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方才他郑重其事地说要照顾我,如今得了父皇首肯,他又扭捏起来,喂药时也不敢看我。
我轻轻触及他手心,舌尖一阵酥麻。
“你不好好喂药,我的病怎么能好。”
他的手抚上我额头,“看来公主是退烧了,都能戏弄我了。”
喝了药我顿觉困倦,我怕黑,入睡前都要将旁的灯熄了,余下盏琉璃灯,那朦胧灯光能让我有安全感。
可今夜薛衡说什么都不让我点灯。
“太医说了如此与睡眠无益,听侍女说公主觉浅,一有动静便要醒来,想是这个缘故,今夜公主牵着臣的手入睡,若要喝茶起身,唤我便是。”
灯熄了,我牵着他的手无比安心,很快便进入梦乡。
醒时那人已不见了。
我宫里的侍女又被父皇拨了回来。
据说母妃大闹父皇寝殿,非说孤男寡女不可久居一室,逼着父皇收回了旨意。
此后许久不见薛衡,只是常有他给我买的小玩意送进宫。
今日是燕子推,明日是吹糖麻婆子孩儿,我不由得更盼望见到他,便写了信去催。
好容易他来了,却带着傩面,吓得我抄起花瓶就要朝他砸去。
“宁宁别打,是我,薛衡。”
我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就觉得好笑,趁他不注意,将那傩面揭了去,却见他脸上青青紫紫,眼睛也肿了,显然是和人打了一架。
“好啊你,早听说你是个风流浪荡公子,这又是在哪个花魁娘子那儿和人争风吃醋了?”
“宁宁你别气,我只有你一个,又哪来什么花魁娘子?”
见我不买账,他只好和盘托出:“本来不想和你说,怕你着恼,是京城里有些风言风语,说你绣了鸳鸯戏水的荷包要送给褚越,可褚越不领情,我自是要维护你,便将他们打了一顿。”
我无奈:“我不喜欢褚越,且我针脚粗浅,也没有绣过荷包。”
“你不用解释,我信你。”
他目光凝在我脸上,握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这些时日想了想,你与我毕竟没有怎么相处,若你是为了和褚越较劲,或是为了远离贤妃,待日后,若公主不喜我,只怕要后悔,不如公主多想想。”
我捂住他的嘴,贴近他,“若我不嫁给你,以我娘的脾性,只怕嫁的人远远不如你,你难道愿意看我一世受磋磨?”
“既如此,若公主日后反悔,薛某随时愿意和离,听闻大长公主和离后,日子也过的不错,甚至还有幕僚相伴。”
见他越说越认真,我不由得真生气了:“你从哪看出我心不甘情不愿?”
“公主那日与褚越说希望他永远别后悔的话,是以臣认为公主所作所为是赌气而已,臣不敢认真。”
我笑了笑,点上他的鼻头:“我告诉你,我那三皇姐在宫中豢养了许多太监,却都是如假包换的真男人,我是期待褚越婚后发现头顶一片绿,却又无可奈何,想想就好笑。”
“真有此事?”
见他错愕的模样,我更觉好笑,这事还是上辈子他为了讨我高兴,想法设法去打听来告诉我的。
“可不正是,不过我三皇姐只有一个,那些假太监盼她都像久旱盼甘霖,自然难耐,便悄悄和她的宫女来往,她怕人发现这桩丑事,又不能将人都打杀了,那宫里乌烟瘴气,皇姐早就想靠成婚搬进公主府,好好惩治那些奴才了。”
看薛衡一脸受教了的表情,我乐得跌在他怀里。
抬头看时,他的眸中似有一泓秋水,更兼有三分心疼七分柔情,叫我沉溺,我轻轻吻上他的眉眼,他先是一怔,随后那吻伴着灼热的呼吸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
风慵懒抚过,窗外落叶簌簌。
7
立春时节,宫中时兴裙幄宴。
恰此时薛衡的脸已好的差不多了,我便让他陪我出席。
席上,自然少不了三皇姐的冷嘲热讽:“从前京里都在说徽宁妹妹对我家驸马难以忘怀,虽然驸马极力撇清,可怎知妹妹不肯放过,近来京城里又传言说薛公子对我这妹妹情根深种,见薛公子之前,我还不知有人竟抢着要将那绿纱帽往头上戴的,你们俩倒也是般配。”
我为薛衡斟了荔枝酒,便正襟危坐,等着他发挥。
“公主殿下怎如此偏听偏信,我和徽宁公主早已两情相悦,分明是褚公子再三纠缠。还有啊,公主您这声驸马还是叫早了,你们尚未成婚,这一声声驸马叫下来,当心夜里您宫里人醋了,与您彻夜长谈,叫您难以脱身啊。”
眼见三皇姐恼了,我暗自偷笑,这些假太监近来很是让她头疼,薛衡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在她的雷点上反复横跳,怎么不好笑。
她不再理睬我们,倒也得了一时片刻清净。
宴席过半,母妃身边的姑姑突然捧着壶酒来到我身后,悄声道:“公主殿下,这是贤妃娘娘赏赐您的杨梅酒,这杨梅酒得来不易,可是娘娘亲自挑了好的送去酿的酒,酿好了又亲自尝了,说符合您的口味,才送来的,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的,您还是多体谅娘娘为母的难处,给娘娘几分薄面吧。”
我心中冷笑,母妃总是做了一分,都要说成十分。
但话都说到这份上,母妃又一直远远看着我,我倒也不好拿乔,便由着姑姑给我斟酒。
许是这酒格外醉人,我喝了两盏,便觉燥热不已,向父皇告罪后,便唤了宫人引我回去休息。
可这路越走越偏,渐渐地我都要不认识了。
“大胆,本公主叫你送我回宫,这又是何处?”
那宫人眼见事败,用力一推,便将我推入一间宫室,又趁我不备从外头将门锁了起来。
此处简陋,又少有人来,我渐渐心生不安。
更叫人心惊的是,我竟在床榻上瞧见了醉酒的褚越,他已醉的人事不省,任我怎样推打都不醒,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被谁看见都说不清,何况这人不过多久便要做我的姐夫。
8
“宁宁!”
外头一声闷哼,随后,便是有人重重倒地的声音,门被推开。
我哭着扑进薛衡怀里,“吓坏我了,还好你来了。”
“我瞧这丫鬟鬼鬼祟祟,就跟来了,还好你没事,我将她打晕了,我们快走吧。”
我扯住薛衡的袍子,指了指床榻上的人,“是不是该带上他?”
怎料他略一思索,笑得狡猾:“宁宁,就这样走了多没意思,你想不想看一场好戏?”
我期待地望向他,重重点了点头。
我们带着褚越躲在草丛里头,静静等待着。
没过多久,便有许多脚步声急急而来,打头的便是我那不嫌事多的三皇姐,其后父皇和皇后都跟了来。
“儿臣听宫女说徽宁妹妹在此与人行苟且之事,恐其言不实,这才引着父皇前来一看,若是假的,也好还妹妹一个清白呀。”
看她那得意的样子,我不由得暗暗期待她瞧见里头的光景会是怎样的表情。
门被推开,异香弥漫,屋内凌乱不堪,地上榻上全是不堪入目的痕迹,里头的人受了惊吓,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摔了下来,被当场擒获。
那男人身强体壮,满脸餍足,被泼了盆水后才清醒过来,见着这么多人,便连忙跪地求饶。
三皇姐原本漫不经心,见着这人后,便又惊又怒。
这是三皇姐近日最宠爱的一个假太监,而床上还有个女子昏迷不醒,便是方才引我前来的宫女了。
“你!你们!”三皇姐气到掏出鞭子便抽了过去,那男人不敢反抗,只得拼命闪躲,喊着饶命。
“住手!成何体统?这宫中怎么会有男人?这是宫中的侍卫吗?”
父皇发了话,皇姐顿时偃旗息鼓。
按律,侍卫擅入后宫也是大罪,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上前辨认一番,顿时大惊失色:“这不是侍卫,这人分明是三公主那儿的太监,怎么会,怎么会是个男人?”
啪地一声脆响,三皇姐捂着脸颊伏在地上呜咽不已,“不是的,明明是有人看见六妹妹和褚越在此苟合,父皇,你相信我。”
9
“皇姐是在找我吗?”
我恰如其时地出现,还带着清醒的褚越,三皇姐如见了鬼一般说不出话。
倒是那假太监,为了活命,什么都说出来了。
“陛下饶命,都是三公主逼迫奴才的,奴才好端端一个男人,怎么会愿意自甘下贱扮成太监呢,都是三公主的意思,公主还说褚公子一点也不知情识趣,若不是为了和六公主争抢,她是一个眼神都不会分给褚公子的。今日若褚公子和六公主成了好事,不但甩了麻烦,陛下也定会觉得愧对三公主,以后公主殿下不管召多少面首入宫,您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放肆!”
父皇大怒,重重踹向三皇姐,将她踹的吐了血,那假太监也被施了宫刑,仍旧送去陪伴皇姐,至于那与人苟合的宫女,则罚做苦役。
一众人看了这场大戏,都战战兢兢,生怕被迁怒。
皇后知道求情也是无用,便顺着父皇的话,说要重重惩治三皇姐,让她收收心,待到改了脾性后再谈婚事。
经过此事,褚越自然无法再做驸马了,往后许是出门都要被人笑话。
他在我身边静默了许久,才缓缓说出一句抱歉。
“险些带累了你的名声,是我对你不起。”
“你当初既要又要的,就该知道有今日。”
我嘲讽地回了他这一句。
就当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却有不少人叽叽喳喳地向这头来,待走近些,却是母妃和兰嫔领着一众命妇前来捉奸。
“贤妃这是做什么?”
母妃似是听不懂父皇不善的语气,转头拉着我的手一起跪在了地上。
“陛下,臣妾听闻徽宁和褚公子做出了无媒苟合之事,事已至此,为全皇家颜面,求陛下赐婚。”
我如当头棒喝,这时,我才想起,那盏酒是母妃身边的姑姑递给我的。
周围人的脸色精彩纷呈,父皇的脸更是黑如锅底。
“贤妃,此事朕瞒的严严实实,皇后也只带了贴身的宫女太监,你是如何得知?”
“臣妾如何得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桩婚事。”
我冷笑出声,眼角却落下泪来:“苟合的是三皇姐宫中的宫女和假太监,母妃是不是很失望啊?”
看着母妃那不知所措的脸,我瞬间觉得恶心万分,世间怎会有亲娘如此陷害女儿?
“父皇!父皇!”
眼见贤妃来了,三皇姐浑似打了鸡血,精神了起来,扯着父皇的衣角,哭喊道,“都是贤妃娘娘指使儿臣的,儿臣也只是听她的话!儿臣是受了蒙蔽啊!”
见有脱罪的机会,皇后也在一边帮腔,两人说的有理有据,而末了母妃也只会一句臣妾百口莫辩。
陛下盛怒,紧要关头还是兰嫔挺身而出,认下了所有罪过,被父皇关进了冷宫。
而我那母妃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直到侍卫将兰嫔拖走,都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
10
陛下将母妃禁足,我去看望她时,她还在怨我为何那日不帮她说话。
“兰嫔倒是为你求情了,可换来了什么?你可有为她说过一句话?”
她嘟着嘴,一脸冷漠:“是她自己愿意的,更何况她在冷宫待着又不会伤了死了,哪里像本宫,被关在这儿,连天光都不见。”
“呵!”我苦笑道,“原本我以为母妃对我无情,对兰嫔或许还有一点真心,是我天真了,你根本就是一个没有心肠的毒妇!”
“谁准你如此说本宫?”
她的脸色阴沉的如同黑云压阵,一口银牙紧咬,周遭的空气都静地让人恐慌。
可我已习以为常,她这副模样往往只有对着亲近之人才会展现,是以外头人都不知晓原来致力于和睦六宫,面对旁人挑衅只会故作不知的贤妃,竟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可我原本也知道她会如此,心中仍是苦涩万分,“母妃,这么久了,儿臣一直憋在心里,如今,只想问您一句,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啊!”
她瞥了眼我,见我泣涕满面,也只是辩解道:“我也是为了你好,那褚家兵权在握,薛家就是个空架子。”
“别装了,母妃您只是为了自己,何况,儿臣问的不仅是这件事,儿臣想问的是,两辈子,为什么,两辈子您都要害我?明明上一次我已经在好好过日子了,为什么要害我?”
她大惊失色,“你怎么知道?你也回来了?”
见我不说话,她冲了过来,狠狠掐住我的手腕,“你既然回来了,就该想方设法嫁给褚越,若不是薛家无能,我早就让你弟弟做皇上了。”
“可您也并不爱弟弟,鸿瞻说你半个月都不去看他一次,你让他做皇帝,难道是为了太后的尊荣吗?那之前又为何假惺惺地说要让鸿瞻做个尊贵王爷?”
她推开我,用手帕沾了沾眼角,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还不是皇后的那个儿子,当了皇帝后说要让我出家,早知道是如此,我就争一争了。”
“当时若不是你非说太子矫诏篡位,又怎会招惹来祸端,害弟弟也被猜疑。”
“那时举事仓促,若再给本宫机会,这江山未必不会易主!”
我见她渐显癫狂之态,心头不耐,语气也冷漠起来:“母妃,往后你都不必争了,这回您害父皇失了颜面,我会奏请父皇,恩准您往后都在此静思己过,您还是好好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殿,或许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想听见她的声音。
11
自宫殿出来后我遇见了褚越,他说要去西北领军,驸马这样的富贵闲人确实不适合他。
“我怕是来不及喝这杯喜酒了,褚某提前向殿下道喜,愿公主殿下岁岁安乐,与驸马永结同心。”
我笑了笑,与他道别。
回头时,薛衡在不远处看着我,他今日格外不同,眼角眉梢都是喜气。
“宁宁,陛下已为我们定了婚期,腊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虽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可什么都得准备起来了,如今我与前世的心态全然不同,从前有多沮丧,今日便有多欢喜。
恰逢太子哥哥赈灾回京,他虽风尘仆仆,却不掩龙章凤采,我们这些弟妹都是他教导的,是以兄妹间格外亲近。
“徽宁,皇兄来送你出嫁。”
我与太子哥哥许久未见,那日聊到月上中天才肯罢休,末了,要离去时,他递给我一封信:“是褚越写的,看不看随你。”
我匆匆打开,一目十行,信中说道他平叛有功,官升一级,另外还有贵人愿赏他高官厚禄,只要他忠心做事,我将信烧掉,其中的内容只告诉了皇兄一人。
大婚那日,母妃也被放了出来,父皇有意让我们母女重修于好,可他不知道我们之间隔的沟壑之深早已无法修复。
“女儿拜别父皇母后,深谢父皇母后养育之恩。”
我大礼跪拜,父皇见我丝毫没有提起母妃,也只是叹了口气,便扶我起来。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不知谁推了我一把,一道银光闪过,那利刃就架在父皇脖颈上,血光乍现。
“贤妃,你敢弑君?”
面对父皇的质问,她脸上一片哀戚:“陛下,我也是如今才知,原来年少情深,也可以走到相看两厌,陛下将我禁足,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朕与你何来情深?联姻之事,不过互相利用,朕可曾有一时一刻说过要和你白头偕老?你将刀子收起来,朕可饶你九族不死。”
“九族?九族与我何干?”她笑得癫狂,“既然陛下对我并无真情,我也不必顾忌陛下的性命了。褚家军何在?”
她一声大喝,宫殿外便涌入许多甲士,将此处团团围住,领头者正是褚越。
宫人们都恐慌地四散奔逃,可却都被挡了回来。
“今日殿中之人,统统斩杀!”
话音落下,那些甲士丝毫未动,正当她疑惑时,太子哥哥却站了出来,他手持弯弓,箭矢正对贤妃眉心。
贤妃面上慌张,仍怒斥道:“褚越,本宫许你摄政王之位,准你迎娶公主,事到如今,你为何不动?”
“臣世代效忠陛下,为何要听你一介后妃之言?”
随着这话出口,贤妃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刹那间,利箭破空而出,我看着她倒地,瞪大了眼,似是不甘。
父皇到底还是给了她最后的体面,许她葬入妃陵,不过一切规模都得从简了。
12
婚仪仍在进行,一路吹吹打打,轿子终于落了下来,薛衡牵着我,叩头行礼,从今日后我们便是结发夫妻了。
新房内红烛摇曳,他在哄闹中用玉如意挑开我的盖头。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笑着望进他深邃的眼眸中。
薛衡,上辈子,是你先来爱我,往后余生,我会慢慢偿还你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