干舌燥,见对方完全不表态,她忍不住探着身子追问了一句,“我说的没错吧?”
“嗯,特有道理。”劳宝重重点了点头,“叮”的一声下了单,随后才慢悠悠地抬起头,一咧嘴,嘴角的笑容直接攀上了鱼尾纹,“不过我这个人就是不切实际,要不然也不会二十年没找。”
就算二敏再大大咧咧,如此明显的不友好也听得出来。
她原本还觉得劳宝面相挺和善的,现在看起来愈发觉像笑面虎,刚愎自用油盐不进,脸不由沉了下来,冷哼了一声:“你不是没找,怕是根本找不着吧?”
“你呢,咋也找不着?”劳宝没忍住,呛了一句。
二敏心直口快,但却让人喜欢不起来,他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话不投机半句多。
“嘿!要不是看在宋大娘的面子上,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好歹!”
二敏平日里直来直去惯了,周围人了解她的性子,言语间多是维护顺从,就算不赞同的地方也含糊而过,又有谁会当面让人家下不来台?
见劳宝不留一点情面,她顿时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拍案而起愤愤道,“活该一辈子打光棍。”
说完,小腿一勾,直接把椅子踢到了一边,狠狠瞪了劳宝一眼,转身就走了。
服务员正好送雪糕过来,看到这一幕也不敢拦,麻利儿地给二敏让路,直到目送其出了大门口,才转头对劳宝吐了吐舌头:“哥,赶紧追上去哄哄啊!”
“哄个屁。”劳宝突然觉得周身轻松。
他今天的行为确实不体面,言语也着实刻薄。作为一个男人,本不应该如此,但大脑深处像是有一个声音,唤醒了沉睡多年的魔盒,释放出被遗忘很久的肆意妄为,根本控制不住。
久违的爽利升腾而起,如同一场从天而降的甘霖,在枯萎的土地上慢慢蔓延,顺着那干裂的纹路,渐渐沁了下去。
沉寂多年的心猝不及防地动了动,仿佛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他甚至听到了草茎拔高时发出的“噗噗”炸裂声。
周围都是小情侣们在窃窃私语,劳宝眼眶一热,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广州。
在那座千里之外的的城市中,在那个充满朝气和干劲儿的地方,在那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记录了自己曾经的热情、冲动和壮志凌云,同时也镌刻了有关青春和爱情的所有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