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质疑我的悔恨值为何会降低，唯有我清楚地知道那一刻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过往的许多画面纷纷涌入脑海，去慈幼院时娘亲温和地夸那些孤儿貌美，我就站在她身后。
我小心翼翼地附和着，也夸她们美貌。
我嘴角都笑僵了，生怕露出一丝不悦的表情娘亲会说我心胸狭隘。
可她呢，她凭什么这般小气？
还有那个小丫头，我想起她是谁了。
她就是慈幼院里那个最会说话的小姑娘，她初见娘亲就做出夸张的表情，问娘亲是不是仙女下凡。
娘亲被她逗得咯咯直笑。
那种笑容在我面前从未有过。
就像方才一样，我嫉妒的甚至不是她认晴晴为女儿。
而是嫉妒她对晴晴的态度，那是对我这个亲生女儿从未有过的。
那一刻，我心生怨怼。
念头甫起，我头顶那奇异的条状之物，霎时跌落不少。
看来，怨怼或可留住娘亲。
那些诡异文字依旧疾速跳动，已快到我目不暇接。
忽闻一阵清脆的靴声，缓缓停在我跟前。父亲端着酒樽，居高临下地看我：
「好出息！被人推倒竟不知还手？」
言罢，他抓起我背后的发髻，将我从地上拎起。
6.
「看清楚了吗？」他慢条斯理地以酒樽指向娘亲，「那个女人根本不顾你死活。
「如今，可知该依附何人了吗？」
他头顶那条状之物依旧是零。
他身后仍跟着那个唤作叶微微的女子。
他们所有人，父亲、娘亲，还有叶微微，嘴角皆挂着淡然的笑，唯有我狼狈如弃犬。
我猛地发狂，愤怒地冲上前去，抓起父亲的手狠命咬了下去。
他们尽皆不是良善之人，通通都不是。
我脑中只剩一个念头。
我好生难过，我熬不住了。
我好想回到娘亲腹中，安心地酣睡一场，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耳畔传来嘈杂声响。
父亲道：「暖儿松口，你面色已然发紫……」
我不愿听他言语，我死死咬着，直至喊声渐行渐远，直至四周彻底沉寂下来。
我的世界终于陷入一片寂静……
我似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我梦见父亲与娘亲冷战，父亲忘了结发之日，娘亲遣人传话数次，只问父亲：「有何话要解释？」
父亲让她有话直说，她眼眶便红了，面色冷漠地将小厮赶走。
两次之后父亲干脆不理会她的传话，娘亲便遣人送去口信说孩子发热了。
于是父亲匆匆归来时，娘亲边笑边默默流泪。
「果然。」她留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又是果然，果然什么？
父亲似乎知晓，我问他，他只是摸了摸我的额头。
不烫，他便一脚踹上了房门：
「岂有此理！可否换个字眼！
「真忘了自己凭何嫁进来的！」
陈嬷嬷来劝：「老爷莫动怒，吓着小姐。
「夫人这是怪你只在意孩子不在意她呢，女子心思你不懂。」
父亲更加动怒：
「嫁进门前她便知晓，我在意的只有孩子，她执意嫁进来不过是赌我能与她日久生情，都是成年人，她自己赌输了如今来怪我？」
陈嬷嬷又劝：
「人皆有贪心，初时不办婚礼也能欣然接受是因有盼头，如今成功嫁进门来自然就想要得更多了。」
父亲低声咒骂一句转身出了门。
陈嬷嬷哄我入睡时又和孙嬷嬷窃窃私语，我终于从她们的对话中听出些许端倪。
大抵就是父亲娘亲成亲之时就约定好娘亲不能管父亲与谁来往，但是成亲后娘亲总是有诸多花样游戏，她想让父亲只与她一人玩乐。
父亲不与她玩乐她就生气。
7.
陈嬷嬷说，人啊不能既要又要，求得了名分再要情分就有些不知廉耻了。
得不到就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实在不该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输不起当初何必走这一步呢。
孙嬷嬷点头附和着：
「孩子可怜啊，想利用的时候硬生下来，想反悔三天两头说扔一次就扔一次，作孽呀。
「当初想生的时候说得多好听啊，当时说腹中是个小生命，就算老爷不认她也会生下来自己抚养长大。
「如今倒好，一天到晚一个好脸也不给孩子，也幸亏有奶娘，不然这孩子早被她养废了。」
……
梦中景象一幕接着一幕。
厅堂内，我和娘亲坐在案几旁，案几上摆满了父亲爱吃的菜肴。
我饥肠辘辘，问娘亲何时可以用膳。
娘亲说等父亲回来一同用膳。
我们等了许久，娘亲端着菜热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一遍热完父亲依然未归。
娘亲面沉如水地将所有菜肴一股脑全倒进了泔水桶，连我最爱的鸡翅一并倒了进去。
我「哇」的一声哭了，大喊着：「娘亲坏，娘亲坏。」
娘亲一言不发，直接让陈嬷嬷带走了我。
孙嬷嬷边给我做面条边嘀咕：「典型的无病呻吟啊，那菜肴非得热那么多遍吗，等人回来再一起热不行？
「知道不一定回来非得等，知道人不靠谱非得抱希望，这不纯给自己找病吗？
「天天的这点心思全在男人身上，但凡分出一分给孩子，孩子也不至于这么可怜。」
……
梦中最后的画面是娘亲离开之前。
那日我在祖母府上碰到个漂亮的婶婶，婶婶送给我一个精致的木偶娃娃。
娃娃好生漂亮，我抱着娃娃迫不及待地去房间里给娘亲看。
我问娘亲漂亮吗，娘亲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漂亮。」她说。
于是那个娃娃成了我最喜欢的一个娃娃。
再见那漂亮婶婶时，她梳了与娃娃一般无二的发髻，穿了与娃娃相仿的衣裳。
乍一看去，与我日日抱在怀中的娃娃竟是一模一样。
娘亲的目光顿时凉了下来。
她问我：「那个婶婶可好看？」
那个婶婶可好看……
那个婶婶可好看……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我耳畔回响，将我层层包裹，直至窒息。
我猛地睁开眼，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我是在医馆中醒来的，爹爹正背对着我与娘亲说话。
8.
「不解释一二么？」爹爹问。
娘亲别过脸去，唇紧紧抿着。
「我跟你说话呢！」爹爹提高了声调。
娘亲又绷起了下颌：「就如你所见，妾身无话可说。」
话音未落，爹爹猛地暴起，他上前一步掐住娘亲的下巴：
「什么叫无话可说，是心虚还是理亏，还是被狐狸吃了舌头？
「自己的孩子弃如敝屣，却对他人之女关爱有加，你自己贱也就罢了，何必在我女儿面前卖弄恩爱？
「怎么，在我面前寻不得存在感，便来祸害孩子了？」
爹爹的手背被我咬出了血，渗出来染上了娘亲的嘴角。
他手下愈发用力。
「这是你当年求天拜地才生下的孩子，岂是你一句话就能不要的，你轻飘飘一句话，孩子半条命差点丢了！」
娘亲的唇终于被捏开了，她冷着的脸也扭曲了。
她猛地挣脱爹爹的手：
「算我当年瞎了眼才非你不嫁，鬼迷了心窍才要生下你的孩子，如今失望攒够了，从此以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娘亲话未说完，爹爹气极反笑。
「呸！」他笑骂道：
「我何时给过你希望，你便私自在这攒失望？
「当年我不是早就告诉你，成亲可以，但莫要对我有什么痴心妄想。
「你是成年人，自己权衡利弊后执意要嫁，我从未亏待过你分毫，你倒好，当够了高门夫人，立牌坊时拿我女儿献祭？
「还你过你的独木桥？你也知道那是独木桥，你不让孩子好过，我让你独木桥都没得过。」
爹爹情绪有些激动，他侧头看了眼旁边随从，似是叶姑娘的小厮在催他。
他骂到一半忽然就停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警告地看向娘亲：
「总之，你今晚留下来陪着她，她现在是最需要娘亲的时候，你若敢走，别怪我不客气。」
99.爹爹说完便急匆匆地要去赴约，一转头对上了我的目光。
这时他们两人才发现我早已经醒了。
我缩在被褥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争吵，等着被他们宣判。
娘亲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
她瞧瞧我的牙，又瞧瞧爹爹手上的伤口，下巴又得意地绷起来了。
她挑起一边的嘴角，挂上无懈可击的漠然微笑：
「我今晚恐怕不能留在这里，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9.
「我收养的野狗在等着我喂食，狗儿喂熟了还知道摇尾乞怜，比人强多了！」
我木然地仰在床上，没有哭声，泪水却灌满了耳朵。
那些文字又来了，它们扭曲着，狂欢着：
【女主威武，这一番真是痛快！】
【小崽子破防了，她听得懂女主骂她不如狗吧？】
【哈哈哈哈哈……女主太英勇了，这一击虽不致命，却羞辱至极，这回悔恨值定是满了。】
我想娘亲是能看到那些文字的。
因为她说完这些话并没有立马离开，而是状似无意地盯着我的头顶。
那里巨大的进度条再次亮起，「90.00%」的字样颤动着，颤动着。
然后，猛地掉落下来。
在 70.00% 的位置堪堪停住。
娘亲的脸色煞白，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一闪而过。
接着她故作镇定地迈开步伐，强装潇洒地向门外走去。
爹爹的身影早在娘亲说要离开时便停住了。
他堵在门口，拳头握紧又松开。
最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好啊，走便走吧，正好我也要走，孩子自己扔在这里算了。
「自生自灭吧！」
他们真的都走了。
娘亲并没有因为爹爹的率先离开而留下。
病房里只剩下我自己，和那些疯狂骂我活该的文字。
我不去看它们，我在幻想娘亲喂狗的画面，还有爹爹和叶姑娘约会的画面。
我呆呆地看窗外的云，想象自己趴在上面，慢慢飘远，再飘远，直到爹娘再也找不到我。
他们会后悔吗？
他们会后悔吧。
过了很久很久，天色暗了下来，我再看不清一朵云时，爹爹再一次站到了我的床边。
他端着一碗汤药，用被我咬伤的手摆放碗筷：
「小崽子，牙口不错，你是真下死口啊。」
药端到嘴边我没有喝，我盯着他的眼睛，执拗地问道：
「为何不能只与娘亲相处，不理会旁人？」
爹爹放下碗，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早些知道这个道理也好。」他迟疑片刻，双手搭在我的肩上，目光与我平视。
他用我从未听过的郑重语气一字一句道：「作为女儿家，你要永远记住。
「男子，无一不是薄情寡义之辈！」
我愕然地看着他。
他又无所谓地笑了，重新端起汤碗：
「为何不只与你娘亲相处？
「因为为父本就是个不堪之人啊！」
10.
那碗汤我怎么也喝不下去，伸手欲推，爹爹忽然沉下了脸。
他那双眼睛莫名让人生畏。
他再次将碗递来，淡淡警告：「不要考验恶人的耐心。」
那一刻我知道，我若不饮尽，他定会将我弃置病榻，任我饿死。
在医馆的日子，娘亲再没有来过。
爹爹见我开始正常饮食也很少再来。
只有陈嬷嬷全程陪伴，但好在我很快就要入学堂了。
陈嬷嬷说入学堂有很多趣事，先生会教授我们诗书礼仪。
我想先生如此博学多识，定能教我如何寻回娘亲。
哪怕娘亲不是最疼爱我的，我依然希望能日日见到她。
所以我入学那日兴奋异常。
我欢欣鼓舞地跑进学堂，却在里面看见了最不愿见到的人。
那人是晴晴，她如今随娘亲姓，唤作白晴。
白晴朝我不怀好意地笑：「苏暖，待会开学礼我娘亲会来，你娘亲来不来呀？」
同窗们好奇地问：「所有家长都来，她娘亲为何不来呀。」
白晴但笑不语：「那我就不便多言了。」
那些怪异的文字又来了：
【晴晴这一招可谓杀人诛心啊。】
【更诛心的还在后头，看她这次进度条如何降！】
很快我就明白那些文字是何意了。
接下来的开学礼果真邀请了诸多家长。
只有极少数家长有要事才未能到场。
我便是那极少数之一。
当娘亲亲昵地站在白晴身后时，我的眼眶开始发酸。
娘亲给每个同窗都带了小礼物：
「一点薄礼，望诸位日后多多照拂我家妮妮。」
她亲手发放，与每位寒暄，为白晴打点关系。
而白晴全程挑衅地盯着我的脸。
我忽然想到我在蒙学时组织的踏青，那也是邀请家长参加的活动。
那日娘亲陪着我，她还带了陈嬷嬷。
亲子互动时只有陈嬷嬷参与，娘亲一直在看手中的书信。
她沉着脸一点也不快乐，我与她分享胜利时，她也只是敷衍一笑。
可如今娘亲似乎真的喜欢白晴，她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终于礼物都发完，最后轮到了我。
娘亲站在我面前，良久才终于温和地笑了。
只是，那笑容里带着客气和疏离：
「暖儿，你要明白缘分已尽便不可强求。
「……请你日后莫要因我的缘故迁怒妮妮。」
我强忍住眼眶里的泪，伸手去接那份礼物。
白晴适时跳过来：
11.
「除了小礼物，里面还有我娘亲亲手做的点心哦，不过听闻你似乎不爱吃。」
说着她伸手来扯我的袋子：
「若不爱吃便还给我，我最爱吃娘亲做的点心了。」
拉扯间我眼眶里的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我死死捂住袋子，伸手摸出点心大把大把地塞进嘴里。
我噎得直打嗝，依然用力往嘴里塞点心。
白晴嘻嘻笑着邀功似的仰脸看娘亲：
「我就说嘛，娘亲做的点心最美味，以前是哪个不识抬举的顽童不爱吃来着。」
娘亲没有一丝动容。
她得体地抽出帕子，递给我让我擦擦脸。
然后接着和白晴说说笑笑地去认识新同窗了。
周围同窗们起哄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她吃点心香得落泪了，哈哈哈哈哈。」
「她好似从未吃过点心，哈哈哈哈哈。」
我一言不发，只低着头把那袋点心一口气全噎了进去。
之后的亲子游戏环节，我依然是孤身一人。
这一次娘亲没有像以往一样，她似乎终于知晓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娘亲了。
她和白晴默契地配合着，全心投入到投壶游戏中。
而我孤零零地立在一旁，偷偷抹着眼泪。
她们胜了，娘亲欢喜地低头亲白晴的额头。
白晴跳起来搂着娘亲的脖子，兴奋地大叫。
那一刻我仔仔细细把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我认识的所有人中，没有一个人能与我做这个亲昵的动作。
我无意识地咬着指甲，咬出了血也浑然不觉。
旁边的几个小童接受了白晴的糖果，纷纷围过来起哄：
「苏暖，你娘亲呢，莫非你没有娘亲吧？」
「你娘亲不要你了吧，你真可怜啊！」
娘亲终于看过来了。
我们目光相接，我想她一定是不让我咬指甲。
一定是这样的。
可她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神情不太自然地盯着我的头顶。
于是我知道，进度条又出现了。
那些文字也出现了：
【小崽子被虐得够狠了，悔恨值再不涨不合理了。】
【没错，都要哭厥过去了，不后悔才怪。】
娘亲似乎被那些文字鼓舞到，不自觉地低下头去揉白晴的脸。
我绝望地放下鲜红的手指。
那一瞬间，停滞的进度条一点点发动。
它慢慢地，慢慢地一点点向下。
65.00%。
64.00%。
……
60.00%。
12.
娘亲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慌乱。
她似有所觉地松开白晴的手，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53.00%。
52.00%。
我擦干眼泪，平静地冲娘亲笑了：
「娘亲，既然不想要我，为何要生下我呢？」
45.00%。
44.00%。
警报声骤然响起：「一级警报，一级警报，悔恨值异常，悔恨值异常！」
娘亲的下巴终于不再绷紧。
她低下她高傲的头颅，硬撑着开口解释：
「这要问你爹爹，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39.00%。
38.00%。
「一级警报，一级警报！悔恨值异常，悔恨值异常！」
「既然错的是爹爹，为何受惩罚的是我？」
28.00%。
27.00%。
娘亲彻底慌了：「你以为你就没有错吗？」
「我有错，你为何不教导我，为何教不了我却可以教孤儿院捡回来的白晴？」
23.00%。
22.00%。
我终于撕毁了娘亲从容飒爽的假面。
她冲过来双手死死掐住我的胳膊。
「别激动，跟我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话音刚落，「叮」的一声，警报声结束。
同一时间，进度条终于停了下来。
「逆子悔恨值：20.00%，任务即将失败，任务即将失败。」
时隔三十五天，娘亲终于肯理我了。
这让六岁的我，过早地就懂了一个道理。
只要我不珍视别人，别人就没办法拿捏我。
我以为我和娘亲的关系会迎来转机。
没想到爹爹早就等在人群的后面。
当娘亲拉着我的胳膊挤出人群，就被他一把拦住了。
“你怎么在这里？”娘亲惊讶地问道。
爹爹扯着后领粗鲁地将我拎到身边：
“我来参加我女儿的开学仪式很奇怪吗？我不来难道让她妈妈来？”
我挣扎着试图从爹爹手下挣脱，然而爹爹暗暗用着力，明显已经动怒。
他语气冰冷：“昨夜携男子招摇过市，今日又托人把捡来的孩子塞进我女儿的学堂 。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各奔东西？“
娘亲咬着唇，又一句话也不说了。
”最后警告你一次，莫要再来孩子面前晃荡，有空管管你那个面首，不出意外的话，你们下次相见应该是在大牢里了。“
娘亲的面容扭曲了。
她大吼着：”你对他做了什么？“
13.
爹爹不再回答。
他一手接过随从递来的信笺，一手拎起我。
直到把我拎出外面塞进了马车才放下信，脸色阴沉地看着我：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我别开脸不说话。
”说话！“他忽然吼道，然后一把将我的脸掰过来面对着他：
”这点臭毛病全学来了是吧？
“长嘴干嘛的？不说话堵死算了。”
他挥退了随从再次前来禀报，说话言简意赅：
“典礼开始我一直在后面看着你，受了欺负只会哭，自虐似的往嘴里塞点心，都是在等你娘亲可怜你。”
他神情骇人：
“我没说错吧？”
我向后缩了缩，不敢接茬。
“你在私塾打抱不平时一个人能打三个，今日自己被欺负了怎么就示弱了？”
他又一次暴躁地挥退随从：
“你给我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听着，靠装可怜博人同情来达到目的，那是懦夫才用的伎俩。
”你娘亲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她用自虐的方式来绑架我，你看到了，她永远不会成功。“
”强者怎么办，知道吗？“他冷笑道：
”强者会利用自己能利用的所有资源，不择手段地为自己争取机会，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命令随从说近来见到的街坊传闻。随从说在富商府外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无人收尸，无人安葬。
”宁宁姨娘！“
”你没听错，就是云峰叔叔那个姨娘，上个月被人虐待致死。“
想知道云峰叔叔现在在干嘛吗？
随从上前，说云峰叔叔托人来传话。
”问老爷今晚可有空，出来小聚。”
”好啊，有美人我便去。“
爹爹利落地挥退随从：
”看到了吗，不在乎你的人就算你把自己虐死，他也是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他言罢，不顾我泣不成声、呕血不止，径直下了马车：
「收起你那点儿危险的小心思，再敢有寻死觅活的念头，便永远滚出宋家。」
车夫问我：「小姐，咱们去哪儿？」
我擦去脸上的泪痕：「去祖母家。」
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个昏君般的父亲，至少有一件事我是心存感激的。
我感激他及时发现我用自戕来博取怜悯的念头，及时将这个念头斩草除根。
我确实在装可怜，那是我耳濡目染、刻入骨髓的本能。
因为母亲最常用那个法子对付父亲。
14.
我忍受白晴的欺凌，用力噎饼干，都只是想让母亲可怜我而已……
那日我去了祖母家，祖母并不喜欢我。
我硬着头皮给她捶背、奉茶。
祖母看着我眼睛肿如核桃还强颜欢笑的模样，终于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说吧，想让祖母如何帮你？」
我说我不想让白晴当母亲的义女。
母亲没了别的女儿就会想起我了。
祖母说这很简单，她早就想插手了，只是父亲不同意。
父亲说生在这个家族算我倒霉，倒霉的孩子总得学会自己成长。
不然以后有了继母和庶弟庶妹，我肯定应付不来。
后来回忆起来，我一时竟然分不清是该恨他还是该谢他。
白晴的事情解决得很快，因为母亲的收养文书不全。
祖母直接停了母亲手中的月钱，母亲申诉，然后发现她和父亲的婚约是假的。
也就是说她和父亲不只没有正式的婚礼，也没有真正的夫妻名分。
据说当时的婚事是祖母一手操办的，母亲以为宋家门路广。
白晴没了母亲的束脩支持，直接从我的学堂退学了。
她被送回了慈幼院，临走的时候愤恨地瞪着我：
「别得意，你娘喜欢的是我。」
我面无表情：「留在学堂的是我。」
「你娘不要你了，你是没娘的野种。」
「留在学堂的是我。」
「你爹要娶亲了，你爹不疼娘不爱。」
「留在学堂的是我。」
白晴终于崩溃，嚎啕大哭地上了慈幼院的马车。
母亲没了别的女儿，她真的回来找我了。
那是父亲订亲宴的前一天，母亲神情憔悴地出现在我的学堂门口。
果然没了白晴她看我的眼神都温柔起来。
她哀伤地远远看着我，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那一刻我头顶的进度条猛地亮起来，红色噌地一下蹿到上方。
「逆女悔恨值：70.00%，恭喜宿主，攻略即将成功。」
母亲整个人终于放松下来。
她走过来，轻抚我的发髻：
「你父亲要娶亲了，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和继母相处时一定不能像以前一样任性，我不在，没人纵着你。」
她替我整理了两下衣襟，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了。
我麻木地爬上了车夫的马车，抬头静静看那些文字。
【什么情况，大女主人设崩了吧，居然回头来看这个小崽子，这一点也不飒好吗？】
15.
【不过好奇怪啊，这次小崽子没被刺激，悔恨值居然涨了这么多，到底什么情况？】
文字叽叽喳喳看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盯住头顶的进度条，开始默默倒数。
三、二、一，开始。
「警报！警报！逆女悔恨值异常！逆女悔恨值异常！」
69.00%。
24.00%。
10.00%。
【天啊！什么情况，刚刚发生了什么？小崽子明明刚刚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啊。】
【完了！女主任务完不成了。】
这条文字刚出现，进度条又猛地上拉。
50.00%。
70.00%。
【嗐！吓死了！原来是系统故障。】
「警报！警报！」
15.00%。
10.00%。
「红色警报，逆女悔恨值：10.00%。」
马车停在了府门口，我结束了我的逗文字游戏。
我想，控制自己的念头对每个人来说都很容易吧。
那个时候我就懂了，无论什么念头都不是长久的，试图得到他人的某种怜悯，悔悟，纵使成功了，也只是一时。
总有一天那个念头会变淡，会消失。
无数个女子毁掉自己只为换别人一个念头，真是傻得不轻。
当我发现我的包裹里少了两张父亲大婚的请柬时，我就知道，母亲不是真心来看我的。
那一刻我恶趣味地好想让自己的悔恨值降到零。
如果那样，母亲一定会来求我的吧。
如果她求我，我就说：母亲你抱抱我，你像抱白晴那样好好抱抱我，我就答应你。
我想，悔恨值的波动一定让母亲坐立难安。
第二天父亲的大婚她早早就出现在了酒楼。
她精心打扮，身旁站着个高大的男子。
他们举止亲密，如胶似漆。
那是一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平日里便是达官贵人宴请宾客之地。可今日里却因爹爹的大婚而包了整个楼。
我料想，娘亲此来定是存了气爹爹的心思。
就如同带着白姑娘来气我一般。
爹爹见了他们，面色果然沉了下来。他大步流星地走来，气势汹汹。
娘亲佯装将注意力全放在身边的男子身上，直到爹爹厉声喝道，她才惊讶地转过头。
「好巧。」她云淡风轻地道。
文字雀跃了起来：
【哈哈哈哈，狗男主肠子快悔青了吧，可惜哦，已经晚了，我们女主找到真爱了。】
16.
【哈哈哈哈，看男主气得，看来今日的订婚宴是成不了了。】
爹爹额头青筋暴起：
「巧？
「你拿着我的请帖进来的，你在这儿跟我装巧？
「是我对你做得不够绝，让你高估了我的下限还是你觉得我傻得识不破你的小伎俩啊。」
娘亲脸憋得通红：
「宋墨城，你放开我，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吧，我来喝茶听曲，奈何此处被你们霸占了，要不然你以为我稀罕你的请帖吗？
「既然你觉得我在用小伎俩，那你现在为何要上钩呢。
「你结你的亲，我喝我的茶，我们互不相干，你何故如此气急败坏？」
爹爹气极反笑：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管这叫互不相干？
「姑娘，别来我这儿找存在感了行吗？当真是令人生厌！」
他说罢挥了挥手，家丁鱼贯而入，爹爹决绝地别开了头。
那一刻，他头顶的进度条依然纹丝不动。
那个进度条，除了偶尔跳到1.00%，就一直稳定地像死了一样，维持在零。
娘亲和那个男子被扭着胳膊往酒楼外面拖。
娘亲的衣裳散乱，露出一截莹白的后腰。
我再也承受不住，哭着冲过去护住娘亲。
我骂爹爹是个无耻之徒，我去咬那个家丁的手臂。
可当我张开双臂挡在娘亲面前时，娘亲却一把推开了我。
她大声哭喊着让我别装好人。
她说我们宋家没一个好东西，她说她恨不得当初就让我死在腹中。
我被她推倒在地上， 一时忘了哭。
我想不通。
谁都没教过我， 为何我护着娘亲， 娘亲还要诅咒我去死。
我茫然地看着她，看着闹哄哄的人群，看着疯狂扭曲的文字。
我猛然意识到， 就算当初我没有夸那个夫人貌美如花，我的娘亲应该也不会爱我。
念头一起， 不可收拾。
进度条在刺耳的警报声中一路跌到了底。
「攻略失败，逆子悔恨值 0.00%。渣男悔恨值0.00%。」
声音响起那一刻，娘亲的脸色惨白。
她状似疯癫地大声咒骂：
「我要与新欢结为连理，我要抱养弃婴，我要让你们后悔，我要让你们把肠子都悔青。
「宋墨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 再也不会为你挡酒，再也不会守着空房等你归，我要让你孤独终老。
17.
「苏暖，后娘貌美你就去找后娘啊，后娘打你的时候你哭都找不着调！」
……
我的娘亲仿佛疯魔了。
她被强行带走， 片刻后酒楼里又恢复了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没人再去提这个插曲。
只有我跟在祖母后面不停地求她，请她不要伤害娘亲。
最终祖母叹了口气答应了我。
然后她对我说了令我终生难忘的一句话。
她说：「孩子啊， 你要记住，女子的终极目标绝不是让谁后悔， 而是要让自己这一生过得无悔。」
爹爹成亲后，第二年我有了妹妹。
娘亲的那位相好似乎被发配边疆，只剩娘亲一个人独自居住在城郊的小院里。
她衣食无忧，祖母说那是留给我的体面。
我偶尔去看她， 她时而哭时而笑， 时而想我，时而恨我。
而我听到最多的是：「我的四百万两！」
我想那应该是她攻略成功后的赏赐吧。
进度条消失了，那些文字也消失了。
可系统却再一次出现。
那是我十四岁的一天，妹妹抢走了我最喜欢的珠花。
那支掉了珍珠的珠花。
脑子里忽然有个机械音响起：
「系统检测到宿主正遭遇父亲及继母的偏心待遇， 请问宿主是否绑定大家闺秀复仇系统， 复仇成功赏赐四百万两。」
我笑了：
「我娘当年绑的就是你这么个鬼东西？」
「宿主仇恨值即将达到顶峰， 请问是否立刻绑定大女主复仇系统？」
「哦， 你说仇恨值啊。」我念头一转。
「仇恨值 100.00%。
「仇恨值 0.00%。
……
「仇恨值 100.00%。
「仇恨值 0.00%。」
念头反复转几次， 系统出现滋滋的冒烟声。
从此这鬼东西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我理解的大女主和那个狗系统理解的并不一样，大女主没有固定的模式。
并不是弃了孩儿弃了夫君就把自己飒得不行。
真正的大女主，可以儿女情长，却不会执着于从男人身上找爽点。
真正的大女主，可以生出逆子，但她会尽心竭力教导，使其明白天地大义。
她们从不隐忍不言，从不忍辱负重。
她们可以一时不察，但她们甘愿承担后果。
她们深知过错由谁造成就由谁承担，绝不会因无法对抗强势的负心汉就迁怒于弱小的孩童……
18.
系统消失的第十个年头，我已二十有四。
我参与了宋府的经营，又开设了自己的绸缎庄。
母亲依旧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她感叹道：「你居然成了大女主的模样！」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称得上大女主，但真正的大女主又岂会在意自己是否被人称颂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