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
萧府毕竟是三代将门,在军中根基深厚。
其父更是三品大将军,而萧夜瞑年纪轻轻也立下大功,官居四品,更难得的是他从小和当今官家一起长大,交情深厚,谁都看得出他前途无量。
所以这次庆功宴,几乎满朝文武都来捧场,连皇亲国戚也来了不少。
宾客中有老王爷礼亲王、永福长公主、燕郡王、狄国公和狄夫人、祥安县侯和侯夫人、永嘉伯和伯夫人、开国子和夫人等勋贵济济一堂。
甚至还有几位低调前来的宫中内侍省要员,比如,李公公。
而在热闹的角落处,还坐着一位久未露面的人——
顾羡。
这实在不像他。
谁都知道永嘉伯府的这位庶子是个哪里热闹往哪里钻的主儿,可此刻,他却只穿着一身比往常素净许多的袍子,独自坐在光影交界处,脸色透着几分苍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沿,竟显出几分落寞。
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扇子,也安静地躺在桌上,像是失了主人往日的精气神。
永嘉伯隔着人群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催促。
顾羡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父亲的命令——让他这个刚被解除禁足、身上还带着“经商污点”的庶子,来跟风头正劲的萧夜瞑“重修旧好”,为伯府铺路。
攀交情?小爷我跟阿瞑的交情,是用得着攀的吗?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身体的不适和心头的憋闷,脸上瞬间换上那熟悉的戏谑亲昵笑容。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朝着人群中央、正在与几位武将说话的萧夜瞑走去。
人未到,声先至,只是那调子比起以往,似乎少了几分散漫,多了几分刻意的夸张:“哎哟喂!这是谁家的大将军在这儿摆谱呢?绷着张脸,吓唬谁呢?几个月不见,架子端得比属城的城门楼子还高了啊!”
萧夜瞑闻声回头,看到顾羡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他多次去伯府拜访,都说,顾羡不见客。
随即,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好友眉宇间那抹难以隐藏的疲惫和苍白。
他脸上的线条柔和下来,眼底却多了些关切。
周围几位将军也认得顾羡,都笑着让开位置。
顾羡大大咧咧地凑过去,用扇骨轻轻戳了戳萧夜瞑的胳膊,声音压低,带着故作轻松的抱怨:“我说阿瞑,你可真不够意思!立了这么大功劳,请帖还是我父亲转交的?怎么,是怕我这身上的‘商人味’,熏着你的将军府了?”
萧夜瞑如何听不出他声音里的虚弱,伸手稳稳扶住他的胳膊,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温和与了然:“胡说什么。看你脸色苍白,这些日子可是身子不适?”
这句简单的关切,让顾羡心头一暖,却仍嘴硬道:“自然是身子不爽利,但为你萧大将军庆功,爬也得爬来啊!”
正说着,陆昭若与陆伯宏已步入院中。
顾羡眼尖瞥见,桃花眼倏地一亮,强打起精神,神采飞扬地冲萧夜瞑摆手:“你等着,我先去跟陆娘子打个招呼,回头再跟你算账!”
说罢转身,衣摆翩跹如蝶,朝陆昭若方向走去。
只是那脚步在喧闹人声中,隐约透出几分虚浮踉跄。
此时陆昭若身边已围了不少人。
她在吉州的事虽在属京传得沸沸扬扬,毁誉参半,但终究是得了官家赏赐的人,不少身份略低的夫人皆上前寒暄。
陆昭若始终含笑应对,从容得体。
她正欲朝萧夜瞑走去,顾羡却快一步闪身拦在中间,扇子“唰”地展开,笑吟吟道:“陆娘子!多时不见,这一身气度简直要让满园紫薇都羞谢了!”
陆昭若看到顾羡的瞬间,眼中立刻漾开笑意,那笑意比方才应对旁人时要真心实意得多。
她微微福了一礼,声音清柔带着感激:“顾东家。”
她目光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关切道:“一别数月,公子清减了些。在吉州时,若非公子屡次仗义相助,替我周旋打点,昭若绝无今日。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
顾羡闻言,手中摇动的扇子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即又被更大的笑意掩盖,他摆摆手,语气是惯常的轻松调侃:“哎呦,我的陆大娘子,您可快别这么说!明明是你先搭救我再先?再说了,看沈家那群人吃瘪,我比看大戏还痛快呢!”
他凑近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真要谢我啊,往后你在属京开绣楼,与我合作如何?”
这话引得陆昭若莞尔。
她如何不知,这是顾羡惯用的伎俩,将恩情化作戏言,把关切藏进市侩里,只为不让她有半分负担。
她眼波流转,从善如流地应道:“顾东家开口,岂有不从之理?待绣楼落成,头一份合作契书,必当奉上。”
“够意思!”
顾羡手中扇骨“啪”地一合,眼底笑意粲然,宛若春水漾开。
他眼风状似无意地掠过不远处静立等候的萧夜瞑,又冲陆昭若促狭地眨眨眼:“行了,春宵……啊不,良宴值千金,我可不敢再耽搁你了。那边那个‘闷葫芦’再等下去,怕是连石阶都要被他站出坑来了!”
说罢,他广袖一拂,转身便没入喧嚷人群之中。
只是在那转身的刹那,无人得见,他方才强撑的神采如潮水般褪去,轻轻吁出一口一直提着的气,苍白的唇角却牵起一抹欣慰弧度。
他正欲寻个僻静处缓一缓,刚绕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石榴,却险些与一人撞个满怀。
抬头一看,竟是永福长公主独自站在花荫下,正怔怔地望着他方才来的方向,眼神有些发直,连他到了跟前都未察觉。
顾羡脚下虽虚,礼数却不失,立刻侧身避让,含笑揖了一礼:“草民失礼,险些冲撞了殿下。殿下怎一人在此发呆?可是这园中景致太好,看入了神?”
永福猛地回神,见是顾羡,又想起自己方才偷瞧他与陆昭若分别的一幕竟被正主撞见,脸颊“唰”地飞起两片红云,连耳根都透出粉色,说话也结巴起来:“啊!顾、顾郎君……没、没有!我……我只是……只是在赏花!”
顾羡是何等人物,见她这般情状,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他桃花眼一弯,扇子“唰”地展开,慢悠悠地摇着,拖长了调子笑道:“哦,赏花啊……”
他眼风故意扫过自己来的方向,又落回永福通红的脸上,“草民还以为,殿下是在赏……‘人’呢。”
这话直戳要害,永福顿时羞得无地自容,跺脚嗔道:“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你……”
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了,只觉得脸上烫得能煎饼,扭身便要逃走。
顾羡见她羞窘,见好就收,笑着侧身让路,语气恢复了正经,却仍带着笑意:“是草民失言,殿下莫怪,园中路滑,殿下小心脚下。”
永福哪还敢停留,提着裙摆,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那背影都透着慌张。
顾羡看着她消失在花径尽头,这才收回目光,连续咳了好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