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喝足,老太太正在兴头,睡也睡不着觉,派人去前院问了问,钱老二还没回来。
今日的桃花酿很有些年头,老太太没感觉到醉,发而十分清醒。
去寻钱老二的小厮回来说,钱书修在院子里发呆,老太太一听来了兴趣,让小厮把他找来。
“奶?”
钱书修一副懵懵懂的样子,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瞅着老太太,好似有无尽委屈。
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是这副懵懂模样,老太太一下子将时间代入了四年前。
那时候的钱书修个子不高,人倒是文文雅雅,完全一副书生作态。
钱老大这么个爹,在钱塘县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钱书修一心向学,活像个小学究。
这才短短四年罢了,他的个子蹿了一头,老太太得仰起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然而,一成不变的,还是他那副懵懂样子。时光如梭,他的赤子之心始终如一。
老太太感慨良多,忽然发现桃花酿似有理清记忆的作用。在她的脑海中,有关于钱书修儿时的记忆越发清晰。
“你娘说你不想再继续往上考了,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问得随意,曲氏在信上与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曲氏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钱书修能够出人头地。
钱老大当了一辈子的秀才,曲氏的爹也当了一辈子的秀才,她就想换换门楣,让家里出一个举人。
前面的九十九步都走了,临门一脚,钱书修忽然不考了,曲氏不能忍!
钱书修也来临安府几天了,老太太一直不曾说这个问题,如今却是提及了。
钱书修也知道,这件事早晚都会被提及。
“就是不想考了。”
他语气轻松,原本懵懂的眼神也变得坚定。
“听说乡试环境十分辛苦,不少人为了一场考试把身子给熬坏了,还有的一蹶不振。我不想那么辛苦,就不考了。总归咱家不却我一个举人,不想考就不考了呗。”
钱书修眼角留有笑意,嬉皮笑脸的模样与他平日里的形象极为不符。
当然,他选择不继续科考的举动也与他平日里的姿态极为不符。
老太太认真地盯着钱书修许久,她都怀疑钱书修是不是也换了个芯子?
“就因为乡试辛苦,所以不考了?”
这是什么奇葩理由?
比起钱书星,钱书修总体来说算是幸运的。
生在钱家,他不用为家事发愁,曲氏到现在都没用他干一点家务。他小小年纪就接受了启蒙,从此以后一心扑在书本上,什么事也不用他操心。
乡试环境艰难,难得过起早贪黑下地干活吗?难得过吃不上饭,为了生计发愁吗?还是难得过一心向学却难以读书的环境?
“对。”钱书修不怕死地表示认可。
若不是瞧出了钱书修眼底那丝不舍,老太太的棍棒早就教育上了。
老太太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她始终觉得钱书修有着自己的难言之隐。
“奶会觉得我没出息吧?”钱书修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明明苦涩至极。
他哪里是因为环境苦而不想考试?
明明有难言之隐。
意识到这点后,老太太的神情也变得没有所谓。
“倒不是没出息。”
她老人家给钱书修的举动按了一个准确的词:
“是厚颜无耻。”
也就是俗称的“厚脸皮”。
钱书修听得一愣,大概也是没想到老太太这般直言不讳。
然而,更直接的还在后面:
“你又不是钱家人,钱家出多少个举人,和你曲家有何干系?”
老太太甚至朝钱书修飞了个白眼,可见不屑到何等地步。
“奶……”钱书修惊呆了,一直以来,老太太在他面前的形象都是温和、包容的,老太太何曾用这等不屑的面孔对他讲话啊?
而钱书修又不得不承认,老太太的话是有道理的。
老太太想到什么说什么,平日里还在乎着自己的慈爱形象,如今在酒精的加持下,老太太随意得很。
“修哥儿,你该不会忘记,自己上了曲家的族谱吧?无论钱家有什么事,无论钱老大有什么事,都和你没有关系。”
老太太脑中灵光一闪,那道如闪电的灵感一下子被老太太给抓住了。
她好像有点明白,钱书修那份难言之隐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当她这样说过之后,钱书修原本黯淡的眼眸登时亮了许多。
“奶,我……”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老太太已经确定。
不用他说,老太太已经明白。
“霭哥儿当初因为岳家一事不能科考,每逢考试,便让自己生病,就连我们这些邻居们都以为他是个运气不好的。”
可不是运气不好吗?
平日里学的比谁都好,一道考试就发病。
可事实是什么?
是因为他当时乃犯官之后,无法参加科举考试。平日里在学堂时,大家谁也不会查验学籍真伪,可一旦上了考场,李霭的身份会被揭露。
即便没被揭露,一层层的考试之下,终有一日他也会暴露。暴露之后,所有为他担保的人也将受到牵连。
这里面牵扯许多,倒不如不参加科举。
李霭有这份考量,钱书修又不是个傻子,他也会有这份考量。
钱老大之前被找到一事,老太太没禁着钱家人,钱书修也该有所耳闻。可现在,钱老大还是去世了。所有人都知道钱老大去世了,对曾经的“找到”三缄其口。
钱书修如此聪明,他也会想许多。
是老太太的失误,她早该把钱书修接来临安了。
如今也不算晚,对症下药,更有奇效。
“岳家平反之后,他照样能做官,把这些年缺失的一朝全都给摆平。你爹可没那么有出息,不给你拖后腿就是好的。”
钱书修想学李霭,首先得有个好爹。
“我知道,我也没想着沾他的光……”钱书修低着头,隐隐的心中有松口气。
曲氏和离之后,虽然大家都知道他跟着曲氏成了曲家人,可他的内心还是更认同钱家。
这也是为什么钱老大出事之后,他会觉得自己不能再参加科举了。
如今想来,老太太早有先见之明。无论钱老大犯了什么事,都与他的前程无关。
钱书修对老太太更为钦佩,每当他觉得老太太已经做得足够好之后,老太太又能颠覆他的认知。
他从未想过要沾钱老大的光,诚如老太太所言,他不给他拖后腿就是好的了。
钱书修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