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李瑾煜愤然起身,抢走圣旨,撕成两半。
“什么义妹?沈昕念是我的发妻,怎可入宫为妃!就算是皇兄,也不能罔顾礼法!”
太监总管对天作揖,呵斥道:“陛下是天,陛下的话就是普天之下的礼法!囚中王,休要放肆!”
李瑾煜冲进房中翻箱倒柜,想找出五年前圣人赐婚的圣旨,继续与太监总管争辩一二。
我苦笑,“王爷,别找了。赐婚的圣旨早就被您烧掉了。”
李瑾煜伸手拦住我的去路,红着眼问我:
“沈昕念,你是我的发妻,你又要背叛我了吗?你忘记行冠礼那日,你唱给我的那首歌谣了?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我同他一起唱着少年时期的歌谣,只不过他最后一句唱的是“乃敢与君绝”,而我唱的是——
“愿与君长绝。”
“好一个‘愿与君长绝’!你做梦!”
李瑾煜扣下了太监总管,而后将我推进了膳房内,拿起菜刀在我脸上比画。
“沈昕念,你抗旨留下,我就饶了你。”
我冷语反问:“我留下做什么?留下,继续看王爷与其他女子欢好?还是留下,等着王爷把我的叔父也做成人彘?”
他的手在颤抖,语气也在抖。
“好、好、好,既然你执意要走,那便走吧!我有的是法子,让你滚回来。”
说罢,他用刀在我脸上划下重重一道。
“皇兄喜爱你的脸,现在脸毁了,别说是贵妃,你连他身边的贱婢都当不了!”
“王爷,还不够!”花魁后脚跟进了膳房,娇声附和。
“沈氏的脸既然已经毁了,何不毁得更厉害些?发挥最大的价值。”
花魁递来一块火光熠熠的烙铁,附耳同李瑾煜低语。
李瑾煜鬼使神差地接下,他神色癫狂,毫不犹豫地烙印在我脸上——
一个“奴”字。
花魁笑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今后所有人看到沈氏的脸,都会议论——陛下的贵妃,永远是王爷的奴婢。”
我和李瑾煜都笑了,彼此冷森森的笑。
他抓起膳房的酒壶,仰面往嘴里灌酒,笑声像极了哭声。
我戴上面纱,跟随太监总管,一言不发地走掉。
他唤我:“沈昕念,念念……”
我没有回头。
身后传来花魁小人得志的声音。
“沈昕念,你怎么还有脸入宫啊。陛下看到你的脸,必然盛怒,将你原封不动地扔回来!”
我走后的一个时辰,李瑾煜醉卧在膳房,转身问花魁。
“沈昕念,怎么还没被皇兄扔回来?”
花魁不屑一顾,“王爷,沈氏刚走一个时辰,人还没进皇宫呢。”
我走后的一个晚上,李瑾煜在房间里踱步,转身问花魁。
“沈昕念,怎么还没被皇兄扔回来?”
花魁波澜不惊,“许是陛下朝中有事耽搁了,还未与沈氏见面。”
我走后的第二天,李瑾煜守在王府大门外,转身问花魁。
“沈昕念,怎么还没被皇兄扔回来?已经整整一夜了……”
花魁惴惴不安,“沈氏,或许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马蹄声踏踏,朝着王府的方向奔来。
花魁扯住李瑾煜的衣袖,雀跃道:“王爷,快看啊,沈氏被扔回来了!”
李瑾煜抬眸望去,只见一名御前侍卫骑马而来,马尾后面没有拉着宫车。
李瑾煜冲过去,质问侍卫:“沈昕念人呢?!”
侍卫答道:“沈贵妃正与陛下一同早膳。陛下让我快马加鞭,将此物呈给囚中王。”
李瑾煜接过,端详了片刻后,发现是一条落红的白色丝绸手帕。
一瞬间,他感觉脑子要爆炸,恨意在疯狂滋生,扭曲到极致的嫉妒快要将他撕裂。
他痛到无法呼吸。
他少年时期的全部梦想,彻底破碎,江山和美人皆失。
他反手扇了花魁一耳光,怒声责骂。
“你信誓旦旦地向我担保,沈昕念一定会被皇兄扔回来的。现在,你告诉我,她人呢?!”
06
侍卫将囚中王的府内之事,一五一十地向圣人和我汇报。
缠绵了一夜,圣人并未扯掉我脸上的面纱。
圣上托腮看我,笑意盈盈地夸我。
“朕一直觉得爱妃性格过于刚毅,如今有了面纱点缀,倒是刚柔并济,显得更美了。”
我拉着圣人来圆桌前坐下。
“臣妾陪陛下用早膳吧。”
“好,先用膳。用膳的时候,就要摘掉面纱了,朕来帮你。”
圣人伸手揭开我的面纱,一个血肉模糊的“奴”字赫然入目。
圣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平心静气地火上浇油。
“囚中王说,陛下的贵妃,一生一世都是他的奴仆。他将陛下踩在脚下,屈辱了陛下,他才是成王。”
圣人一掌拍在圆桌上,龙颜大怒道:“幼稚!荒谬!”
我苦笑,“陛下,我的脸已经毁了。这样的我,您还喜欢吗?”
圣人握紧拳头,不作回答,转身拂袖离开。
圣人的态度已经说明了答案,我何必刨根问底。
圣人一生骄固纵横,战无不胜。
他威名远扬,所到之处令匈奴闻风丧胆。
圣人何等尊贵高傲,他的女人怎么可以是别人的奴隶。
这等屈辱,圣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他绝不会受挫于一个手下败将的伎俩。
圣上毅然离去,我守着空荡的宫闱,面朝王府的方向磕了个头。
娘亲,我成功了。
李瑾煜这次,必死无疑。
大仇即将得报,比起开心,我心中更多的是难受。
我换上宫人的服饰,悄然跟随圣人的马车,赶回了王府。
我要亲眼看着李瑾煜死掉。
我潜伏于屋顶之上,揭开一块瓦片窥视着。
此时的李瑾煜和花魁正扭打在一起。
族亲告诉我,李瑾煜在收到丝绸手帕后,疯掉了。
他举着火把,一直在烧和我有关的事物。
烧了许久,也没有烧尽。
对于花魁那张与我七分相似的脸,他更是厌恶至极。
花魁倒是个聪明人,在挨了一巴掌后,自知失了宠爱,便先下手为强,给李瑾煜的酒里下了毒。
巴掌是昨晚挨的,毒药是今早下的,人是刚抢救回来的。
李瑾煜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拖着虚弱的身体,要亲手杀了花魁。
“你个骗子,快把沈昕念还给我!”
平日里娇弱的花魁,此刻却没有流泪。
她被李瑾煜掐着脖子,不仅没有示弱求饶,反倒破口大骂。
“李瑾煜,我忍你许久了!
你的父母是贵人,你生下来便是贵人,高人一等。
我的父母是倡伎,我生下来就是倡伎,低人一等。
命运何等不公!我要与天命相争!
我好不容易爬上王妃高位,又赶走了沈昕念,在府中立了威,地位仅在王爷之下。
王爷或许不知,你想杀我,我更想杀了你!
只要你死了,我就成了王府的主人!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永远属于我!
至于沈昕念,她说‘愿与君长绝,死生不相见’,她再也不会回到你的身边了!”
“咔擦”一声,花魁的脖子扭断了。
07
李瑾煜找来了“奴”字烙印,反复烙印在花魁的脸上。
最后,花魁的脸变成一块熟肉,五官都被抹平了,李瑾煜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圣人面前,与之对峙着。
“皇兄,额头上怎么有汗了?瞧瞧你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哪里配得上‘圣人’二字。
是你败了,我胜了!受辱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五年来,我每分每秒都在承受这种煎熬。
你总是隔三岔五来此狩猎,在我这块巴掌之地上搜刮仅存之物。
我最恨你满载而归时的春风得意,是一遍又一遍的耀武扬威,反复赏玩着我的失意落败。
旧时,你只掠夺了我的猎物。
如今,你却掳走了我的发妻。
江山美人你兼得,而我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干了,这才找回了一点尊严。”
“你疯了,简直无可救药。”
圣人缓缓开口,他将五年前的所有真相,亲口告诉了李瑾煜。
事无巨细,就连我流着血,一步一个血脚印,如何将他从牢里背出来的事,都一一告知。
“三弟,你本该在五年前就死掉了。
沈氏全族犯了谋逆死罪,沈昕念说她能活着,命是朕赏的,不值钱。
能和朕谈判的筹码,只有一颗赤诚之心,她将忠诚与信仰抵押给了朕,换你活命。
她爱你不求回报,你却伤她体无完肤。李瑾煜,你是真该死啊。”
李瑾煜的第一反应是,我与圣人沆瀣一气,串词一同骗他。
圣人冷笑:“三弟,你连陪你到最后的沈昕念都失去了。你一无所有,哪里值得朕去欺骗你?
你一无所有,沈昕念若是背叛了你,五年前她就会是朕的贵妃,何须跟着你吃苦受罪。”
圣人的话如同一道道惊雷,劈中李瑾煜。
他醍醐灌顶,愣在了原地,期期艾艾道:“这些年,我都对念念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不信她?她爹被我害死,她娘被我削成人彘。
我摧残了一切美好,亲手将她推入了万丈深渊。皇兄,你说得对,我确实罪该万死。”
他气血攻心,一口毒血猛然喷出。
圣人神色凛然,“李瑾煜,你不要妄想几句认错,就能逃脱死罪。”
“皇兄,这是我第一次求你,让我再见一面念念吧,我欠她的太多了。”
“下辈子见吧。你当牛做马,好好补偿她。”
李瑾煜没有听见,他跟丢了魂一样,趔趄地跑着。
圣人提剑在追。
李瑾煜跑到一个檀木橱柜面前停下,而后被圣人一剑穿心。
他的身体倒在了橱柜上。
橱柜的门锁被砸开,散落一地画卷。
李瑾煜紧紧抱住,护在怀里。
圣人俯身,捡起来一组画卷打开——
那是一组以“春夏秋冬”为题的画卷。
画中的女子是我。
李瑾煜笑容凄惨,“春里有她嗅桃花,夏里有她听惊雨,秋里有她叹落叶,冬里有她赏皓雪。
这是念念曾经畅想过的,与我的未来,但我好像忘记把自己画进去了……”
08
圣人又走到香炉旁,用剑在炉灰里翻找,最后,挑起来一个烧毁一半的香囊。
这个香囊,是我及第那年,亲手缝给李瑾煜。
鸳鸯被我绣成了野鸭,不好看。
李瑾煜却说,这是我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比他的皇子腰牌还要珍贵。
“把我的宝物还给我……”
李瑾煜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夺下香囊,但他血流得太多,身体支撑不住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圣人将烧掉一半的破香囊,系在了腰间。
“皇兄,我果然最讨厌你了。父皇的宠爱、皇位、发妻……你什么都和我抢。
偏偏,我什么都抢不过你。最后,你连香囊也抢了去,这是念念送给我的……”
圣人淡声打断:“现在是朕的念念。你欠她的,朕替你补,她是完美无瑕的,值得最好的。”
李瑾煜死了,死前一直在喊我的名字。
而我在哭喊着“娘亲”。
我花瓶里的娘亲,亲眼看着李瑾煜死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安心瞑目。
李瑾煜是圣人亲手杀死的,作为死士的族亲们不算失职,他们获得了解脱,恢复了自由身。
我在安葬好娘亲后,重新回到了宫里。
无论未来如何,我只想亲口向圣上道一声“谢谢”。
册封贵妃时,圣上赐给我最华美的宫殿,如今却成了门可罗雀的冷宫。
我不记得自己在冷宫里,等了圣上多久。
我记得春去春来,忘记了夏日是如何度过的,转眼便到了秋冬之际。
几场冷雨下来,第三个新年到来了。
碧水凌凌倒映着高楼的灯火阑珊,我听到了丝竹管弦的乐曲声,伴随女子嬉闹的声音,想来圣上一切安好。
我像是新春融化了的雪,被淡忘。
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从此,宫里少了一位昙花一现的沈贵妃。
江湖里,多了一位仗义助人的面具侠女。
后来,我听说圣上从苗疆凯旋,历时五年带回来一瓶可以治愈任何疤痕的良药。
似乎是给我的。
李瑾煜对我误会许多,我对圣上也误会许多。
原来我冷宫里等他的这些年,他一直在苗疆。
国事都是二皇子代为处理。
新年时,笙歌夜宴、美人在怀的,也是二皇子。
宫妃私自出逃,圣上在全国重金悬赏我的下落。
而我,刚好没银子花了。
我主动送上门,在一处楼阁里,面见了圣人,前来讨赏。
圣人正睹物思人,手里拿着李瑾煜画我的画像,腰间系着破香囊。
我给圣上绣了一个新香囊,换来了一瓶祛疤良药。
圣人很大方,挥了挥手,让我领了悬赏发布的重金。
真好,够我闯荡江湖五十年的伙食费了。
我先向圣人道谢,又向圣人道歉。
“多谢圣人赦免了沈氏全族。
另外,有一事坦白,当年入宫为妃一事,是我利用了陛下。
烙印在我脸上的‘奴’字疤,我是有能力躲开的。
但我想让陛下龙颜大怒,想借陛下的手杀了李瑾煜,既报仇雪恨,又能保全族亲。”
“朕猜到了。朕确实很生气,所以当时没有理会你,过了足足三个月,才渐渐消了气。”
见我心情愉悦,圣人攥紧我的衣袖,追问我除去利用之外,到底爱不爱他?
我模仿他当日那般,不作回答,转身拂袖离开。
自个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