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江天一整了整衣裳,从酒店出门去公司。
他昨晚上心情忐忑了一整夜,只觉得自己的表现有点怂,明明已经是下定决心的人了,结果反倒被隋安一个凶猛地反扑,带偏了节奏。
……正常人都不是她那么穷凶极恶的吧,天一脑门上冒充三条黑线。决定今天自己的气势要加强一点,更放的开,必须让隋安见识见识——男人都是不好惹的。
结果一到公司他就怂了,直接对上了董事长黑沉沉的脸,这位估计也是知道昨天他干的那些荒唐事了,一上来就没好气地“热情”邀请,要带着江天一尽快熟悉工作内容。
这下子江天一忙的脚不点地,心中慌张的同时暗悔——怎么就叫他知道了呢。
慌吗?——慌张的。
怕吗?——害怕的。
毕竟是未来的岳父大人,自己又是在他手底下谋生计的,得罪不起啊得罪不起。
结果一直忙到中午江天一也没腾出空来下到八楼去找隋安,等他中午好不容易空闲下来有时间喘口气,跑到了地方却听员工们说:“隋总监已经出去了。”
出去干什么?
这个点——自然是去吃饭。
江天一恨的牙痒痒,只不过这些年他学会了控制小脾气,只掏出随身的手机记事本,在上面点开新的页面,噼里啪啦打字:
“某年月日,回国第二天,隋小胖伙同无脸男吃饭……”
想了想,他歪着脑袋又仔仔细细地加上句补充:
“附:无脸男身份不明,日后须得调查,切记切记!”
……
江天一这打算是很详细周全的,只不过他有一处出了错——即隋安不是和无脸男出门吃饭的,而是和无脸女。
且这也不是个普普通通的无名百姓,而是整个江城人都崇拜敬畏的“殿下”。
G国是民主制的国家,但是不影响国家内会有几个掌握着国家大权的人物。眼下这个时代,政权掌握者为四大家族,赵钱孙李。而殿下的父亲,正是这四家族中最强家族赵家的掌门人。
这位养尊处优的小爷殿下,也和大多数人预想的不一样,不是位少爷,反而是个女公子。
窗外阳光正好,金色的光线丝丝缕缕透过咖啡店玻璃窗,落到光滑黄梨木桌面上。正是午饭休息时间,隋安依约来见某人。
咖啡正暖,隋安端起在唇边抿了抿,并没有喝下去,便把咖啡杯又放在了桌上。懒懒问对面的人:“岑林呢?……这会儿不会还在车上吧,你真让他给你当司机啊——”
对面的女子身穿一身宽松衬衫,棉麻布料松软舒展,衬得她眉目也清润恬淡,透着股虚无缥缈的仙人气韵。赵鸿音端着杯清茶阖目,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回她:
“是啊——怎么了,难不成你看上他了?这可不行呢,那家伙是我的人了。”
说是个仙人,浑身也透着仙气,但是这一开口就特别俗,尽是些粗鄙无聊的话。
隋安只好又喝了一口咖啡,心里吐槽殿下又一次不负责任胡乱撩人,这人字字句句都让人误会她与岑林的关系,事实上却也只是把对方当手下而已,从来都没打眼认真地瞧过。
哦,不——其实是应该瞧过的,在他们初遇的时候。
殿下和岑林的第一次相遇,其实隋安是亲眼见证了的。当天的空气微凉,细雨初停,草场上到处透着一种清新沁脾的芬芳,她郁闷着眼泪坐在草场边等殿下下课接她。
殿下的脸就在迷迷蒙蒙的空气中若隐若现,她那时骑着马,一身骑士服英气逼人,身边围绕着一群争先讨好的贵族子弟,神色却清淡好似对这些殷切心思一无所知。
隋安就在边上望着殿下,痴痴呆呆地看着那人优雅的身姿在草场上晃了一圈又一圈,偶尔有时绕到她面前去,这个人还会冲破迷蒙的雾气,递给她一个孩子气的笑。
不是喜欢。
而是依赖。
那时候江天一的离开好似把她胸口的心脏都带走了,只在那里留下一个空空的洞,她想不开过,痛苦过,挣扎过。后来居然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殿下,得到了她的垂青。
这位平时忙碌地“日理万机”的真贵族,居然也有了耐心收敛起满不在乎的表情,听她笨拙地讲述着自己身上的故事。殿下不会安慰人,她只是陪在自己身边,就让隋安当时的情绪状况好了很多。
在那个安静沉默的午后,很多人的笑谈都好似化为了风中流逝的黄昏,细细索索辨别不轻,隋安身上也懒洋洋的,仿佛忧郁都在昏昏欲睡。
只一句斥责,凭空打破这安逸的气氛。
是孙家的小儿子在训斥自己的侍从。他刚刚学骑术不久,身边配了随同小侍为他牵马,本来稳稳当当的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位公子哥偏想要在身后不远处殿下眼前露两手,展示新学的技巧。
可怜见的,他不仅没有成功,反倒手脚失衡地在半空中摇晃了好几下,差点跌下去,大大地丢了面子。心头自然也是憋了一口气,可是场上的人非富即贵,各各他都不能随意得罪,索性便将怒气全部撒在了小侍身上。
骂还不够解气,下一瞬间这位大少爷的鞭子便凌空而下,“刷”地抽到了男孩儿的身上。
隋安坐在场外事不关己,漠不关心,只淡淡地瞥过去一眼,觉得这小侍颇有几分傲气,受到毒打仍旧挺直腰背,神色中痛苦都未溢出一分。
若是她的天一,这会儿必定是凶相暴露,能报复的当场掀桌,不能报复就暗中记仇,回头再找她诉苦商议对策。反正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一份的亏都不能白吃。
可是这人不同,他只是岿然不动,木头人一样呆站着,好像打的人不是他,被人训斥责骂的人也不是他。
小少爷见此当然十分不满意,第二鞭气势汹汹地就要甩下来,可是身后有人慵懒地开口了:
“别打他——这人是我的了,把你的小鞭子收一收。”
他回头错愕,发现拦他的人居然是慵懒的殿下……向来对他们的各种玩闹折腾不管不顾的殿下。
身份尊贵清冷的女公子走马而来。她的马随了她的性子,迈起步来都极有腔调,慢慢吞吞中透着华贵优雅。
殿下白玉一般的手夺取那条马鞭,把它软趴趴地自半空中垂下,落在了又瘦又黑,却固执强硬如同钢铁的小侍从身上。
那鞭子尖蜻蜓点水般掠过小男孩儿紧紧握拳的手背,马上的少女神色从容,霸气宣布: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除了我再也没人能欺负你。”
而小胖子当时就坐在他们附近,也瞪大了眼睛把这好似神圣仪式的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看到了不管是责骂还是受到贵人青眼相加的垂爱,这位精瘦普通的平凡少年,容色里都是让人猜不透的平静凝重。
真正的宠辱不惊。
……
事后隋安去跟这位不负责任的殿下专门求证过,岑林的存在到底是不是她故意安排的,是受到了她跟江天一故事启发而突然来的那么一出。
而这位恬不知耻的殿下回答地非常爽快:“是呀~我当时看你那么痛苦,觉得这样情深真是太不容易了,所以也想给自己培养个青梅竹马,体会一下这情深不寿的苦痛。”
“那你觉得自己成功了吗?”隋安嘴角抽搐,实在接受不了。
殿下仍旧无赖:“怎么不成功了……我觉得现在他就离不开我呀——”
这些年殿下对岑林说过的情话不说一万,也有八千了。不是什么“小岑岑,你是我的,不能便宜给别人啊——”就是“全世界岑岑最重要了,一百万人都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的。”
殿下的情话说的越来越溜,几乎想说的时候张口就是一个,有时候路边听见的女孩子都会暗自羞红了脸,唯独岑林的表情是日复一日不曾改变的沉静。
他不曾当真,因为殿下也未曾当真。
这些年殿下看似对岑林宠爱有加,实际也不过把他当做亲信培养,放他在身边一起上学,给他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尊荣和机遇,最终却仍旧沦为开车保镖之流的助理。
只不过赵家倒还是识货的,这些年有重用岑林的迹象,给他身上委派了不少职位。隋安偏过头透过玻璃窗开到匆匆开来的黑色轿车,车窗上面有一个熟悉冷峻的面容,展唇一笑,提醒殿下: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不是说要跟我好好搓一顿?这正餐还没开始呢?”
黑脸的岑林已经来了,殿下还会久留吗?
答案是否定的,茶香淼淼,对面清淡的面容好似千山冰雪,隔着一层雾气透出些暖意,冲她道别:
“不了,下午还有会要开,我们下次再约吧。”
临走前仍不忘叮嘱她:“听说你的小天一要回来了……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上吧,上吧,不要脸的大胆地上吧,少女,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everything!”
这话也忒不知廉耻了些……从她这张清心寡欲的面孔中说出来,冲击力不是一般地强。
饶是已经习惯了殿下的这种反差,隋安还是一口老血没憋住,差点把杯子里的咖啡喷出来。等她起身再向窗外望去的时候,见到的就是黑西装的男人用高大的背影护住殿下,小心引她坐进车里。
他转过身,看到她的时候也打了个招呼。只不过面上仍旧看不出什么表情。隋安望着这低调奢华的贵族车远去,脑海仍旧停留在岑林刚刚看她的那一瞥。
没有什么旖旎的情思,只是觉得这个人也跟她一样是个奇葩吧。自己当年是绝望透顶的颓然,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报希望的麻木反应,才导致了面瘫。
而岑林的面瘫,更像是心思沉重,城府太深,不习惯将心中所想透露分毫,叫旁人看他不透,猜也不透。这样聪明睿智的一个人,配殿下那样神思缥缈、难以捉摸的,其实也算刚刚好。
感慨完别人的人生,隋安叹了口气,继续低头,静静把茶杯中的咖啡饮尽,而后起身转向办公场所,打算认命地空着肚子继续工作。
熟料,她刚走到自己办公室,便发现桌子上已经摆放了一份热气腾腾的饭菜,银灰色的简洁款大气餐盒,旁边还配了一杯尚且温柔发牛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杰作……
点个外卖还不准用快餐盒,非要作逼地搞银质餐具,你是觉得那一点热量能分解出多少毒素啊!
除了江天一这养生派还有谁?
……
傍晚要下班的时候,八楼的人陆陆续续都走光了。因着昨天的事,有几个不怕死的小姑娘还敢冲着她办公室挥手打招呼,调侃她:“隋总监,等人啊~?”
小姑娘们语调轻快,倒是提醒了隋安自己还有个心心念念的家伙亟待认领。于是破格地放下了手中的工作,拒绝加班,风卷残云似的大致收拾了一下包,从办公室转身离开。
她脚下的高跟下噼噼啪啪响,一阵有节奏的乱踩下,就坐电梯上到了26层。这里是某位新晋代理总裁的办公区,有一整层楼都供他使用。
哦,不,不太准确。其实是供所有泰兴来的人。虽然泰兴是隋青的产业,但是对自己亲生父亲来说,这个女人也不是那么值得信赖的,所以一整座大厦的人都跟防贼一样小心翼翼地处理与26层人的关系。
隋安找人向来很难找准,她脸盲很严重。但如果是对江天一,这个属性就完全不起作用。那个人啊,她单单是闻见他的味道都能找出他来。
纤细笔直的小腿一伸,黑丝下的高跟鞋直奔总裁办公室而去。“咣——”地一声响,门后就露出了江天一焦头烂额的脸。
他看见隋安闯进来还有些错愕,鼻梁上挂着的眼睛尚且来不及取下来。手指还在文件纸页上挂着,悬空半天也未将这一页翻过去。
“你来接我回去吗?”
男人脸上绽放出笑意,熠熠夺目星眸生辉。
满身凌厉气势的隋安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收起浑身芒刺,默默冲他点头,道“是啊——”
他这些年都没变,长相几乎只有微小的调动,可是头次看见江天一戴眼镜的样子,隋安还是很没勇气地——怂了。
端方君子,温润如玉。金丝的眼睛一上架,江天一身上的那股子邪气便被压了下去,再配上他唇边清浅的酒窝,笑起来真叫一个“有匪君子,宜室宜家。”
这个笑容仿佛是有治愈功能,把隋安心头里多年埋藏的不平怨怒都暂且安抚了下去,只叫她想起曾经也有一位少年郎,背着小书包站在她身前,眉眼熠熠,唤她回家。
“走吧,隋安,我们回去——”
办公桌前的成熟男子起身,快速收拾好公文包大步跨到她面前,神情容貌与多年前渐渐重合。
隋安眼前有些花,神色惘然。
其实,大概是叫颜狗属性迷晕了眼吧。有些人的颜值啊,长的实在太犯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