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看唇语始终不太方便，既然男孩说他认得字，那便简单多了。
很快，裴若华便将纸笔墨拿来，摆在那男孩面前。
“写下你的姓名。”
“是谁教你写字？还有唇语？”
裴若华又问道。
王小金先是看着裴若华，然后低下头，笔尖“唰唰”地写着。
“是我娘。”
裴若华凝视着王小金，眸光灼灼。
王小金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又飞快地在纸上写字。
“我外公是个秀才，所以我娘识字。她告诉我听不到声音，不会说话并不可怕，我可以用眼睛来看，用手写，用心感受，同样可以和别人交流。”
裴若华微微一笑。
“你娘说得对，她是个极好的母亲。”
王小金笑了，笑容极为温柔，像是春日里如烟似纱的蒙蒙细雨。
能在自己儿子心中种下一朵坚强而又善良的花，裴若华对这位母亲很是敬重。
“我们可以去拜访令堂么？”
王小金的笑容消失了，面上渐渐染上了悲伤的神色。
“在我六岁那年，我娘过世了。”
裴若华默了默，又问：“如今你几岁了？”
“十六了。”
裴若华和齐穆面面相觐。
十六岁。
实在是因为他的身材太过矮小瘦弱了，头发发黄，看着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
裴若华秀眉微蹙。
“怎么会这样？”
王小金垂下头，手指局促地抓着破旧的衣摆。
齐穆心中已是了然，没有了母亲保护和关爱的孩子，自然是苦的。
他拍了拍王小金的肩膀，当看到王小金抬起头来，才对他说道：“才刚那追打你的，是什么人？”
王小金眼神一暗。
“是我的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
是了，他没了母亲还有父亲。
这只能是王小金的父亲在妻子去世后，又再娶，而继母对他很是刻薄。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凶神恶煞地追着兄长打，再看看他身上新新旧旧交叠的伤痕，不合身而又破烂的衣裳，酸酸臭臭的气味，他的父亲实在是极不称职。
裴若华抿着唇，眸光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之后，才听她轻声地说道：“看来老人家说得对——有后妈就有后爹。”
父亲和另一个女人成亲，生下弟弟妹妹，已然是一家人了，而他只是个多余的。
齐穆见她这般，料想她回忆起了自己的身世，毕竟她和王小金的经历，也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同样是年幼时母亲早逝，同样是被父亲忽略，同样是吃尽了苦头。
王小金的眼睛看了看裴若华，又看了看齐穆，然后黯然垂下头。
裴若华轻声问道：“他们为何要打你？”
其实问了也是多余，每个人心中都有答案，就像是裴府里的人，当初为何要欺负裴若华那般，有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理由。
王小金那如水般清澈的眼眸里，仿佛有汹涌的波浪翻腾着。
“他们想要抢走母亲的东西，我不愿。”
王小金松开紧紧握成拳头的左手，只见他掌心里有一枚金戒指，而他的手已经受了伤，金戒指上缠绕着丝丝血痕。
“我母亲的嫁妆，他们全都抢走了，这是我偷偷藏起来的，母亲留在世上唯一的念想。”
“我明白了。”
裴若华站起身，抬头望望天，一瞬间，一股酸涩在心头弥漫，她明白，这是属于原主的悲伤。
命运的轮廓，承载了太多的无奈和意味深长，也许命运那残酷的美丽就在于在逆境中成长，在坚强中绽放。
她无法对这个孩子的痛苦视而不见。
“王小金，你愿意跟我走么？”
裴若华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
她带他走，将他带出这个泥潭。
王小金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中满是意外和难以置信。
裴若华放慢了语速，又再次对他说道：“王小金，你愿意跟我走么？我姓裴。你跟着我，我会保护你。往后，不会再有人打你，骂你。你可以吃得饱，穿得暖，也许，你还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喜欢做的事情。”
王小金的眼中漫上了一层水雾，嘴唇哆嗦着，无论父亲的冷漠，继母的刻薄，弟弟妹妹的羞辱打骂，他从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如今却是再难抑制心中的百感交集。
自从母亲离世之后，他的世界就变成了灰色。
别的男孩十七岁，早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而他，没有人为他操心未来，只能是日复一日地干农活，放牛羊。
生活的残酷，他一直坚持着。父亲，继母，弟弟妹妹吃香的喝辣的，而他只能窝缩在猪圈里，有一顿没一顿地吃着剩饭馊菜。生活的困苦，他一直忍耐着，就为了母亲临去前的那一句话：小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然而，心再坚强，这样的人生也总会有让人厌倦，想要放弃的时候。如今，有一个人，告诉他，他的人生还有不一样的可能，怎么能够不让他心潮起伏。
“可是，你要从此离开家，并且这一生都忠诚于我，你能做到吗？”
裴若华凝视着王小金，说道。
面前的女子，眼神坚定又温柔，王小金看得出来继母和弟弟妹妹对他的鄙夷和不屑，好似在他们眼中，他和一头猪一头羊没有区别。但她没有，她的眼中有怜悯，还有尊重。
尊重，这是王小金从不敢奢望的。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王小金点了点头，拼尽全力，喉咙发出“啊啊”的声音。
天知道，他是多么想要挺直脊梁，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
他知道，这也是母亲对他的期望。
父亲的面孔浮现在脑海，王小金的心中闪过一丝犹豫。
说实话，他对这个所谓的家没有分毫的留恋。父子间即便有着再深刻的感情，天长日久日日这般磨灭着，早已经比水还要淡薄。
这一丝犹豫，是对断绝血脉亲缘的犹豫，跟随裴若华离开，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
“你若是跟着我，就会遇见危险，也许不知道那一天，命就没了。你害怕吗？”
裴若华看着他的眼睛，又问。
王晓松摇了摇头。
只要真真切切地活着，时间长短并没有关系。
何况他并不怕死。
裴若华婉婉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其实她的年纪和王小金相仿，但是心态上，她觉得他就像是自己的小辈一样。
“纵然蒙尘，但是金子总要发光。小金，这个名字很好，是母亲给你的吗？”
王小金回过神来，写着。
“是的。我爹是铁匠，不识字。”
裴若华温声道：“那么便牢记着母亲对你的期望，做个顶天立地，有所作为的男子汉，不要让她失望。”
王小金的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