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玲琅行至御前,对着太后与皇后方向微一颔首,算是见了礼,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疏离:“皇嫂,皇后。本宫来迟了。”
她的目光,随即如淬了冰的锋刃,精准而冰冷地落在了垂首恭立的陆昭若身上。
那目光之中,没有半分好奇,更无一丝欣赏,唯有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然而,当她的视线真正触及陆昭若低垂的侧脸轮廓时,属玲琅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像。
太像了。
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与自己年少时,竟有六七分惊人的相似!
一股无比陌生的悸动,夹杂着被冒犯般的愠怒,瞬间冲上心头。
这份刺眼的相似,非但未能引起半分亲近,反而激起了她毫不掩饰的冰冷厌烦与强烈排斥。
与此同时,依礼微微抬眼的陆昭若,也在这一刹那,真正看清了传闻中大长公主的容颜。
只一眼,陆昭若便觉呼吸一窒,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
这位高高在上的大长公主,容貌竟与自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只是,自己的面容更偏向清冷柔韧,如月下寒梅;而勉强的属玲琅,眉宇间却浸淫着经年权势磨砺出的凌厉与倨傲,如雪岭孤鹰,锋芒毕露,令人不敢直视。
四目相对,不过瞬息之间。
太后端坐凤位,询问:“玲琅今日为何未着陆娘子为你备下的礼衣?”
属玲琅从容收回视线,临行前那一幕在心底冷冷掠过——
临行前,云岫确曾咬着唇,扯着她衣袖低声道:“母亲,不若在衣襟处悄悄撕破一道口子,叫她陆昭若当场丢尽颜面!”
属玲琅闻言,目光骤然一寒,却并未看向女儿,只是指尖轻轻拂过袖口,语气淡漠得听不出情绪:“这等眼界,终是落了下乘。徒惹人疑,自降身份。”
她未再言语,但云岫已讪讪地松了手,不敢再多言。
母亲虽宠她,可若真动怒,一个眼神便已足够。
而属玲琅可以纵容女儿,却绝不容许这般拙劣的心机。
属玲琅转向太后,眼底无波,径自略过陆昭若的存在:“有劳皇嫂与皇后费心,至于这衣裳——”
她微侧身,老嬷嬷应声将紫檀木盘呈前。
“工巧是极工巧的。”
她语气平淡,却在尾音倏然一沉,“只可惜,不合本宫心意。”
“不合心意”四字如冰坠地,满园寂静,连风都仿佛止息。
园中诸位命妇皆身着自己那身量体裁衣、无可挑剔的礼服,对陆昭若的巧思正暗自赞叹不已,此刻闻言无不心惊。
这哪里是衣裳不合心意?分明是借题发挥,为云岫郡君出头!
一时间,众人目光交错,虽无人敢言,心中却已雪亮——这位大长公主,是要当着太后的面,给陆昭若一个下马威。
在这令人窒息的威压下,陆昭若却上前一步,恭谨地行了一礼,声音清润平和,不见半分慌乱与委屈:“民女拜谢殿下直言相告。”
她抬起头,目光澄澈而恳切,坦然迎上属玲琅冰冷的审视:“殿下觉着不合心意,必是民女未能精准体察殿下日常所秉持的至高仪范与气度。是民女之过。”
属玲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此女不急不辩,反将过错揽于自身,倒是沉得住气。
陆昭若语意恳切,继续道:“此等重大场合的大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既然殿下已觉不妥,民女恳请殿下暂且试衣,容民女在旁静观。殿下风姿绝世,何处不服、何处不协,必能一目了然。民女方能知晓具体瑕疵所在,永为教训。”
属玲琅目光微凝。
沉静气度与应对机敏,确非寻常。
然云岫终究是本宫心头之肉,平日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岂容外人欺辱?今日若让这商户女轻易过关,他日云岫在属京颜面何存!
她红唇微启,声音淡漠如初:“不必了。”
只是根本不给机会!
陆昭若微微蹙眉。
她知道大长公主会刁难,想过很多她会刁难的法子,却不想,直接来一句‘不合心意。’
狄国公夫人与礼亲王妃对视一眼,皆知此事若再僵持,于礼不合。
狄国公夫人率先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分量:“殿下,陆娘子所言在理。今日盛会,终究是陛下与太后的一番美意。大服关乎国体,纵有微瑕,亦当明示于匠人,令其知错能改,方显殿下督教之心。”
礼亲王妃亦淡淡开口,语气清冷却直指要害:“玲琅,既已莅临,何妨一试?若真不妥,正好让陆娘子当场修改,也全了今日霓裳会‘尽善尽美’之意。太后与皇后还在上首看着呢。”
两位宗室元老一唱一和,既给了台阶,也暗含压力。
属玲琅目光扫过二人,心知这二位的话代表着宗室元老的态度。
她可以不给陆昭若面子,却不能不给太后和这二位老封君面子。
她倒是没想到。
区区一个平民商户女,竟然得到礼亲王妃跟狄国公夫人的相助。
真是个……
不简单的人。
她眼底寒光一闪,终是淡漠开口:“既然如此,本宫便试上一试。”
属玲琅不再多言,拂袖转身,示意嬷嬷捧衣随行,径自往更衣的偏殿而去。
她冷着脸,任由宫人伺候着将那身礼服穿上。
她心中已打好腹稿,待会儿只需指出腰线略松、或纹样过于繁复即可。
然而。
当最后一根丝带系好,她不经意间抬眼望向镜中时,呼吸不由得一滞。
镜中之人,是她,却又不是她。
玄色为底,庄重深沉,将她眉宇间的凌厉衬得愈发威仪天成。
金线织就的凤鸟纹样,于烛光下流转着暗敛的光华,贵不可言,竟与她通身的气度浑然一体。
她下意识地左右微侧身形,镜中人影随之转动。
剪裁之精准,仿佛第二层肌肤,将她身形衬得愈发挺拔修长;配色之和谐,纹样之磅礴大气,竟将她素日刻意收敛的、那份属于长公主的凛然威仪烘托得淋漓尽致。
衣袂摆动间,隐有流光浮动,竟寻不出一丝可指摘的错处。
这衣裳,已超越了工巧的范畴。
它仿佛洞察了她的灵魂,将那个隐藏在威严面具之下、真正的属玲琅——那个骄傲、强大、不容置疑的自己——毫无保留地映照了出来。
良久。
属玲琅才敛去眼中无法掩饰的震动,强行恢复了一贯的冷肃。
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方才缓步而出。
当她再次出现在御花园时,满园霎时静默,随即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叹。
这身衣裳与她契合得天衣无缝。
属玲琅步履沉稳地走回席间,面色冷峻,未置一词。
首位上的太后打量了一番她的大服,眼中一闪惊叹,随后,问出了在场所有人都悬于心的问题:“玲琅,你身上这身衣裳,陆娘子确是费了心血。你既已换上,感觉如何?有何不妥之处,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