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俊华站在蛋糕玻璃柜后面，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人来人往的街道，一副灵魂出窍的状态。
才刚刚进蛋糕店工作，就连续犯了两个错误，还是两个非常低级的错误。而更要命的是，到了现在，他还搞不清楚，该如何避免这两个错误。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天之骄子，才华过人。虽然在公司里常有不如意，也远比不上欧蓉雪、父亲这些职场精英，但他仍然相信自己比周围那些普通大众卓越很多。所以，当他出去买面粉和鸡蛋的时候，他觉得这任务实在是太简单了，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度，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他上了一课。
出错的挫败，犹如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他的心口上，打得他自尊心隐隐作疼。以前牢不可破的自信，也开始隐隐地动摇起来。
他不由得想起我昨晚说的话：“你的问题，就是出现在‘太顺利了’这点上……你在公司担任总经理数年，没有创出什么业绩，并非是你的智慧和能力不行，而是你没有学习到与生产销售有关的东西，缺失了一线工作的经验……你太要面子，而且自尊心太强，放不下面子去接触一线工作，到一线中去打工和实践，所以，你除了会搞人际关系和人情攻关之外，其它的，例如决策和策划，全都不行……这是你的短板，也是你陷入当下困境的根本缘由……”
我的声音在他的脑中清晰地回荡着，仿佛醍醐灌顶一般，让他的心中渐渐地涌起一丝明悟。
昨晚听我说的时候，他顶多只是觉得挺有道理。到了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能力到底是多么的糟糕。如此看来，即使是小美、大牛、二狗和三熊这些底层的普通人，都比他强很多。他就像是一个封建豪门贵族家的大少爷，空有万贯家财，却连生活自理的能力也没有。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不禁莫名地惆怅起来，眼神也黯淡了一些。
一对老夫妇牵着小孙子的手走过来。小男孩趴在玻璃柜壁上，看着里面五颜六色的蛋糕，乌黑的大眼睛露出渴望的光芒。他考虑了片刻，指着里面的原味蛋糕道：“我要这个，还有这个。”
爷爷宠爱地摸了摸小男孩的头，对唐俊华说：“他要什么，你就给他拿吧。”
唐俊华见小男孩如此可爱，心中的暗淡微微地冲淡了一些。他拿起夹子，打开玻璃柜，将小男孩指定的蛋糕夹了出来，装进白色塑料袋，封好袋口，递给老爷爷，“一共10元。”
爷爷接过袋子，从裤袋里掏出一张100元的纸币，递给唐俊华。
唐俊华接过钱，打开收银台，找了一张50元和2张20元的纸币，还给爷爷。
小男孩急不可待地打开袋子，拿出蛋糕，开心地吃起来。
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唐俊华眼神有点恍惚。这个情景有点似曾相识。他隐隐约约地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父亲和他小姨，曾经带他一起去游动物园。当他们到达一间蛋糕店的店门前，他吵着要吃蛋糕，父亲就给了买了两块。
那时候，他觉得十分幸福，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蛋糕很好吃，父亲很慈爱，小姨很温柔。
这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他的神思恍惚了，呆呆地望着老夫妇和小男孩离去的方向，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旁边的小美见他的神色不对劲，伸手在他脸前晃了晃，叫唤道：“唐总，唐总……”
他猛地回过神，诧异地瞧向美丽的小美，“怎么了？”
小美收回手，一脸狐疑，“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在发什么呆？”
他否认，“没有……我哪有发呆？”
小美见他不说实话，怀疑地瞅了他一眼，不再追问。
他在心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收敛心情，认真工作。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店里陆陆续续地来了不少客人，玻璃柜台里面的蛋糕被卖了个七七八八。幸好我和大牛不断制作，将新做好的蛋糕及时地送了上来，又填满了玻璃柜台。
唐俊华渐渐地适应了卖蛋糕的工作。看着顾客一个接一个地上来，又愉快满足地离去，他空虚的心中，终于找到了一丝实在的感觉。因失落和挫败而产生的自卑感，也找到了一些安慰。
我在进出店厅时，看到了他面上神色的变化。见他的眼神恢复了光彩，心中为他生出的一丝担心，也随之消退。
“我到楼上去看看，看看老妈和灵儿练功的进展如何。”我对他们说了一声，便走向楼梯口，向楼顶爬去。
一会儿后，唐俊华刚送走一个顾客，忽然看见之前买蛋糕的那对老年夫妇牵着小孙子的手，气势汹汹地向店门走来。
“你这个骗子！”老爷爷一看见唐俊华，就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起来。
唐俊华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爷爷见他不回答，继续骂道：“还给我装糊涂！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把我的50元钱退回来，我就报警抓你！”
唐俊华面对着怒气冲冲的老爷爷，一脸懵懂，完全不知所措。
小美看他神情痴呆，知道他大脑短路了，连忙站出来，宽言劝慰：“老爷爷，他是新来的，很多规矩都不懂。有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如果真的是我们错了，我们会赔偿你的损失的。”
老爷爷看见美丽又和善的小美，怒气稍息。他沉下脸，掏出一张50元的假币，狠狠地瞪着沉默不语的唐俊华，解释道：“今早我带着老伴和小孙子，来你这儿买蛋糕。付款的时候，我拿出100元钱。这个男的，给我找了90元钱，其中有一张是50元的。后来，我拿着这50元，到菜市场买鱼。那卖鱼的老板说，这是假币，不收。你这小子，看起来衣冠楚楚，没想到竟然这么坏，敢坑我老人家。我问你，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说着说着，老人家又激动起来，扬着那张50元的假币，跺着脚，朝唐俊华骂道。
小美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不知道如何是好，转头去问唐俊华：“你有没有给他找这张假币？”
唐俊华面上露出呆滞的神情，显然自己也不记得是否有这回事。
“你看你看，他没有否认，他一定是心虚了，做贼心虚……大家快来评评理，看看这个坏蛋是怎么欺负我这个老人家的。哼，真的是黑心的店家，连老人的钱都骗！”老人还在继续谩骂，周围的行人逐渐被吸引过来，围聚在四周，好奇地看起了热闹。
眼看事态不断恶化，小美赶紧打起圆场，一边鞠躬一边道歉道：“老人家，真的是对不住，我们不是故意的……我们的零钱也是从顾客身上找的，可能有个别张是假的。都怪我们没有仔细检查……这是真的50元，请你收下，对不起！”
说着，小美从收银柜里取出一张50元的纸币，用双手拿着，恭恭敬敬地递给老人。
老人见小美认错，态度又十分恭敬，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被假币蒙骗的怒气，慢慢地消退了下去。他仰着下巴，倨傲地点了点头，表示对我们的处理结果十分满意。
正要伸手接过那张50元的纸币，不料，唐俊华突然伸出手掌，挡在老人的手掌前面，喝道：“且慢！”
老人和小美均是一愣。老人转头看向唐俊华，额头青筋凸起，显是动了真怒，正要破口大骂，唐俊华却抢先道：“你说我给你找了一张假的50元纸币，请问那张假币在哪儿？可否给我看一看？”
小美怕再生事端，压低声音叫喝道：“唐总，不要再惹事。”
唐俊华抬起另一只手，示意小美不要插嘴，盯着老人，平静且冷峻地道：“请将那张50元的假币递过来，我要检查一下看看。”
老人气得面色涨红，吹胡子瞪眼道：“臭小子，你以为我讹你是吧？好，你拿去检查！”
说着，老人大方地将手中的50元纸币，递到唐俊华的手中。
唐俊华拿着那张50元纸币，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很快，他的眉头慢慢皱起，将那张50元纸币还给老人，断然道：“这张50元不是我给你的那张。抱歉，我们不能给你退。”
老人没有接唐俊华递来的50元假币，吹胡子瞪眼道：“什么！你竟然敢耍赖？！这明明就是你找给我的那张50元，你竟然敢不认？！”
唐俊华毫不退让，“这张50元假币如果是我给你的，我一定认。可是……它偏偏不是。所以，我不会认，也请你不要冤枉我。”
老人气得发抖，“你……你……大家看看，这就是这家店的服务态度。讹骗消费者不说，还死不承认，真的是岂有此理！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让警察抓你到公安局问话！”
唐俊华面无惧色，提高声音道：“好啊，我正想报警呢。就让警察来查查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简直是没有天理了！讹骗人钱财不说，还强词夺理。我还真的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见事情越闹越大，小美赶紧拉住唐俊华，斥责道：“不就是50元吗？你跟一个老人较什么劲？给他就是了！”
唐俊华被小美一通斥责，锐气一挫，胸口仿佛有什么堵住了，没有再与老人争辩。
小美转向老人，堆起笑脸，将50元钱恭恭敬敬地递到老人的面前，满怀歉意地道：“老人家，他不懂事，你别与他一般见识。这是真的50元，请你收下。”
老人家哼了一声，生气地瞪了唐俊华一眼，道：“这钱我不要了！你自己收着吧。还有，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你这儿买蛋糕了。后会无期！”
说罢，他不理会僵滞的小美，带着老伴和小孙子，气哼哼地走了。
周围的看客见状，纷纷道：
“这家店怎么这样，连老人的钱也骗。”
“黑心店就是这样。”
“以后都不要入这家店买蛋糕了。”
小美听着他们的议论，大感不妙，唐俊华也是心中一沉。
就在看客们渐渐散去的时候，我刚好从楼上下来，感觉到店里的气氛不对劲，随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有成哥……”小美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主心骨，赶紧走过来，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
我认真听完，将目光转向唐俊华，问道：“你确定你给那个老人的50元钱，不是假币？”
唐俊华见我目光严肃，正色地点了点头，说道：“是的，我确定。我清楚地记得，我给他的那张50元钱，图案比较清晰和深刻，不像这张，图案和纹路有点虚浮。”
我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那张50元假币，仔细一瞧。果然，纸币上图案和纹路略微有点虚浮。有的地方还有重影，一看就知道是假币无疑。
我沉思了片刻，又问道：“刚才那个来闹事的老人，是不是经常带着老伴和小男孩来买蛋糕的那个？”
唐俊华一脸迷糊，摇了摇头，“我才第一天上班，不知道。”
小美已经在店里做了一段时间，闻言点了点头，“是的，我经常在早上看见他带老伴和孙子在店门前经过。他们是我们店的常客。”
我叹了口气，“那就错不了了，他是吴老师。”
小美眨了眨美眸，“谁是吴老师？”
见他们一脸疑惑，我只好解释道：“吴老师是一位政治老师，已经退休10年了。平时他家要买蛋糕和面包，都是从我们这儿买的，算得上是我们的老顾客。另外，他是这一带老人协会的会长，影响力很大。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整个老人协会的所有老人。只要他将这件事宣扬出去，他们所有老人协会的家人，恐怕都不会再来我们店买蛋糕了。”
小美和唐俊华一怔，显然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我追问道。
小美伸手一指，“那个方向。”
我走近“派送桌”，看着上面等待派送的生日蛋糕，挑了一个最大的，将蛋糕上的贴条标签拿下来，递给小美，吩咐道：“拿给大牛，叫他按照规格再做个一模一样的。”
说完，我拎着生日蛋糕，匆匆地奔出门去。
小美见我焦急地离开，没好气地用手肘捅了一下唐俊华，道：“你看，都叫你不要多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逼得店长要亲自出马，去给人家赔礼道歉。”
唐俊华觉得委屈，“这也能怪我？明明是他冤枉我，我岂能任他污蔑？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小美道：“谁跟你讲天理了？顾客是跟你讲天理的人吗？顾客既是上帝，也是魔鬼。每当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总是对的。而我们，则总是错的。懂不懂？”
唐俊华面色涨紫，显然很不服气。正想争辩，忽然想起他以前好像也讲过同样的话。
那是他担任人事部经理的时候，他曾经处理过几个与客户发生冲突的员工。当时，他好像也是这样说的。
只不过，他当时是领导，不是被处罚的员工，无法真正体会到员工被冤枉的心情。可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体会到了。
原来被冤枉和受委屈的滋味，是这么难受的。以前都不知道。
难怪那时候，有些员工背地里骂他不通情理。
早知如此，他当时就不该那么冷酷地处罚那些被客户恶意投诉的员工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后悔和悲伤。
良久，我终于回来了。小美赶忙迎上来，向我询问善后的情况如何。
我回答道：“已经解决了。我郑重地赔给吴老师50元钱，并送给他一个生日蛋糕，还鞠躬道歉了三次，而且承诺今后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才原谅了我。”
听了我的话，小美松了口气。我瞧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唐俊华，道：“俊华，我理解你的憋屈，也知道你是被冤枉的。但是……我们毕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做生意的第一条，是以和为贵。以后但凡遇上这种事，我们都得忍耐退让，息事宁人。你明白了吗？”
唐俊华没有吭声。
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自尊心强，一时间转不过弯，而这毛病不是一时三刻就能改掉的，便没有再逼他。
不过，经此一事，我觉得他暂时还不适合和顾客打交道，便指派他给顾客送生日蛋糕去了。
送生日蛋糕，送完就走，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